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身孕

當金燦燦的陽光再次照進暖閣時,暖閣內散發著馥鬱的藥香。診治的衛褚亮替沐婉芙搭完脈,身後的小太監便立馬將藥枕收了起來,寶娟替沐婉芙蓋好被褥後,便讓春兒隨他去取方子了。

“小芙,隻要你緊緊的抓著我的手,就沒人能分開我們!”風雨交加的夜晚,渾身是血的楊晟銘一字一句地叮囑自己。緊握的雙手給予彼此最後的溫暖,同樣也在做最後的告別。

沐毓容猙獰無情的開口道:“往死裏打,給我往死裏打!!”

“不要…不要啊…”沐婉芙神情痛苦地呢喃著,額間不斷地冒出細密的汗珠。傾斜而下的雨簾無情地洗禮著兩顆越來越遠的心,一種即將被黑暗吞噬的感覺又一次籠上了沐婉芙的心頭。

寶娟擔心地看著做著噩夢的沐婉芙,輕輕地拍著沐婉芙的手,輕輕地喚道:“娘娘,娘娘。”

沐婉芙立馬反手抓住了那隻溫暖的手,似是溺水之人落水前抓住了一根唯一可以求生的救命稻草,而後心有餘悸地驚坐了起來。

每次做到同樣的夢境,沐婉芙都覺得心口劇痛難擋。每每此時,她也更明白自己現在在宮中的處境。

“現在什麽時辰了?”沐婉芙輕輕地揉著太陽穴,語氣平淡的問身邊的寶娟。

寶娟也未再多問,答話說:“已經是辰時一刻了。皇後娘娘已命香穗姑姑前來傳話:說娘娘您如今已懷有身孕,就不必日日前往坤寧宮定省了。”

“身孕?”沐婉芙甚是不解地看著麵含喜色的寶娟。

端了一盅補品進暖閣的春兒亦是滿麵的笑意,甜甜道:“娘娘不必感到疑惑,衛大人已確診娘娘您懷有身孕半月有餘了;所以,皇上臨走時,特別囑咐奴婢與姑姑務必悉心照料娘娘。”

“孩子?”沐婉芙順勢撫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少女時,曾期盼著有朝一日能披上大紅的鴛鴦蓋頭,扶著母親的手懷著既激動又失落的心情踏上新婚的花轎,在豔麗卻又喜慶的洞房內等待著自己的良人在龍鳳呈祥的紅燭下挑開蓋頭,而後一起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其實不知不覺中,那樣的美夢早已經破碎了,現在剩下的隻是一個心懷不甘與怨恨的自己;就算日後自己在宮中的位次再高,曾經慘痛的記憶還是無法從腦海中抹去。而這個小生命的突然降臨,卻不知道是喜是憂。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孩子,沐婉芙還是顯得有些措手不及。寶娟從春兒的手中接過了燕窩粥,細心地吹了吹熱氣後才遞於了沐婉芙食用。

沐婉芙接過燉盅才忽然想起了昨夜來過自己宮裏的瑛婕妤,用精致的瓷勺輕輕地撥弄著燉盅內的燕窩粥,似是漫不經心的問了句:“瑛婕妤,她怎麽樣了?”平淡的語氣下,是看不見的波濤洶湧。

“娘娘您可真是宅心仁厚啊,都這會兒了您還擔心著別人,您怎麽不問問太醫自個兒的身子骨怎麽樣了。”春兒的話語表麵上是牢騷滿腹,可卻是發出內心的關心沐婉芙。

這一次,一向謹慎的寶娟卻沒有要訓斥春兒的意思,似乎也讚同她的說法。暖閣內寂靜了片刻後,隻聽寶娟答道:“采女甄氏,昨夜在自己的宮裏突然暴斃。五更天時分,內務府已奉皇後娘娘的口諭派人前往學士府通知她的家人進宮將屍首領回去了。”

可憐那瑛婕妤風光一時,死後卻連皇家的陵墓都入不得,更別奢望皇家會給她一個像樣的名號。如果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收梢,那麽當初她還會如此張狂嗎?奕瑄給予她的懲處著實是至死難忘啊!

思慮至此,沐婉芙不禁想起那日瑛婕妤與甄夫人在禦花園內的一番對話:原來她們竟也有那樣相似的經曆,事已至此,也隻能在心底歎句無奈了。

用些些燕窩粥,沐婉芙便也坐不住了,吩咐了寶娟為自己梳妝打扮後,正準備到院子裏溜達兩圈兒解悶。

踩著小碎步的友福匆匆地進了殿內,回稟著:“啟稟主子,康王府的側福晉奉旨前來請安,現在正在殿外侯著了。”跪在寶座下的友福言語激動的回著話。

“是嘛!”沐婉芙麵上露出了難得的小女兒神態,因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與喜悅,便抬手扶了扶發髻上的釵飾問身邊的寶娟,“本宮今日的衣飾還妥帖嗎?發髻有沒有歪啊?”

