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驚鴻一瞥
月色將長案前批閱奏折人的身影拉得老長,錦妃帶著巧兒端著參湯已走到了養心殿外,陳二喜帶了個提宮燈的小太監忙上前給錦妃行禮道:“奴才見過錦妃娘娘,娘娘吉祥。”
“起來吧!”錦妃溫和地喚了陳二喜起來,提著袍角扶了陳二喜款步拾階而上,問:“就皇上一個人在殿裏?”
陳二喜點了點頭,低聲在錦妃耳邊道:“因為前方戰事吃緊,萬歲爺今兒一直跟自己慪氣呢,待會兒娘娘進去的時候可要好好的勸勸萬歲爺才是。”
“有勞公公了。”錦妃客氣地謝過了陳二喜,便親自接過巧兒手中的參湯吩咐著:“你與公公在外麵侯著,有事本宮自會叫你們。”
“是!”巧兒應了是,便目送錦妃進了殿內。
殿內,鏨金燭台上的燈芯“劈啪”地跳動著,然而錦妃的腳步聲是極輕的。奕瑄眉頭緊鎖,極為不悅地將手中的一本奏折扔開後又拿起第二本翻看著。
此時錦妃已經走到了禦案前,察覺身邊有人,奕瑄以為是陳二喜進來了便吩咐著:“去拿盅參湯過來,朕要用。”
錦妃淺然輕笑,將漆盤放在禦案上打開了瓷蓋輕輕吹了吹熱氣,方才遞到了奕瑄的身邊。
聞到身邊隱隱有陣清淡的茉莉花香,奕瑄這才意識到身邊站著的不是陳二喜,抬頭望去隻見是錦妃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邊,“朕隻顧著批閱奏折,連愛妃來了都沒察覺。”奕瑄略顯尷尬地笑了笑,隨即接過錦妃手裏的參湯。
錦妃福身朝奕瑄行禮道:“臣妾見過皇上,皇上吉祥!”
奕瑄單手扶了錦妃一把,笑道:“起來吧。”在扶錦妃的時候,奕瑄不經意間瞥到錦妃腕間戴著的一對瑪瑙串珠。他認得:那是當初她們姐妹入宮時太後賜的,原本一人一串,後來……
奕瑄不忍再想下去,錦妃見他刻意避開目光看向別處,心裏自然也是有數的。因為明日就是仁惠皇貴妃的忌日,每到這時,奕瑄就會心緒不寧、連脾氣也會變得十分煩躁。
“臣妾有罪!”錦妃忙不迭跪了下來請罪。
奕瑄深深歎息著,將手中的燉盅輕放在桌上,許久才開口說:“朕恕你無罪,隨朕出去走走。”
錦妃明亮的眸中似透著些欣喜,隨即緩緩起身,奕瑄已經離開了禦座徑直走在前麵。
待奕瑄與錦妃同時走到殿外,陳二喜與巧兒以為他們要回延福宮安歇,陳二喜喜滋滋的上前道:“奴才這就去備輦。”
“不必了,你帶兩個奴才替朕與娘娘前麵引路便可。”奕瑄淡淡吩咐陳二喜,眼底不經意間閃過悲憫的神色。
陳二喜悄悄瞧見錦妃遞給他的眼色應道:“是,奴才遵命!”應了是,陳二喜連忙喚過兩個掌燈的小太監在前麵引路,自己則跟在奕瑄的身後提醒道:“夜色深,萬歲爺您慢著點兒。”
巧兒也上前扶著錦妃,錦妃跟在奕瑄的身後齊走出了乾清宮,往東六宮的關雎宮去了。
當年三阿哥夭折後,惠妃斷斷續續的病了幾個月後終於在七月初一撒手人寰,離開了深愛她的奕瑄。奕瑄因過度悲慟不能自已曾一度輟朝數十日,若不是太後以死相要、隻怕他真的要追隨惠妃母子殉了情也說不準。一代天子用情至深不免讓人欷歔,能在紫禁城得次哀榮,恐怕隻有她仁惠皇貴妃一人當得。
自此,惠妃生前所住的關雎宮也被奕瑄下旨封宮,每年也隻有在惠妃忌日的前一夜,奕瑄會隻身一人前往關雎宮小坐片刻然後離開,年年如此決不例外。
然而錦妃今夜能得到奕瑄的準允可以一同前往關雎宮吊唁惠妃倒是例外的,穿過長長的甬道,夜空中的流雲急速地浮動著,奕瑄與錦妃的腳步聲都是極輕的。
甬道內隱隱有清淡的桂花香氣浮動,想必是關雎宮裏那幾株參天的桂樹早早的發了芽胞。今年,關雎宮裏的幾株海棠應該也開的十分茂盛吧,隻可惜再也沒有人會坐在殿內的南窗下與他品酒言歡……
一路無語,兩人各懷心事的拐進了通往關雎宮的甬道裏。錦妃的心不由“噗通噗通”地跳著,手心滿是細密的汗珠。
