第二章 明珠傳信

西林瑾坐在床前,手裏拿著一卷翻了黃的書。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何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終於是念不下去了,西林瑾的明眸中一滴淚水落下。

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你可真的能等我十年?

說過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是,終究還是分開了。

說過了,死生契闊,卻已經是隔了如天涯海角的距離,很難很難再見麵了。

她是西林覺羅瑾。康熙十一年秀女。她的父親是金陵府知州西林覺羅望。西林望年少有才名,娶了納蘭家的大小姐納蘭秋,次年生了一女,以玉為名名瑾,夫妻感情深厚。然而,西林望非多福之人,他在康熙六年去世。納蘭秋帶著女兒離開金陵回到娘家。納蘭家人丁並不興旺,納蘭秋僅有一個弟弟,也早逝,正巧,堂兄納蘭明珠性寬和,其妻亦是性和藹溫柔之人,收留了孤兒寡母。這才給了她們母女一個落腳之地。

西林瑾十二歲那年見到了表哥納蘭成德。那是一見終生誤的人。初見時,便覺得他千般好萬般好,無一處不好。他的英氣俊朗,他的和善寬和,他的玉樹臨風,他的才情雅致,那些年月,如夢一般的美好。他們讀詩寫詞,琴簫合奏。他們曾一起踏春,她女扮男裝,兩人贏得眾多女兒頻頻顧;他們曾一起騎馬,他牽著她的馬兒慢慢踱步,她坐在草地上看他颯爽馳騁……他們曾經以為,那樣的快樂會是永遠,歲月靜好,幸福圓滿,他們始終都感激著上蒼,感激著彼此……

隻是,那一紙詔書打破了她們的夢。

她是待選秀女,原本,隻是以為不過是過場而已,可是,天不遂人願,她被一頂小轎抬進了宮門。那一日,她哭的梨花帶雨,那一別,他肝腸寸斷……

他們最後一次擁抱,最後一次牽手,又放開了彼此的手……

說著天長地久的等待。

不過是十年。

是十年。

……

看著沙漏又漏過一壺,算著時間,小桂子該是要到宮門了。顧不得傷春悲秋,西林瑾急急忙忙往西華門走去。

內宮的太監是很少有機會與外界接觸,很少機會出門的,而西林瑾也不能到前殿,隻有這西華門,連接內外殿,方便了外麵的信息流到內宮,也方便了深宮的人與外界聯係。壽安宮離西華門不算遠。平日裏,去個太醫院,鍾粹宮、或者浣衣局都是要過那裏的。是以,小桂子在那裏當值,與西林瑾見麵也比較不會惹人懷疑。

“瑾小主萬安……”

西林瑾走到西華門拐角處,果然就見小桂子在那裏裝作當值的左顧右盼。見到他,小桂子連忙行禮。

“別行禮了……拿著。”

西林瑾手裏拿出一個珠寶盒子,遞給了小桂子:“你仔細著,出了差錯,你就沒腦袋了。”

“小主,這點兒不用您吩咐。我肯定辦的好。”

“可見過大公子?他可好?”

猶豫著,還是問了一句。

小桂子愣了愣:

“哦。納蘭公子啊,一切都好。還在煦慶宮呢。我前兒早上見過他。我去府裏要是見到了,就替小主問聲好……小主,有什麽話要交代的嗎?”

西林瑾心一陣陣的抽痛。那個在夢裏時時浮現的麵容逐漸清晰,挺拔的身影,清雅,略帶憂鬱的氣質,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眼中,是對她無限的嬌寵。

想到這裏,西林瑾隻覺得眼眶濕潤,淚水就要落了出來。

“你,你若是見到你大公子,就說。他好就好……”

“他好就好?就這麽一句話嗎?”小桂子疑惑的看著西林瑾,有些莫名其妙。摸不到頭腦。

“就這一句,再無其他了……”

西林瑾艱難的說著話。

“皇上退朝了……”

