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作繭自縛

夜,再次悄無聲息的籠上了紫禁城的上空。寶娟在暖閣裏伺候沐婉芙沐浴更衣,寧綢的軟袍緩緩從白玉凝脂般的肌膚上滑下,暖閣的梢間裏霧氣氤氳,片片豔麗的花瓣浮於水麵,花香不自覺的縈繞在鼻尖。

“白天的事情進行的怎麽樣了?”沐婉芙撩起一瓣豔粉色的花瓣,淡淡的問身後的寶娟。

寶娟用浴巾替沐婉芙擦拭肩膀,神色和婉的回話說:“一切皆在主子的意料之中,隻是那月貴人似乎已經掌握了友福從前在宮外的把柄,所以友福才不得已暫且應了下來;奴婢以為,以友福的為人,必定不會為月貴人那種小人所利用,奴婢以為主子根本無須多慮。”

“多慮?”沐婉芙重複著寶娟最後所說的兩個字,隨手將鬢角的幾縷碎發攬於耳後,“一般人多會被這世間的兩種事物所牽絆:一種是窮盡畢生的精力爭名逐利,成天隻想著怎麽對付自己的對手;另外一種便是為情所困,盡管他已不是從前的他了,可他對那個人的心卻是始終不變的。本宮的話,你明白嗎?”

“主子是說……”寶娟深深明白沐婉芙接下來的意思,連連幫友福辯解著:“不會的…不會的…,友福再怎麽說也是跟著主子出生入死過的人,應該還不會昏聵至此,還望主子明鑒。”

“所謂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倒底會不會像我們所想的那樣就得看天意了。”沐婉芙嘴角淺淺的笑意已說明了一切,見寶娟有些癡惘的出神,沐婉芙又拍了拍寶娟的手,寬慰她:“你都勸慰本宮不要胡思亂想了,怎麽你自己倒先胡思亂想了起來,快些服侍本宮沐浴吧,天色不早了;若是不早些就寢,本宮明日哪有精力來演這出好戲呢。”

“奴婢遵命!”寶娟垂首應是。

第二日,東方已微微泛白,已是四更天時分了。沐婉芙照例喚了寶娟與繡鸞姐妹進殿伺候自己盥洗梳妝,原本平坦的小腹已微微有了孕樣,難怪這幾日總是起夜,原本都是這個小淘氣惹的禍。

繡鸞姐妹捧著盥洗的熱水輕輕走近暖閣,寶娟則細心的為沐婉芙挑了件寶藍色宮緞百子榴花單袍,兩對畫琺琅銅雀並蒂蓮銀釵,點翠九子納福簪,同心翠玉耳環,指間佩戴的亦是金鑲翠玉珍珠對戒,不算是雍容華貴、卻也符合她禧貴嬪的身份。

麻四準備了暖胃的桃糖茉莉甜湯給沐婉芙享用,彼時,偏殿的月貴人也梳妝整齊前往正殿給沐婉芙請安,“見過禧貴嬪,禧貴嬪吉祥!”

沐婉芙細細的打量今日翠青色緞繡大朵合歡花單口氅衣的月貴人,梳得端正的把兒頭上,簪戴一枚赤金嵌寶石芍藥花結子,兩鬢施以豔粉色絹紗染製的月季壓鬢,耳畔戴了一對銀質的流蘇耳墜,娉娉嫋嫋走至沐婉芙的寶座下。在那一瞬間,沐婉芙忽然想起初進宮時見第一次見蓉妃的場景:蓉妃那日豔麗奪目的裝扮讓六宮粉黛皆因她的出現而失去了顏色,而月貴人這樣無意的打扮竟讓人抑製不住的想起了她。

“主子,月貴人來了。”耳邊響起了寶娟輕輕的提醒聲。

“瞧瞧本宮,竟看妹妹看的入神了,倒還讓妹妹受累拘著禮,是本宮失禮了。”沐婉芙自嘲道,後對寶娟使了個眼色。

寶娟款款走至月貴人的身邊,扶了她一把:“貴人受累了。”

“謝禧貴嬪恩典。”月貴人依例謝恩,方才徐徐起身。

沐婉芙放下手中的瓷盞,搭著麻四的手走下寶座,“老佛爺大病初愈,咱們這些做妃子的萬不可失了禮數,還是快些去慈寧宮給她老人家請安吧!”