大約又走了一刻鍾,奕瑄才在關雎宮外停下了腳步:燙金的大字依舊如初,已經探出宮外的海棠已顯垂敗之色,幾株桂樹之上也冒出許多星星點點的芽胞與新葉。見奕瑄沒有發話,陳二喜也不敢擅作主張地前去揭開封條。
錦妃看著眼前已顯斑駁的字跡怔怔出神:當年她們奉太後懿旨入宮為嬪,帶著少女的嬌羞與欣喜踏進紫禁城的那刻起,所有的純真與善良注定都要遠離她們。本朝自開國以來,鈕胡祿氏已有三位女子入主中宮之位,貴妃,妃嬪、貴人更是不再少數,這是何等的風光與富貴;所以她們入宮的目的不單單隻是充盈掖庭那麽簡單,更多的是要鞏固鈕胡祿一族在朝中的勢力。
如今她是四阿哥的生母,當朝正二品的妃位,日後就算她的兒子不能登基為帝她依舊可以穩穩當當的坐上太妃的位子安享晚年。比起當初萬千榮寵、卻因為痛失愛子抑鬱而終的胞姐,她的結局還算圓滿;再多的痛苦與掙紮之後,至少她還活著。
“去開門。”良久,奕瑄終於低聲吩咐陳二喜。
陳二喜帶了提燈的小太監上前扯下封條,輕輕推開朱漆大門:因奕瑄上次差陳二喜帶人將關雎宮內外打掃了一番,所以所看之處還不算太荒涼。隻是正殿的長窗下隱隱有燈光亮起,一欣長柔弱的身影倒映在長窗之上。
奕瑄以為自己過於思念惠妃而眼花了,於是拉了錦妃到身邊問:“玉琦你看,殿裏是不是有人?”
錦妃隻顧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被奕瑄猛然一拉不禁有些局促,也看向隱隱透著燭光的窗台下,喜道:“是姐姐,一定是姐姐回來了!”說罷,便急急往宮裏跑去。
巧兒也跟著追了進去,在錦妃的身後叮囑道:“主子,您慢點兒。”
奕瑄這才回過神來,喃喃自語:“瓏兒,是瓏兒!!”說完也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陳二喜見狀也驚了一身冷汗:仁惠皇貴妃薨逝也快四年了,怎麽可能好端端的在她生前的關雎宮裏出現;若真是出現在關雎宮內,也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們大半夜的活見鬼了。
“萬歲爺,您慢點兒…慢點兒…”陳二喜連滾帶爬地追了進去。
殿中人聽見外麵的聲響亦是一驚,急道:“你們別進來!”
已跑到殿外的錦妃與奕瑄皆停住了腳步,隻見奕瑄神情地凝視著窗台上的倒影,喃喃問:“瓏兒,真的是你嗎?”
“姐姐,真的是你回來了嗎?”錦妃眸中也已噙著淚花,亦是試探地問著。
“我們早已是人鬼殊途再也不可能的呢,相見不如不見,你們還是回去吧。”殿內的影子淡淡說道。
陳二喜也弄不清殿裏的女人是人是鬼,隻跟著附和道:“惠妃娘娘說的沒錯,萬歲爺、娘娘,咱們還是回去吧。”
正殿陳二喜勸阻奕瑄與錦妃的時候,忽然有個影子從殿內閃出往角側門那邊跑了,奕瑄這才發現殿內已空無一人,哪裏能再聽得進去陳二喜的話,也跟著追了出去,“瓏兒……瓏兒……”
“皇上……”
“萬歲爺……”
錦妃與陳二喜異口同聲地喊道。
奕瑄跟著追到了角側門外的甬道裏,隻見那人身著湖水色單袍急急地跑著,大聲喝道:“站住!”
那人忽然止住了腳步不再奔跑。惠妃生前最愛穿湖水色的衣衫,所以他每季賜給她的衣料大抵都是湖水色的,而她亦能將那樣素淡的料子穿出隻屬於她的靈動秀美。
錦妃與陳二喜也追上了奕瑄,隻見奕瑄慢慢走近那人,語氣顯得有些無奈:“瓏兒,難道你真這麽狠心,連見我一麵都不願意。”也隻有在惠妃的麵前,奕瑄才會說我、而不是稱朕。
“賤妾不配得到皇上的駐足,還請皇上回去歇息,千萬保重龍體才是。”背對著奕瑄的人聲音哀婉,心中似有說不出的百般情意與不舍。
“你是我最心愛的女人,你有資格,你有資格。”奕瑄急切地表達著自己的思念之情,又道:“瓏兒,轉過身來好嗎?我已經嚐過一次失去你的痛苦,難道你還忍心讓我再經曆第二次。”
那人已低低啜泣起來,決絕道:“賤妾…賤妾…沒臉再見皇上,皇上還是請回吧!”