伴隨著司儀太監的一聲呼喊,西華門嘎吱一聲大開,與此相伴的是,小桂子手裏一鬆,珠寶盒落地,一顆明珠滾了出去……

明黃便服的康熙帝走了進來。他的身後,是太監老太監李德全,小太監小房子,侍衛魏東亭。

“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雖然是驚呼,雖然是恐懼,可是,宮裏的規矩卻是沒有忘,兩個人齊齊落地,給康熙請安。

今天朝堂之上沒有遇到什麽煩心事兒,康熙的情緒似乎並不是很差。他頗有興致的看著跪在地上兩個人,思索著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兒。

年輕的帝王神色平和,目光也是如水般平靜,沒有人能揣測他在想什麽。可是,這一幕明明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心驚膽戰。宮女私通外宮太監,是一向被嚴格禁止的,輕者處死,重者全家問罪。內外宮太監一直職責分明,就是為了不使內宮傳聞流露。

片刻的安靜,隻有北風呼嘯而過。

一隻烏鴉飛過,“咕咕”一聲鳴叫。

烏鴉素來被認為是不吉利的,尤其是在講究忌諱,禁忌的皇家,更是對此厭惡萬分。是以,在城東,專有一地,飼神鴉,以防止烏鴉在宮廷亂竄。

“小房子,你著人看看,是不是有有哪個偷懶忘了飼神鴉了?”

康熙吩咐著,語氣淡淡。

“喳!”

小房子應聲而去。

“這麽大冷天兒,你們在這兒是幹什麽?”仍舊是若有若無的語氣,康熙問道。

“回陛下。奴婢是看春天來了,風起了,打算放紙鳶,怎奈,宮裏也找不到竹子來紮紙鳶,奴婢就央桂公公幫奴婢竹子來放紙鳶……”

西林瑾跪在地上,並不抬頭。

“買竹子紮紙鳶,你倒是很有想法?放紙鳶,你還能想到這玩法……”

康熙笑著說。

雖然是麵對一個淡笑的人,但是,西林瑾知道,如果此刻錯一句,錯一個字,都可能是殺身之禍,甚至,禍及他人。

“陛下。宋詩有雲,誰作輕鳶壯遠觀,似嫌鳥飛未多端。才乘一線憑飛去,便有愚兒仰麵看。未必碧霄因可到,偶能終日逐為安。扶搖不起滄溟遠,笑殺搏鵬似爾難。可知道,這放紙鳶是很多年來的習俗了。奴婢幼時也聽家中人提起,放了紙鳶,所有的厄運都會遠去,所以,奴婢也想買些竹子紮紙鳶……”

“哦。一個紙鳶還被你講出這麽多道道兒……”康熙聽得很有興致,轉頭問侍衛魏東亭:“東亭可聽說過?”

“奴才在家裏也聽人說起……前些日子,老家人也說要買竹子呢……”

魏東亭老老實實回答。魏東亭與康熙年齡相若,他的母親是康熙的乳母,他自幼就陪伴康熙讀書,及至幾歲大就開始跟著拳腳師傅學武藝,理所當然的成為了康熙最信任的侍衛。據說,誅殺鼇拜,也是他立下奇功。魏東亭濃眉大眼,麵容和善,一看即知道是厚道之人。他時時刻刻都昂首挺胸保持著戒備的姿勢。

“哦。這樣啊……西林瑾也是要拿那顆珠子去換買紙鳶的珠子?”

平平淡淡的一句問,西林瑾忍不住的就是一顫。

“西林瑾的月俸都給了姐妹了。有在家的時候一個珠子,就想讓桂公公給抵了去……西林瑾來回過西華門,都見到桂公公,看桂公公也是老實人,家道貧寒,所以想,能幫就幫吧……”

不等康熙再問了,西林瑾把能招的先自己招了。也好落個老實人的印象。

“哦……東亭,你去撿了那珠子來,還給西林瑾吧。小桂子去從帳房上支銀子買竹子吧。多買些,風大的時候,可以給各宮娘娘放紙鳶。”

康熙說完話,拂袖而去、

“喳。”小桂子答應著,腿哆嗦了好久,才爬起來走了。

西林瑾自然知道,康熙讓魏東亭來撿珠子和盒子,自然是為了檢查裏麵的東西。魏東亭沉默著,彎腰撿起了珠子和盒子,卻連看都沒看,就交給了西林瑾:

“西林小主,請善自珍重。”

一句話,說的西林瑾感慨萬千。

“魏大哥……”

望著魏東亭轉身的挺拔的背影,一句遺忘在角落裏的稱呼也脫口而出。

魏東亭忍不住的回頭。

“怎麽了?”