寶娟與春兒對視了一眼,都笑著搖了搖頭,“娘娘今日一切都很妥帖,還是讓友福快些請福晉到殿內吃茶吧!”寶娟從旁提醒沐婉芙道。

沐婉芙會心地笑了笑,扶著寶娟的手一起往殿外走去。蘇氏今日著醬紫色暗花緞連理紋棉袍,兩把頭上依舊是素淡的翠玉蘭花簪,幾十年如一日的素淡清雅,麵上永遠都是寧靜恬淡的笑意。沐婉芙有時在想,或許當年康王看中的就是額娘身上的這股氣韻,所以才會請求太後與太妃賜婚的吧!

“妾身見過禧婉儀娘娘,娘娘吉祥!”蘇氏依例向沐婉芙行禮道。

沐婉芙連忙扶起了自己的額娘,眸中噙著盈盈的淚光,“額娘您向孩兒行如此大禮,豈不是要折煞了女兒。”

“主子,還是請福晉到殿內吃茶吧!”寶娟見她們母女二人這樣對視著,於是再次從旁提醒著。

沐婉芙破涕為笑地點了點頭,便扶著蘇氏款步走進了殿內,待她們入座後,寶娟親自帶著春兒奉了茶點上來。一切都妥當後,寶娟讓春兒退到殿外伺候,自己則立於沐婉芙的身邊候命。

“額娘,聽說您前些日子身子不適,如今可大好了?”沐婉芙邊用銀筷子為蘇氏夾了塊芙蓉糕邊問。

蘇氏忙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畢恭畢敬地答著話:“妾身的風寒早已痊愈,勞娘娘您掛心了。”

沐婉芙麵上的笑容一僵,不知從何時她們母女竟變的如此生分了,難道她還在怪自己當日進宮時,當眾給烏雅氏難堪的那件事。想到這兒,沐婉芙略顯尷尬地笑了笑,“額娘,怎麽您如此稱呼女兒,難道是女兒做錯了什麽事惹您不高興了?”

蘇氏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沐婉芙,隨即又瞥了眼沐婉芙身旁的寶娟。沐婉芙差點忘了自己的額娘是前朝的宮女,於是回身看了眼寶娟,便打消了她的顧慮,“額娘不必擔心,寶娟是自己人,您有話但說無妨,不用避諱。”

“額娘想說的是……”蘇氏原本有許多話要對沐婉芙說,可是話到了嘴邊卻猶豫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資格再要求女兒答應自己什麽,就像當初她無力改變她的人生一樣。

沐婉芙滿臉期待的等著蘇氏的下文,見她話說了一般便聽了下來,心底也基本上有了些頭緒,反問她:“額娘,難道您是想說府裏某些人的事?”沐婉芙口中所指的某些人,正是烏雅氏。

蘇氏並不意外地點了點頭,這才緩緩地道出了心底的一些話,“額娘知道你現在是得寵的妃子,如今又懷有身孕,日後的前途自是不用額娘多說。可是額娘還想叮囑你一句:但凡做任何事情都不可鋒芒太露,因為你現在所處的地方,是這世間最風雲莫測的集中地。在這裏,沒人記得你從前做過什麽,也不會有人記得你從前是什麽身份;但是隻有你有一丁點兒的過失,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就會借此大作文章,而且不把你從現在的位置上拖下來她們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額娘您就放心吧,女兒是絕不會莽撞行事的。”沐婉芙握住了蘇氏的手,一字一句地說著。過去在宮中的這十幾年,蘇氏早已磨煉出了縝密的心思,所慮之處也比旁人要周全的多。從前在府裏之所以對烏雅氏處處仍讓,也是希望能在小小的康王府路為女兒謀得一席容身之地,現而今沐婉芙能在變幻莫測的宮中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也不枉她這些年的隱忍。

沐婉芙豈會不知道自己額娘接下來的話,自己之前讓康王那樣處置烏雅氏,心地善良的額娘怎會對此不聞不問。俗話說知女莫若父,又何嚐不是知母莫若女。

“額娘,婉菁她還好嗎?”繞開了沉悶死寂的話題,沐婉芙又問起了沐婉菁的情況。想想那日太後含糊其詞的一番話語,向來喜歡顯擺的烏雅氏又怎會不在府裏好好的炫耀一番,若真是能配婚給鄭親王,無論在朝堂上,還是在宗室裏,都無疑給沐家再添了一位得力的幫手。

