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宮驚夢

康熙十二年,元月。

九重宮闕,紅牆黃瓦的紫禁城,亭台樓閣高低錯落,畫棟雕梁金碧輝煌,高高宮牆擋住了極目遠眺,道道重門禁住了跳脫自由。

是夜,已是三更時分。

北風呼嘯著,呼呼作響。壽安宮的柳枝時而打到宮牆上,撞出異樣的聲響。大風驚了熟睡的寒鴉,在天空中不斷的嘶鳴。

此非吉時,亦非吉兆。然而,西林瑾卻顧不得這些了。

她悄悄的披上了衣服,出了房門。下等侍女柔兒已經被打發回了秀女的房間。她不在了,西林瑾也才方便做事兒。

從西林瑾的房間,可以直接走到壽安宮的正殿。自成為秀女,入了壽安宮起,西林瑾就住在這個房間裏。說來,是為了與萱妃相互照應,其實,也是為能夠多與皇帝接近。西林瑾想接近皇帝,不是為了被他寵幸,成為他的妃子,像這深宮裏所有女人所想的那樣,一步步向上爬,飛黃騰達;而是為了,終有一日,她能離去……

壽安宮屋簷上的宮燈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燈影綽綽,忽閃忽閃的,照下來的影子也虛虛實實不定。

“嘰喳喳……”

一聲尖利的鳴叫傳來,西林瑾步子不穩,險些跌倒在地上。

“啊……”西林瑾禁不住被這鳥聲嚇到了,手扶著胸口,不斷的喘息著,平息著自己的恐懼。良久,才緩過來,站直了,又一步步的往正殿走去。

正殿有大塊大塊的黃色帷幕披下,被透窗進來的風來回的吹著,搖搖擺擺,呼呼帶響,這聲音在這安靜的夜裏聽起來格外的響,格外刺耳,也讓她格外恐懼。

顧不得那麽多了,抓著帷幕,輕輕一掀,又繞開一個帷幕,一步步走向正殿的書桌……

對,就是這個書桌。今天晚上,她端茶過來的時候,看到康熙在在這個書桌上奮筆疾書,寫下一張張的大字,他撕了再寫,寫了再撕,那情緒,似乎是分外的焦灼……這樣的失態,這樣的焦灼,對這個年僅二十歲,卻已行事深沉,成熟作風的青年皇帝來說實屬罕見。至少,西林瑾從沒有見到他如此過。

他總是目光深沉的看著無論是站在他身邊,還是跪在他腳下的人,不多話,卻一眼能將人看穿;他麵容清秀,氣質儒雅,可是,卻總有讓人不怒自威的聲勢出來。那便是帝王之氣吧,他是這個皇朝聲名赫赫的帝王。

不過,都與她無關。

因為,她想要的,是他寫的那幾個字。

書桌就在前麵了。正殿裏的小太監又偷懶,沒有滅了桌上的燭火。隻留了一支,那微微弱弱的淡黃色的光,閃閃爍爍。

正巧方便了……

快步走到書案上,拿起鎮紙,一張白紙,又一張白紙……

奇了,那有字兒的紙都去哪兒了?

忍不住的心急了,她迅速的翻找著。書案上的每一處,都被我翻過了。書案上的幾本書,也被我打開仔細查看著……

沒有,還是沒有……

“你找什麽呢?”

正前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深沉,平和,卻讓西林瑾不寒而栗!

一身明黃……

“啊……”

又一次在夢中驚醒,噩夢驚醒的女子滿頭大汗。大大的眼睛中,滿是驚恐、

捂住胸口,是場夢,原來是場夢,幸好啊,是場夢……

夜深深,果然是三更了。

原說不睡的,真是不該睡啊。

她披上了披風……

如瀑的長發披散在白色的綾羅披風上,格外醒目。

掙紮著坐了起來,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大口的喝下去。似乎用冰冷的水,平息著自己的恐懼、

窗外,風聲呼嘯著,盡管我這屋裏火很旺,也忍不住的覺得冷了,忍不住的顫抖著,不僅僅是因為冷,更多的是因為恐懼……

輕輕推開門,大殿裏的火盆已經熄滅了。冬意未消,果然是冷啊。

重重帷幕,閃爍的燭火,和夢裏的如此相似……

顧不得了,顧不得了,如果要是如夢裏那樣被抓住,就被抓住吧。也不用再受這麽多折磨,再忍受這樣的噩夢了……

披頭散發,隻著白色睡袍的女子,光著腳,大步的往大殿的書案跑去。

“削藩……削藩……削藩……”

一張張的翻著字,都是削藩。

女子的眼中,是頓悟……

抬頭,重重帷幕卷起,燈影綽綽,卻是空洞的。

她放好了紙,迅速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康熙十二年的元月,格外的冷。壽安宮門口的一株梅樹還沒有要開花的跡象,果然是個晚開花的懶梅花。

在家的時候,西林瑾總是喜歡晚起,睡個慵懶的大懶覺。但是,到了這宮裏,這都是不可得的奢望了。雖然是有一個小主的名分,可是到底,隻是奴婢,要侍奉正宮位的主子萱妃。是以,也是要早起,早早問安。晨起的時候,雖然多穿了一件小夾襖,可是一開門,仍舊禁不住的哆嗦。

“瑾小主……瑾小主天冷的緊,要小心傷寒。”

幫萱妃打水的侍女碧柳進來和西林瑾打著招呼。西林瑾也報之一笑。

“沒事兒,我就是透透氣兒,不出去……”

“瑾兒,你已經起來了?那過來,幫我簪一下步搖吧。”

萱妃的聲音從不遠處的內殿傳來。西林瑾連忙小跑著過去:

“給萱妃娘娘請安。瑾兒正說著來請安,萱妃娘娘就喚我了……”

“快起啦。你我姐妹不需要這麽些個禮數。你看我今日這份衣服,配這個簪子,可是合得來?”