“是,臣妾遵命!”月貴人依舊謙恭的應了,等沐婉芙帶著寶娟麻四走出正殿時,這才帶著小環緊隨其後,隻是在走出大殿時恰巧遇上了前來收拾東西的友福,暗暗遞了個眼色給友福後,月貴人便也急匆匆上了輦。

“起駕!!”宮門外的內監高唱道。

友福暗暗納緊袖中的紙包,心中不免怒罵自己的沒用和懦弱:她,終究還是要自己背上賣主求榮的罵名才肯罷休,一想到還被困在靜水庵生死未卜的小艾,友福也隻能在心裏歎句無奈了。

慈寧宮外輿輦遍停,珍妃、錦妃、淳妃、蓉妃、馮昭儀款款扶著自家侍女走下輿輦,沐婉芙自然也帶著同住的月貴人款步走下輿輦,幾人相互問安,禮畢才依次走進慈寧宮主殿像病後初癒的太後請安。

殿中,太後端坐在慈寧宮的鳳坐上,一病數日的的臉上淡淡透出暗黃之色,但依然端著隻屬於太後端莊肅穆的陣勢,笑容清淺,接受皇後帶著眾妃嬪的問安行禮:“臣妾們給老佛爺請安,恭祝老佛爺萬福金安,長樂無極。”

“都起來吧,你們能來看看哀家這個上了年歲的老婆子就好了。哀家老了,哪兒能沒有個病痛災禍什麽的,安與不安也隻能聽天由命了。”太後沉香髻上的赤金五鳳展翅墜珠步搖隨著太後輕微的動作微微晃動出柔和的光暈。

倒是立於太後身邊伺候的奕宓撇了撇嘴,道:“兒臣可不許皇額娘這麽說了,您老人家福壽安康,自然是要長命百歲的;皇額娘忽然說這種話,倒是讓兒臣和皇兄、還有皇後嫂嫂以及各位嫂嫂們難過了。”

太後拍了拍奕宓的手,甚感欣慰的點了下她的鼻尖,“就屬你的小嘴最甜了,哀家和皇帝、還有你皇後嫂嫂總算沒有白疼你。”

許是因為奕宓在的緣故,太後臉上的笑意也多了不少,有說有笑的拉著眾人聊了會兒天方才道自己乏了,眾人依例跪安後也都一一的退出了慈寧宮。

錦妃拉著沐婉芙與珍妃、淳妃、馮昭儀等人有說有笑的結伴走出慈寧宮,蓉妃帶著靜嬪雖說也都是並列而行,然而其間卻與珍妃等人甚少有交談。

待眾人領著各自的婢女準備上輦之時,蓉妃因輿輦跟沐婉芙的輿輦靠的最近,便上前道賀了一句:“看妹妹今日喜上眉梢、春風得意,姐姐料想今日妹妹必定能夠得償所願的吧!”

沐婉芙正聽得一頭霧水,蓉妃卻帶著靜嬪揚長而去,連輿輦都舍棄了。

看著蓉妃漸漸走遠的背影,沐婉芙忽然覺得有種不詳的預感,瞥了眼蓉妃與靜嬪消失的甬道便也搭著寶娟的手登上輿輦,吩咐道:“回宮。”

月貴人忽然覺得腹中已有微微的涼痛之意,想必回宮的時候友福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好了。小環上前緊緊的扶住月貴人登上輿輦,便扶著輦轎往福泰宮方向去了。

半個時辰後,沐婉芙與月貴人的輿輦平平穩穩的停在了福泰宮外,沐婉芙吩咐寶娟:“讓友福去備些點心上來,本宮有些餓了,妹妹也一起過來用些吧!”

月貴人心中雖然竊喜不已,但麵上仍裝出謙恭與為難的神色,“妹妹今個兒身子有些不適,怕是要辜負貴嬪娘娘的美意了。”月貴人委婉的拒絕著。

沐婉芙眉頭微蹙,似有些不悅,“怎麽妹妹現在也變得矯情起來了,本宮不過是請妹妹進殿用些點心,在慈寧宮陪老佛爺說了一晌午的話妹妹難道不覺得餓嘛?”沐婉芙忽然轉身,意義頗深的看了眼推諉的月貴人,似從她嚴重探尋一些蛛絲馬跡:“難不成妹妹是怕本宮在點心裏下毒不成。”

“姐姐誤會了,妹妹萬萬不敢有這樣的想法。”月貴人連忙辯解著。

沐婉芙再也不接她的話茬,隻帶著麻四款步往正殿去了,月貴人嘴角揚起一抹難以琢磨的笑意,亦帶著小環進了殿內。

友福奉了禦膳房新做的香芋酥,榛子核桃酥餅,蓮蓉杏仁薄翠,炸撒子,等幾樣尋常的點心,另外還有兩品薏米小豆粥和黑米粥。

友福將粥點輕輕放於月貴人做的茶案上,手指不經意的抹過了碗口,寶娟將粥點放在沐婉芙手邊的同時與淡定的沐婉芙對視了一眼,告訴她一切都已打點妥當。

一頓粥點用了下來,沐婉芙與月貴人也都未有過多的交流,當友福將用畢的點心都撤下去後,月貴人也告安回了自己所住的偏殿。

在月貴人走出正殿時,沐婉芙腦海裏再次響起蓉妃最後的話語:“看妹妹今日喜上眉梢、春風得意,姐姐料想今日妹妹必定能夠得償所願的吧!”