蘇氏啜了口茶後,亦笑著說:“那日進宮後,澤親王與巽親王兩家都有意向你阿瑪提親呢,可這大主意最後還得婉菁自己拿;估摸著這會兒,你大娘已經領著婉菁去了衣鋪,準備先做幾身體麵一點的衣服,然後再去各府還禮。”蘇氏說完不禁有了些悔意,想當初康王極力反對她與楊晟銘的婚事,甚至不惜讓他們二人生死相隔,而如今卻又給沐婉菁選擇的機會,這無疑給了沐婉芙一個極大的諷刺。

沐婉芙端著茶盞靜靜地聽著,“大姐和我都已經出閣了,菁兒如今仍待字閨中,試問我這個做姐姐的怎會不希望自己的妹妹找個稱心如意的好夫君呢。”淡淡的幾句話語,無意間卻透出了無盡的悲涼之意。沐婉芙都驚訝自己竟然能麵不改色的說出這種假話,看來宮中還真是個磨煉人的好地方啊!沐婉芙暗暗在心底自嘲著。

母女倆正各懷心事的品著茶,門外便想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上回聽妹妹說側福晉身子抱恙未能進宮聽戲,今日總算叫姐姐我給碰上了不是,如此一來,姐姐也不枉到妹妹的宮中走了這麽一回。”來人正是佟香雪,隻見她今日身著鬆花暈綠緞繡飛蝶棉袍,踩著花盆底兒扶著雙紅的手款步走進了殿內。

蘇氏連忙放下手中的茶盞,與沐婉芙起身迎了佟香雪進來,“妾身見過麗嬪娘娘,娘娘吉祥!”蘇氏依禮向佟香雪行著禮。

沐婉芙這才想起佟香雪已經晉為正五品的嬪位了,雖說位份比剛進宮那會兒低了些,但終歸也是一宮的主位呢!沐婉芙也是打心眼兒裏為她感到高興。

“伯母,香雪當不起您如此大禮,您還是快些起來吧!”佟香雪客氣地扶了蘇氏起來,又攙扶了她坐下後,這才扶著雙紅的手坐了下來。

春兒捧了新烹的龍井與點心,一一的為沐婉芙等人更換了新茶點後,才又退出了殿內。

沐婉芙示意佟香雪用茶點後,於是故意拉長了聲音道:“姐姐近來可是忙人啊,妹妹都難得見上姐姐一回,今日若是妹妹的額娘進宮前來探望,姐姐還指不定哪天才會來妹妹的宮裏坐坐呢。”

“瞧妹妹這話說的,姐姐聽聞妹妹得孕,這不刮著風兒就來了嘛!”佟香雪放下手中的茶盞,示意身後的雙紅呈上一隻精巧的盒子,道:“姐姐思來想去也不知送什麽禮物給妹妹好,所以啊就讓她們準備了一塊安胎用的玉佩,權當是給我這未出世的幹兒子作見麵禮吧!”佟香雪一邊說一邊打開盒子遞給沐婉芙看。

一塊溫潤的和田玉靜靜地躺在錦盒內,周身散發著柔和的光圈,玉麵上鏤刻著栩栩如生的九子送福圖,想來也是希望沐婉芙能早得貴子。沐婉芙故作仔細地打量著,而後才點了點頭,“看在姐姐這塊兒好玉的份兒上,妹妹就勉為其難的答應了姐姐的要求吧!”

蘇氏與佟香雪聽後都不由笑了起來,隻聽蘇氏訓了沐婉芙一句,“都快要做母親的人了,玩心還是這麽重,就不怕日後被你的孩兒笑話。”

“我還巴不得這小家夥快些出來笑話我呢!”沐婉芙撫摸著自己的小腹笑著道,似是腹中的胎兒真的能聽懂她的話一般。

三人又有說有笑的閑聊了一些開心的話題,因蘇氏進宮前先去慈寧宮給太後與皇後請了安,所以也就不用再去慈寧宮那邊謝恩。臨近午膳時,寶娟按照沐婉芙吩咐,讓膳房備了桌豐盛的淮揚菜品。待傳完膳,沐婉芙與佟香雪一同扶了蘇氏坐到了主位後,才各自回了自己的位子上,由寶娟等人一同伺候了用膳。

用罷了午膳,友福帶人撤了膳桌,這邊兒萍兒又奉上了水果與消食的花茶與沐婉芙她們享用。

“這日後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可不許再向從前那樣莽莽撞撞的。飲食上也得多留神,這生的、冷的,都不可以挨邊兒,日後就算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得遵照著太醫們的方子服藥,萬不可誤服一些忌藥。”蘇氏端著茶盞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的話,這其中有沐婉芙聽得懂的,也有沐婉芙不明白的。

佟香雪叉起了一小塊晶瑩剔透的水晶梨,好奇地問:“伯母,什麽是忌藥?您還是快給我們說說吧!”