“魏大哥不問我,這是什麽嗎?”

西林瑾低頭看著手裏的東西,又抬頭看了看魏東亭。

“不就一顆珠子嗎?我會回皇上的。”魏東亭淡淡的說,他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可是,目光中的憐惜,卻是掩飾不了的。他本就是熱血感性之人,何況,麵前是那個曾讓他日思夜想,牽腸掛肚的女子,此刻她盈盈欲泣,嬌柔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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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也是親近的可信之人,此刻卻是咫尺天涯。

那麽近,那麽遠。那麽熟悉,那麽陌生。

魏東亭就靜靜站著,不敢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麽。他素來不善言辭,也是個小心謹慎不嫌多的人,然而,若是就這樣轉身離去,他不忍也不能夠。

“是一顆珠子,可是,能不能請魏大哥把它交給要交給的人。”

顫抖著放好了珠子,西林瑾鬥膽一賭。

魏東亭目光中掠過一次驚詫,旋即,又恢複了平靜。本來,他就猜,大抵又是西林瑾在暗送字條,物品之類給納蘭成德,原沒有可以意外的,隻是,西林瑾居然能夠說出來,還委托自己。是相信自己,也是她的膽色過人了。

那個清雅別致,風姿綽約的人兒,果然不是一般人呢。

初見她時,女扮男裝的她正被一個訛人的小販所纏。一串普通的琉璃珠子落地,碎了一地的流光。小販偏生要她賠上二十兩銀子,西林瑾自然是不肯,說他訛詐。本來說了是瑪瑙的,怎麽就是一地琉璃……爭吵之後,小販動了手,弱小的西林瑾自然不是對手,偏巧遇上了魏東亭路過,救下了西林瑾。

那一次,魏東亭想去買件衣服,進了布莊。正巧再遇到了西林瑾,身材瘦小的她挑了一塊青色布料。看著魏東亭挑了暗灰的布料,西林瑾說他會穿著老氣也土氣,熱心的幫他挑了一塊天藍的布料,細心的幫他比劃著。

之後,魏東亭請他喝茶。西林瑾也泰然應下。西林瑾流雲般的身段,柔美纖弱,魏東亭是個明眼人,自然看出她是女流,隻覺得她是不一般的女子。心內暗自驚訝著,也不由得喜歡。西林瑾喜歡高談闊論,麵對著市井繁華,她隨意幾個詞就逗得魏東亭大笑。隻覺得和這個女孩子相處著,一刻一分都好。

那日黃昏,魏東亭送西林瑾回家,及至到了納蘭府,魏東亭才很是詫異。

“你是納蘭家的姑娘?”

一句話說破了西林瑾的身份,她不由得小臉緋紅:

“你何時看出我是姑娘……被你笑了去了。”

“我一早就看出來了。東亭沒有敢取笑的意思,隻是覺得姑娘膽識過人,心思靈巧,非是一般可比的。隻覺得佩服姑娘。”

魏東亭微微躬身,誠懇的說道。

“雖然你這話未必真心,不過我也權且信了吧。”西林瑾淺笑盈盈。

“納蘭成德才識過人,風流卓絕,府上的姑娘也是不一般呢。”

魏東亭微微一笑。隻覺得這個姑娘實在是太厲害了。

“你認識我表哥?”

