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夜微涼

奕瑄一連兩日都歇在了沐婉芙的福泰宮,接二連三的賞賜也讓福泰宮的奴才們是目不暇接,拜高踩低的人來往於福泰宮之間自然是絡繹不絕的。雖說奕瑄沒有追究沐婉芙與奕宸的舊事,但沐婉芙也清楚的明白他們之間已存在了芥蒂,即便是風光無限的隆寵與厚待,沐婉芙亦會覺得午夜輾轉之時那徹骨的寒意正一點點的吞噬她,就像她再次回宮的目的一樣。於奕瑄而言,她不過是與仁惠皇貴妃容貌相似的替身,同樣的,君王不過是她複仇的倚靠罷了。

若在一個漆黑不見五指的夜裏,她揭下精致的人皮麵具,將猙獰可怖的麵容袒露於他眼前,他還會讓自己回宮、再擁有這些恩寵嗎?

夜色如水,然而回答她的隻有輕輕拂過的夜風,紫禁城內的陰寒冷漠氣息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晚膳過後,乾清宮傳來奕瑄留宿於承乾宮的消息,打發了不相幹的宮女內監們下去歇息,沐婉芙仔細吩咐了麻四與友福一些事宜後方才帶著寶娟從福泰宮的側門往樂壽堂方向去了。

當初曾與婉華夫人約定好:隻要自己能順利走出樂壽堂便會與她聯絡,如今已拖延了兩日,不知她會不會責怪自己不守承諾。

斑駁的紅牆淨顯頹敗之意,沐婉芙身著黑色鬥篷帶著寶娟匆匆行駛在甬道內,陣陣陰風讓人頓生寒意。甬道的盡頭,一黑色的身影靜靜立於那裏,沐婉芙在看清來人後並不感到意外,隻帶著寶娟快步朝那人走去。

暗夜依舊是黑衣打扮,冷俊秀美的容顏絲毫沒有改變,在看見沐婉芙身後的寶娟時眉心微蹙,“主人隻要見你一個人,你為何帶這些不相幹的人前來?”暗夜語氣冷漠地質問著沐婉芙。

沐婉芙瞥了眼身後的寶娟,笑道:“姑娘多慮了,本宮現在已經恢複了昔日身份,漏液出宮倘若沒人跟在身邊反而給旁人落下口實。相信你家主人也不會反對我這麽做,畢竟寶娟是我的人,這點姑娘還是可以放心的。”

“希望你的做法是正確的。”暗夜也懶得再與她爭執,走在前麵帶著她們往目的地走去。

沐婉芙亦是麵無表情地帶著寶娟跟著暗夜繼續前行,走到樂壽堂外,暗夜照著慣例拿出兩塊黑布,隨即幸災樂禍地遞給沐婉芙:“這是主人交待的,還望貴嬪見諒。”

“這是規矩,本宮自然不會介意。”沐婉芙從暗夜手中接過布巾,順手遞了塊給寶娟。

寶娟暗暗瞧了眼那名叫暗夜的女子,熟練地扣好活結,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有人輕輕牽著她繼續往前走。

暗夜這麽做無非就是怕沐婉芙以外的人知曉了通往密室的途徑,既然是各取所需,所以也就不必要再去計較這些小事。

一刻鍾後,腦後的活結被人解開,沐婉芙知道一定是到了密室,當回身時卻沒有看見寶娟,“寶娟了,你把她怎麽樣呢?”沐婉芙警惕地看著眼前的暗夜。

暗夜顧自將東西收好,冷笑地看向沐婉芙,“貴嬪娘娘真會說笑,她一個姑娘家我能把她怎麽著,她當然是待在她應該待的地方了;破例讓您帶她來主人的禁地已經是不合規矩了,我可不想再為一個死丫頭挨主人一杖。”

“若是她有什麽意外,你休想脫了幹係!”沐婉芙亦是語氣冷漠地警告暗夜,隨即大步走下台階去密室見婉華夫人了。

暗夜根本不屑她的警告,隻安分的守在了出口處。

沐婉芙走至婉華夫人的密室,隻見她身著石青色的袍子端坐在楠木椅上,垂下了長發遮住了她被灼傷的左臉,她身旁的太師椅與香案上分別擺放著青花茶盞,想來也是為自己準備的。

見沐婉芙走了進來,婉華夫人暗暗打量了她兩眼才笑道:“這才幾日不見,你已重登富貴,完全不複在樂壽堂時的狼狽模樣。就連我,也不得不向你禧貴嬪道賀一句呢。”