萱妃手裏拿著一個碧玉的簪子。她一身耦合色的大褂,繡著繁複的大朵的牡丹花,似乎是金陵供品裏的料子,無論刺繡手法還是質地,都是上等的料子。

西林瑾看了看,輕輕搖了搖頭:

“娘娘,這個不大合適呢。”

“哦,怎麽?”

萱妃手裏捏著簪子,細細看著。

“娘娘,您這衣服無論是料子做工還是樣式都極為華麗高貴和大氣,這簪子太過於樸實了。不如配上一支金步搖,這樣方才顯得您無上華貴呢。”

西林瑾恭敬的說道。

萱妃思索了一下,點點頭:

“瑾兒說的是。來,你們去把前些日子皇上賜給壽安宮的金步搖拿來,給我簪上。這個簪子,我看配瑾兒這素色的褂子倒是更搭,瑾兒,我把她送你吧。這還是我娘家來帶過來的東西呢……”

萱妃一邊說著,就要給西林瑾戴上。

“娘娘這麽貴重的東西,瑾兒擔當不起啊。還是娘娘留著珍藏吧。”

西林瑾連連推辭著。

“瑾兒……”萱妃拉住西林瑾的手:“瑾兒,收著。瑾兒,我給你,就自是念著你如我自家妹妹一般。”

“那,瑾兒收下了。謝謝萱妃娘娘……”西林瑾接過了簪子。

“瑾兒,從你入宮一來,日日陪著我,小心照看我,我怎麽不知道呢。初來時,我也想著該怎麽與你處。你來了壽安宮,若是你上位了,出頭了,也是我的風光,可是……我也不怕你惱。這各個宮裏的正主兒也都年輕著,我也是沒有孩子,沒個依靠的人。若真是這樣了,我也難免不甘心。”

萱妃拉著西林瑾的手,說的很是情真意切。

西林瑾連忙躬身微微施禮:

“娘娘多慮了。娘娘聖眷正旺,怎麽有這樣擔心呢?”

“你別多心……你是個明白人,我的意思你肯定是知道的。其實,憑著瑾兒這樣絕豔的姿容,清雅出塵的氣質,又是多才多藝,蕙質蘭心的,要是真想爭寵,自然這後宮必定有你一席之地。難得的是你念著我的好,一直是小心本分著,這才讓我高看你……”萱妃牽著西林瑾的手,緩步走到了窗前:“你看這滿院子的人,這高高宮牆裏的人,哪怕隻是個辛者庫的女奴,也盼著一回身,能讓皇上看一眼,能夠得一次寵幸好翻身呢。更別說,妹妹你這樣的條件,又是從尚書府出來的人……”

“娘娘。娘娘和皇上感情甚篤,自然有著長久的富貴在後頭呢。西林瑾不過憑著八旗的身份入宮,想著也不過是十年之後離宮,哪有什麽妄想呢。”

西林瑾連連搖頭。

“若是小門小戶,若是真就資質平庸,倒還算了,隻是你,非一般人呢。”

萱妃撥了撥西林瑾頭上的花飾:

“你看,本是富貴人家,何必這樣的簡樸呢?別要讓人家小瞧了去……雖然是清雅了些,可這雅致是一時還好,若是總這素素的,倒覺得是小氣了。有時候衣服和飾品都是襯人的。回頭,我著人幫你裁一些衣服,置辦一些頭花去。”

萱妃細細端詳著西林瑾,說道。

西林瑾始終低著頭,猜不出萱妃想說什麽。怎麽今日這麽奇怪。

“瑾兒。我也不妨說實話與你。我家裏頭來信兒了,父親的病,一日日拖下,想來不會太久了。到時候,我是見不到皇上了。若是你,我還放心些,就算你出頭了,也能照看我一些……若是別的秀女得了勢,依著你不爭的性子,壽安宮就更難出頭了……”

“娘娘……”

西林瑾突然跪倒在地:“娘娘。西林瑾自進宮以來,兢兢業業侍奉娘娘,從未敢說過什麽要求,可是,西林瑾求娘娘,不要這樣做。西林瑾無心於此,也自知平庸凡俗,不敢稍進龍體。求娘娘,成全。”

這一回,是萱妃愣住了。

“瑾兒,你可是想好了?你的舅父是兵部尚書納蘭明珠,他現在聖眷尤旺,你的家世清白,人才出眾,若是想在這宮裏站的位置,甚至,獲得尊崇,都不難啊。你這是何必……”

西林瑾連連搖頭:

“西林瑾沒有這樣的想法。這高高宮牆裏,太多寂寞,西林瑾向往著故鄉的綠水青山。求娘娘成全……至於娘娘擔心的,其實大可不必。本來,宮裏規矩就沒太長,再說了,皇上對一等公爵爺一直都是憐憫關愛的,自會照顧娘娘您的。瑾兒也會盡力保住娘娘的。”

西林瑾說完,重重叩頭。

萱妃輕輕歎息了一下,伸手拉起她:

“你如果不願意,我也強求不得。隻好依了你。你自然是好姑娘,是我的好姐妹,我也是要護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