聽到魏東亭說納蘭成德,西林瑾問道。

魏東亭也恍悟,原來,這就是納蘭成德常常說起的青梅竹馬的表妹。

“是。我是禦前侍衛。成德是陛下的伴讀。我們,也算是常常見麵了……原來是西林覺羅家的小姐。失禮了……”

魏東亭鞠躬行禮。

“哦……早聽表哥說起了,他說你是陛下身邊最最勇武忠誠的侍衛了……哦,表哥回來了……”

正說著,一身青衫便服的納蘭成德與青須儒袍的顧貞觀老師從街上走來。

那一日,魏東亭被約進了納蘭府做客,見識了納蘭府邸的富貴豪奢,見識了納蘭家的儒士風流,見識了納蘭成德的滿屋書香一廳花,更見識了,那個顰顰婷婷,風姿超然的女子。別的女子的美,總是形容的出來的,或者是明眸善睞,或者是嫵媚嬌俏,唯是那個女子,時而靜如處子,時而動若脫兔,撫琴時宛若天仙,談笑時又風趣幽默。

那一日,魏東亭癡了,隻記得眼前的那個女子,美得如夢如幻。她的一顰一笑,她都看在眼裏,隻覺得無限的美好。

隻是,那一日之後,魏東亭便很少再敢直視那個女子。

若是奢望,也隻是一瞬奢望。

隻記得她淺笑的看著納蘭成德,記得她目光中的愛意,仰慕,溫順。

春風拂柳,在窗前落下暗影。吹簫的男子一襲青衫映在撫琴女子的眼中,目光流轉之間的微波,亦落在了旁邊人的眼中。

那一刻,魏東亭隻覺得醉在了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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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東亭隻覺得醉在了風裏。

朔風中,他有些迷茫。

初見她在秀女的隊伍中,他也曾莫名的心痛。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和納蘭成德。初次知道她和納蘭成德偷偷的傳訊,他驚恐,去提醒了成德,莫要害了西林瑾;可是,現在,西林瑾拿著明珠和珠盒拜托的是他。

魏東亭吸了口氣,不知所措。

“魏大哥不能幫忙嗎?”

西林瑾的聲音很弱很柔,帶著幾絲無奈,幾絲乞求,再也不是那日言笑晏晏,高談闊論的女子了。

九重宮闕,外人看來是富貴無比,榮華無限。可是,其中的幾個女子,又會有真的笑顏。太多的人消磨了青春,最後,還是沒有獲得一刻歡愉。

魏東亭看著消瘦的女子,明眸中明明籠著淡淡的哀愁,揮散不去。當年的光華,也消散了許多。

“謝謝魏大哥了。”

西林瑾微微躬身,帶著乞求的意思。如果他不應下,就真的不知道再要怎麽冒險,才能把信兒送出去了。

雖然,不忍利用這麽老實人,可是,現在才覺得走投無路。

“小魏子,你主子呢?”遠遠走來一個中年的宮女,在背後喊著魏東亭。

“蘇麻姑姑吉祥……”

走來的是蘇麻喇姑,她是孝莊皇太後還是皇妃時候的宮女,她一生未嫁,始終與孝莊皇太後為伴,深得太後的信任。是以,這宮中上下,都對她恭敬有佳。

“姑姑您吉祥……”魏東亭也連忙躬身行禮。他是康熙貼身侍衛,與蘇麻要熟悉些,說起話來,也自在很多:“這不萬歲爺讓我幫瑾小主撿了樣東西,我這兒正跟瑾小主說話呢。您這是去哪兒……”

“皇太後那裏煮了蓮子羹。差我給萬歲爺送些來呢。瑾小主這身子單薄,也要多多注意。”

蘇麻從來都是大度溫和的人,她未曾看低任何的奴婢,都是周全的,是以,很多人都受過蘇麻的恩惠,對她也是由衷的佩服。

“謝謝姑姑關照。西林瑾會在意的。”西林瑾微微低頭示意。

“姑姑差人來送就行了。哪能勞動姑姑親自跑一趟呢……姑姑也快走到了,要不然,我拎著跟姑姑過去吧。”

“成……”蘇麻把食盒子遞給了魏東亭。魏東亭連忙引著蘇麻走了。隻是,手裏的珠寶盒並沒有還給西林瑾。

想來,他終究是應下了吧。

在風裏,西林瑾雙臂抱緊了胸口,抵禦著朔朔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