“不敢當,我現在才是貴嬪而已,還不敢承受您的誇獎。若是沒有您的暗中相助,我也斷不會有今日的風光。”沐婉芙淡定地看著眼前的女人,唇邊泛著淺淺的笑意。

“若是沒本事的人,就算我花再多的心思去扶持也是枉費;是你的野心讓你重新擁有了一切,你應該感謝你自己。”婉華夫人邊說邊示意沐婉芙坐下用茶。

沐婉芙走至婉華夫人的身旁坐了下來,隻聽婉華夫人雲淡風輕地說:“有一點我實在想不通,你不是個沒有謀略和野心的女人,為什麽當你遇到蓉妃那樣的對手後會輸得那麽慘?若你拿出今日對付月貴人與麗嬪的半分手段,怎麽也不至於落得被她們毀容的下場。”

“這個世上很對事情都是公平的。”沐婉芙幽幽地看向遠方,呢喃的聲音如漂浮不定的浮雲:“想當初我與額娘寄人籬下屈居王府的時候,我每日都在想如何在府中出人頭地,如何讓烏雅氏母女匍匐於我的腳下求饒。在康王逼著我入宮的那日起,我忽然發現隻有進宮成為皇上的女人才能實現心中所願,索性我有張類似仁惠皇貴妃的容貌,所以才能平步青雲的走到當時的位子,隻可惜……”沐婉芙忽然停了停,笑道:“我一直都相信認定勝天這句話。正因為有當初的挫敗,所以才有今日重回福泰宮的禧貴嬪。若我不是被容妃那些奸佞小人陷害至此,相信也不會有機會遇到您、更不可能得到您的幫助。”說完,沐婉芙高舉茶盞以示敬意。

婉華夫人啜了口茶又將茶盞放回了原位,道:“你很會說話。”

“不敢當。”沐婉芙微微頷首,客氣且恭敬地回了句。

“看到你們為了日後的榮華富貴不擇手段的算計、謀劃時,不由讓我想起了許多從前的舊事。想當初我剛進宮的那會兒何曾不是天真活潑,心底善良的女孩兒。總以為,隻要自己安分守己的就能在宮中永享太平,就能與那些爭名逐利、爾虞我詐的勾當劃清界限……”回憶至此處,婉華夫人自己都不自覺地笑了,甚為感慨地繼續說:“現在再回想這些昔年的舊事,覺得那時的自己當真可笑的厲害,若當年我能有德馨半分的狠心與籌謀,那麽,如今待在慈寧宮接受天下臣民膜拜的應該就是我。”

這是沐婉芙第二次聽到她提及當今太後,每一次提到太後,婉華夫人的眼中除了冷漠的恨意再無其它,手中微涼的瓷器讓沐婉芙微微出神,同時也更好奇她們之間曾發生過的事情。

再次放下茶盞時,沐婉芙看定對麵的婉華夫人,“既然您我已是盟友,隻是晚輩這裏還有一事不太明白,還望您能為晚輩解開這個謎團。”既然婉華夫人願意將往事將給沐婉芙聽,想來也已把沐婉芙當自己人看了,自然而然的,沐婉芙也在她麵前換了稱呼。

“你說的對,既然我們已是盟友,那麽有些事情我也不必再瞞你。”見婉華夫人答應的這麽爽快,沐婉芙心中不免生疑,倒是婉華夫人坦然一笑,繼續道:“那個女人說的沒錯,我的的確確就是先帝的婉華夫人:他他拉.婉柔。”

沐婉芙側身看了眼身旁坐著的女人,從她被半遮半掩的容貌之下不難看出當年的絕代風華之姿。讓沐婉芙更為好奇的是,究竟是怎樣的仇恨讓她幻化成了魔鬼。

“你一定好奇,究竟我與當今太後有著怎樣的仇恨吧?”見沐婉芙陷入沉思,婉華夫人替她說出了心中的憂慮。

沐婉芙微微搖頭,“夫人既然是敏慧公主的生母,理應被皇上封為太妃才是,又怎會淪落至此呢?”