雖然心中稍有疑慮,沐婉芙仍然將話憋在了心裏,寶娟重又奉上了一盞溫熱的杏仁茶,“主子怎麽了,自從您回來的時候奴婢便發現您心事重重的樣子,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讓您不高興了?”寶娟有些不確定的問。

沐婉芙揭開了五彩雲龍紋的盞蓋,問了寶娟一句,“你記不記得蓉妃說的最後一句話?”

寶娟將手中的紅木漆盤輕輕放下,想了想才斷斷續續說著:“奴婢記得,蓉妃娘娘說主子今日定能得償所願。”

沐婉芙瞥了眼茶案上的杏仁茶,“景陽宮那邊的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還有一刻鍾便是辰正了,隻要這邊有動靜後,想必那邊也該有情況了。”寶娟瞥了眼偏殿,暗指隻要月貴人敢輕舉妄動的話,麗婉儀那邊也會有相應的動作。

沐婉芙起身在殿中踱著步子,仍舊念著寶娟剛剛說的那句:得償所願!

殿內的腳步聲忽然止住了,沐婉芙側身問離她不遠的寶娟:“若是此時讓景陽宮那邊收手的話,有沒有可能?”

寶娟並沒有直接回答,隻搖了搖頭。

“啪!”

偏殿,有瓷盞碎裂的聲音,同時還有小環驚恐的喊叫聲:“不好了…不好了…,貴人忽然吐血不止,快去請太醫過來…快去呀…”

沒想到偏殿的動靜來的這麽快,沐婉芙也長話短說了起來,“我們中了蓉妃的奸計,月貴人給自己下毒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她真正想抓的是給景陽宮下毒的人;估計她一早便猜到了我們的打算,所以才故意把月貴人這個魚餌送到咱們的門上來。”

“蓉妃真是卑鄙,她這招果然狠毒:如此一來主子不但背上了殘害龍嗣的罪名,就連月貴人不明不白中毒的事情太後等人也肯定會算到主子的身上來,果然是一箭雙雕的毒計。”寶娟咬牙切齒的罵道。

沐婉芙暗暗思忖了片刻,“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說得就是蓉妃這些小人。”沐婉芙稍稍停頓了片刻,直白的對寶娟說:“如今隻能犧牲一個人來保住整宮的人了,本宮不能再讓你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再受到任何的牽連。所以……”

寶娟立馬跪於沐婉芙的腳邊,懇求道:“所以,奴婢以為自己才是那個最合適的人,懇請主子成全奴婢。”

“你的忠心本宮怎會不知道。”沐婉芙淡淡的看了眼寶娟,繼續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所以這個人必須是友福他自己;不然換了誰都不成,你明白嗎?”

“可是……”

寶娟正要辯解,卻被沐婉芙打斷了,“此事就這麽定了,既然中了她們的詭計倒不如既來之則安之,這出戲注定是要有個圓滿的收尾,本宮也很樂意成全了她們。”語畢,沐婉芙取了包粉末吞了下去。

“主子,您不能啊……”因怕宮中耳目眾多而泄了消息,所以沐婉芙有孕的事情她們一直也不敢聲張出去。

“本宮自有分寸,不必擔心。”沐婉芙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本宮自信這個孩子比他早夭的哥哥有福氣,想必也能逢凶化吉的。”

“啊……”杜欣散的藥力已然發作,沐婉芙吃痛地倒在了地下,卻還強撐著把茶案上的杏仁茶打翻了。

寶娟雖然不情願她這樣受苦,可還是驚恐的呼救道:“來人啊……來人啊……”

沐婉芙則在心底暗暗念道:孩子,你可一定要幫額娘一把啊,額娘與宮裏眾人的性命可都全握在你的手裏了。

殿外,繡鸞姐妹和麻四都溜溜的跑了進來,友福眼中微露悔色,也跟著寶娟等人一起忙著該請太醫的請太醫,隻是讓他疑惑的是本來不是就月貴人一個中毒的嗎,怎麽沐婉芙也參合了進來,難道她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