寶娟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一臉好奇的佟香雪,膳房給沐婉芙燉的燕窩已經涼的差不多了,寶娟揭開了燉盅的蓋子,恭敬地呈給了沐婉芙。

“要說這藥嘛,你們頭一個要記住的就是貴於金子十倍的麝香。對於尋常人來說,這麝香可是驅除百病的良藥;但對有孕身的女人來說,隻要聞了它就能斷了胎氣,這胎氣斷了、孩子也就保不住呢!”蘇氏有些傷感地說著。

聽到此處,沐婉芙不禁想起了因為一副麝香畫而丟了性命的康昭媛那拉氏。照此看來:一介武夫之女,縱使再小肚雞腸、善妒蠢笨,也斷不會有這樣如塵的心思,想來也是一些高人在背後指點。隻不過,這甄氏與那拉氏在陰間要是碰上了,還真不知道她們該如何麵對彼此。

“再有就是藏紅花!”蘇氏順勢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聲音裏帶著似有若無的歎息。

佟香雪輕輕啜了口茶,眸中閃過一絲光彩,心底暗暗的盤算著。

在福泰宮坐了一上午,佟香雪也有些乏了,於是帶著雙紅起身辭了沐婉芙與蘇氏,乘著輿輦往自己的景仁宮去了。

佟香雪走後,蘇氏也怕再在宮裏待下去會招來好事之人的風言風語,也準備要出宮去了。臨走前,拿了一枚平安符交與沐婉芙,叮囑她道:“這是額娘去法華寺為你與腹中孩子求的平安符,你好好的收著,別弄丟了,怕不吉利。”

沐婉芙雙手接過了平安符,細細地看了起來,又問:“額娘,您不去寧壽宮見見太妃嗎?前些日子,太妃她老人家還跟孩兒提起您了呢。”

“改日吧!”蘇氏淡淡地答著話,“今日去慈寧宮省安時,聽聞太妃的身子不適。況且,今日蒙聖上恩典,這才容許額娘在你宮中逗留了這麽久;額娘已經很知足了!”蘇氏輕輕地拍著沐婉芙的手,又叮囑著:“記得額娘的話,萬事小心。”

“恩!”沐婉芙依依不舍地牽著蘇氏溫暖的手,匆忙間也未能備什麽貴重的禮品,便讓寶娟從庫房裏挑了些補品與幾樣首飾。雖說自己的額娘還是側室,但怎麽說自己如今也是天子的妃嬪,若是自己娘家的人每次進宮請安都裝扮的頗為素淨,難免不會被宮中眾人恥笑。

寶娟備好沐婉芙要的東西後,帶著春兒與萍兒一起拿著禮盒先行到了宮外,沐婉芙亦扶著蘇氏往殿外走去,母女二人都相互叮囑著對方要好好的照顧自己。

宮外的友福早已帶人在備好了輿輦,見沐婉芙扶著蘇氏走了出來,簡短的吩咐了那幾名抬輿輦的內監,又上前給沐婉芙與蘇氏行禮道:“奴才見過主子、福晉,主子吉祥、福晉吉祥!”

“你帶著他們送福晉到東華門外,哪裏自會有康王府的馬車等候你們,告訴他們都仔細了腳下的功夫,可別毛毛躁躁的。”沐婉芙一字一句的叮囑著友福。

“主子放心,奴才一定仔細了腳下的功夫,定會讓福晉舒舒服服的坐到東華門,絕不會讓福晉感到任何的顛簸!”友福饒舌地說著。

沐婉芙聽了友福這討乖的話語,也不會數落他什麽,又囑咐了句:“一定要看著福晉平安的上了馬車,再回來複命。”

“嗻!”友福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扶著蘇氏走上了輿輦,便吩咐了內監們起轎。

沐婉芙站在宮門前靜靜地看著走遠的輿輦:多少日子了,自己都期盼著自己的額娘能進宮探望自己,哪怕隻是見一麵都行。如今自己懷有身孕,日後娘家人進宮的機會怕是也要比從前多了一些,沐婉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為有這個孩子而感到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