“你是說奕宓那丫頭?”不經意間,婉華夫人的嘴角冷漠如初的笑意讓沐婉芙不由打了個寒顫,“皇家之事怎可用常人的目光去看待,宋真宗年間劉太後就曾狸貓換太子、一舉奪走了李妃的孩子,難道本朝就不會用這等荒謬的事情發生嗎?”

沐婉芙這才恍然大悟,愕然之餘不由脫口而出:“難道……”沐婉芙不敢再說下去。

“奪子之仇不共戴天!試問我如何能放過她鈕胡祿德馨,就如同你與蓉妃水火不容一樣。”森然的恨意從婉華夫人的眼中流露而出。

宮闈之中的秘密向來諱莫如深,殺母奪子不過是紫禁城內慣用的劑量:贏了的人,手握權柄、永享人間富貴;慘敗之人,冷宮度日不過是最輕的懲處,被逼瘋、毀容、毒殺的更是數不勝數。所以,富貴與凶險自古便是並存的。

“你把這麽重要的事情都告訴了我,難道不怕我倒戈一擊、去向太後投誠?”沐婉芙撥弄著指間的寶石戒指,語氣頗為平淡的問婉華夫人。

“太後有太後籠絡人心的法子,我自有我掌控人心的手段,隻是……”婉華夫人鎖定沐婉芙的目光,“太後的鐵腕我就不多說了,你也別忘了一直對你疼愛有加的靖懿太妃是怎麽死的。當初若不是為了保你一命,你以為她會心甘情願的服下太後的毒藥?若不是太後對蓉妃百般縱容,你的額娘、靖懿太妃、還有那兩個貼身婢女們會慘死嗎?”

一想到有那麽多的人因為自己而慘死,沐婉芙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再次被觸碰,卻極力地抑製微微顫抖的身體,艱難地說:“所以我們才是同類人。相信您我聯手,假以時日,您必定能登上這紫禁城內最尊榮的位子。”

“承你吉言。”婉華夫人客氣地說了句。

兩人之間再次陷入沉默,片刻之後,婉華夫人率先開口:“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太後正在試探我的耐心,雖說現在還能容我在宮中得意忘形一段時日,但要真正取得她的信任就必須為皇上誕下個一兒半女;否則,沒了蓉妃還會有別人把我從現在的位子上揣下來。”沐婉芙緩緩說出了現在宮裏的情形,“所以安分守紀的待在宮裏賞賞花、聽聽小曲兒才是我眼下最該做的事情。”

“你做的對。”婉華夫人的聲音漂浮在空蕩的密室裏,“康王府的福晉聽說你重獲榮封已經病了好幾日,得了閑兒你可以把她們請到宮裏一起聽戲解悶什麽的。既然太後這麽念舊,你也得按著她老人的意思去辦才是。”

沐婉芙聽到烏雅氏病了的消息輕蔑地扯了扯嘴角,才慢悠悠道:“這是自然,她是康王的嫡福晉、且又是我的嫡母。我生母早亡,當然會盡心盡力的孝順她這位嫡母了。”

“謹小慎微才有可能立於不敗之地,更何況處置她們也不急於這一時,機會總歸是有的,守住眼下能抓到的東西才是最為要緊的。”婉華夫人字字句句叮囑沐婉芙道,“早些回去吧,你帶著丫頭出來這麽久難免會讓別有用心的人抓住痛腳大做文章。”

“是!”沐婉芙道了是,才起身辭了婉華夫人出了密室。

暗夜早已在出口處等候自己,沿著原路返回後沐婉芙才看到了在樂壽堂外等候的寶娟。

寶娟見總算出來了,忙迎了上去:“主子,您沒事兒吧?”

“沒事,回宮吧。”沐婉芙輕拍了拍寶娟的手,回身對客氣地道:“今晚有勞姑娘了。”

暗夜微微欠身以示還禮,沐婉芙也帶著寶娟離開了樂壽堂。清冷的月光籠罩著兩個孤單的身影,夜涼如水,心亦飄向了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