奕瑄怕她再次從自己的身邊溜走,於是搶先一步上前將擁她入懷裏,“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你都是我最愛的瓏兒,沒人能取代你在我心裏的位置,沒有人能取代你。”
當沐婉芙被奕瑄擁入懷裏的同時,錦妃的嘴角揚起一抹滿意的笑容,陳二喜在看清沐婉芙的麵容後也吃了一驚:都說禧貴人被蓉妃毀去了容貌,這事除了瞞著奕瑄與皇後外,慈寧宮的太後也是知道並且默許了的,所以陳二喜也因忌憚太後所以才不敢將此事告訴奕瑄。
“皇上……”沐婉芙溫語喚道,奕瑄緩緩鬆開她、抬手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珠,在看清沐婉芙的容貌之後不由吃驚道:“是你……”
“賤妾參見皇上,皇上吉祥。”沐婉芙見奕瑄一副吃驚的樣子,忙跪在奕瑄的腳邊請罪道:“賤妾是待罪之人,自知不該出現在聖駕麵前,可賤妾也不知道怎麽就到了仁惠皇貴妃的寢宮來了,隻隱約的記得有個與臣妾相貌三分相似的女人去過樂壽堂。賤妾知道現在再解釋皇上也未必能聽的進去,賤妾不求別的,隻懇求皇上放賤妾回樂壽堂靜思己過。”
錦妃也帶著巧兒走了過去,亦在旁替沐婉芙求著情:“皇上,今夜是姐姐的回魂夜,咱們萬不可驚擾了姐姐才是。更何況,福肉一事根本就是有人存心陷害禧妹妹,禧妹妹出生王府,怎會不知福肉的緣故;常言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況且禧妹妹在樂壽堂也靜思己過了好些日子,臣妾可是聽說禧妹妹在哪裏吃了不少的苦頭。她腹中的孩子沒了不說,就連禧妹妹的額娘也因擔心女兒與未出世的外孫、追著那福薄的孩子去了。皇上,您想想姐姐當初失去孩子時的心情、從而再為禧妹妹想想,禧妹妹的孩子若是能順利的生下來,也就比寧兒小幾個月,難道皇上真的希望禧妹妹一輩子都終老樂壽堂嗎?皇上還想宮裏再出現第二個姐姐才甘心?”
奕瑄努力的平複著自己心底的心情,腦海中忽然閃過那日惠妃托夢給自己時說過的話:會有人代替我的位置默默陪在你的身邊。難道說那人就是她?奕瑄將目光停駐在沐婉芙的身上,在樂壽堂的這些日子沐婉芙的確比從前消瘦了許多,人也更顯憔悴了。奕瑄再次無法抑製地想起了惠妃失去孩子時鬱鬱寡歡的樣子……
見奕瑄依舊默不作聲,錦妃再次喚了句:“皇上……”
“請皇上準允賤妾回樂壽堂靜思己過。”沐婉芙言辭懇切地請求道。
奕瑄扶了沐婉芙起來,道:“這些日子讓你受委屈了,是朕對不住你,讓錦妃先陪你回宮歇著,朕明兒個再去看你。”
錦妃終於展露了笑顏,替沐婉芙謝恩道:“臣妾替禧妹妹謝過皇上的恩典,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妾謝過皇上的恩典。”沐婉芙亦垂首謝了恩。
“都起來吧!”奕瑄淡淡喚了她們起來,又吩咐陳二喜:“你明日去趟內務府,把從前伺候禧貴嬪的奴才們重新調回福泰宮當差,另外再去貴嬪的宮裏看看還有什麽需要置辦的都一一的給辦妥貼了。”
陳二喜忙向沐婉芙賀喜道:“奴才恭喜貴嬪娘娘、賀喜貴嬪娘娘,萬歲爺隻管放心,奴才一定將此事辦妥。”
“你們先回宮歇著吧,朕明日再過去看你。”奕瑄輕輕拍了拍沐婉芙手,隨即便帶著陳二喜離開了寂靜悠長的甬道。
“恭送皇上!”
“恭送皇上!”
錦妃與沐婉芙異口同聲道。
微涼的月色洋洋灑灑地照在她們兩人的身上,直到奕瑄與陳二喜的身影消失在甬道的盡頭,錦妃這才向沐婉芙賀喜道:“姐姐先在此恭喜妹妹榮封貴嬪之喜,相信明日一早這個好消息定會傳遍六宮的。”
清冷的月色彷佛冷到了骨髓裏,沐婉芙的嘴角閃過一絲冷笑,笑著看向自己的盟友:“若不是姐姐從旁鼎力相助,妹妹哪有機會重獲榮封回宮呢,今日之事妹妹定會銘記於心、沒齒難忘。”
“富貴險中求古來如此,若非要將功勞算在我的頭上,我們倒不如感謝已經薨逝的仁惠皇貴妃,咱們的皇上心心念念的也就隻有她一個人呢。所謂天時、地利、人和,說的應該就是我與妹妹現在吧!”錦妃搭著巧兒的手,“天色不早了,咱們也該歇息了,不然哪有精力應付明日那些攀龍附鳳的勢利小人呢。”
沐婉芙微微抬頭看向藍紫色的夜空,喃喃:額娘、太妃、還有我可憐的孩子,你們安息吧!我一定會將她們欠咱們的一切都奪回來,一定都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