當沐婉芙無力的睜開雙眼時已是兩日過後,朱紫色紗幔外有低低的欣喜聲:“啟稟皇上,主子醒了。”

身著石青色家常雲龍紋緞袍的奕瑄急匆匆的走近沐婉芙的床邊,憐惜的拉過了沐婉芙的手欣喜道:“芙兒,你沒事兒就好,嚇死朕了。朕,朕真的以為就此會失去你。”

沐婉芙無力的抬手撫上奕瑄略顯憔悴的麵容,慘白的笑了笑,“臣妾該死,臣妾不該讓皇上為臣妾擔心。”

“你這個傻丫頭,自己有了竟然還瞞著朕,若不是前兩日……”奕瑄欲言又止,重又換上了溫柔的笑意,“隻要你們沒事朕就放心了。”

“我們?”沐婉芙更為疑惑了,隻用盈盈雙眸看向奕瑄。

同樣身著石青色鳳穿牡丹緞袍的皇後走到沐婉芙的床邊,柔聲道:“禧妹妹可真是睡糊塗了,自己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卻還不懂得愛惜自己,到是叫皇上與我們擔心了好久。”

“真的嗎?”沐婉芙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緊緊握著奕瑄的手激動的問他。

奕瑄與皇後對視了一眼,方才點了點頭。

殿內,寶娟與麻四等帶著在殿內伺候的內監宮女們齊跪下道:“奴才們恭喜萬歲爺,恭喜主子。”

沐婉芙一掃跪於殿內的眾人,問寶娟:“怎麽沒看到友福,他怎麽沒在?皇上與皇後娘娘都來了這麽久,他怎麽也不下去備些茶點過來,差事真是越當越不如從前了。”

然而寶娟與麻四卻不敢上前答話,二人依舊立於原地。奕瑄輕拍了拍沐婉芙的手,道:“朕本想晚些時候把這件事告訴你的,既然你開口問了,那朕不妨提前告訴你:那個奴才,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皇上,臣妾求您一件事,不管他做過什麽都請您寬恕他,臣妾原先在樂壽堂靜思己過的時候他與寶娟都跟著吃了不少的苦頭,求皇上念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了他一回吧。”沐婉芙勉強掙紮著要下床替友福求情。

“朕不能容忍宮中有人膽敢殘害龍嗣,更不會姑息了他們。此次你們母子與香雪母子僥幸逃過了一劫,但友福與小環那兩個奴才朕是萬萬不會饒恕的。”奕瑄眉頭擰成川字,怒氣不自覺地自他的臉上蔓延。

奕瑄與沐婉芙的態度都很明確,一個要保、一個要殺,可謂是涇渭分明。皇後見他們這樣僵著也不是事,於是在旁溫和勸道:“皇上,臣妾這裏倒有個法子不知行不行的通。”

奕瑄看了眼皇後並未多言,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友福既然是禧妹妹宮裏的奴才,臣妾姑且就替那個奴才像皇上求個人情:慎行司該怎麽罰就怎麽罰,咱們誰也甭去管,他不知曉顧念主子昔日的恩典就該受罰;但罰完了以後,還請皇上下旨讓內務府把人給禧妹妹送回來,她畢竟是那個奴才的主子,由禧妹妹處置他也算合情合理。”

沐婉芙也不等奕瑄答應,連忙欠身謝過了奕瑄與皇後的恩典:“臣妾替友福謝過皇上與皇後娘娘的恩典,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奕瑄重又扶了沐婉芙躺好,“朕這次是看在你和孩子的份兒上才饒過了那個奴才,孩子還小,朕可不想這些不吉祥的事情損了孩子的福祉才是。”

皇後見他們情話綿綿便對殿內的宮人們使了個顏色,寶娟與麻四等人也都識趣的一一退了出去,殿內隻剩下沐婉芙與奕瑄兩人。

沐婉芙順勢靠在奕瑄的懷裏:此次終究是她作繭自縛了,友福也隻能出宮另謀生路了。

經過幾日的調養,沐婉芙的身子也漸漸好了起來,對於景陽宮與福泰宮兩位主子中毒一事內務府也下了結論:友福因不滿沐婉芙提拔了麻四做福泰宮的大總管所以才懷恨在心給景陽宮的麗婉儀和沐婉芙以及月貴人下了毒手,同時偏殿月貴人那裏也交出了小環頂數,罪名與友福的大同小異。

至此,沐婉芙等人中毒一事也才算徹底做了個了解,內務府各賜了他們二人一壺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