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室雅何須大

那人淋了一身的水,白袍緊緊貼在身上,頭臉都是濕的,冠下長發粘在臉額上,分外狼狽……然而,即便是這般狼狽的扮相,那人身上也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如青鬆綠竹般的傲然。

明夏看了一眼,覺得有點眼熟,一時間卻也想不起來哪裏熟悉,便彎了彎手臂笑笑道:“請進吧,二位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

那人聞言便抬起頭來,一雙星辰也似的眸子望見明夏,仿佛有一瞬間的愕然,但很快便消失無蹤,他垂下眼眸,輕輕作了一揖,淡道:“多謝。”

呃……明夏笑了笑,心中熟悉感更加強烈,然而悲劇的是她這個人,特別懶得動腦筋,沒有價值的東西她從來不去浪費注意力,因此腦海裏隻是一點浮光掠影,想要細細查詢,卻如何也辦不到……

想不到便不想吧,明夏很輕易地便將這奇怪的熟悉拋諸腦後,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忙,這裏,不值得她花時間。

吩咐了夥計帶二人去擦一下雨水,明夏便叫了尹貴與另一個夥計上二樓繼續未完的工程,清潔酒館隻是她計劃的第一步,本來是想等些時日再進一步整改的,奈何老天給時間,那麽就是現在吧。

這時小翠也叫了雲柏與力奴來,三人……呃,更確切的說是雲柏與小翠二人有說有笑的進了酒館,力奴麽,全身上下隻散發著一個信息:我是木頭我是木頭,不用理我不用理我……

看見雲柏手裏拎著一把工具,明夏笑了一聲,道:“老先生果然是神機妙算,需要用的東西都帶來了麽?”她預先可沒有告訴小翠這些啊,雲柏竟也料到,這小子果然機靈。

很好。

雲柏翻了個白眼,對明夏的門縫裏看人分外不滿,卻又不好特特地跟一個小女娃娃一般見識,便隻能忍下這口惡氣,安慰自己道:現在就是表現咱修養風度的好時候,沒必要為了個丫頭片子破了功,我忍!

果然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哇……可憐的雲柏一想到這裏,好不容易靠安慰自己而得的信心全又都灰飛煙滅,他好歹也是堂堂的七尺男兒,竟叫一個鬼丫頭給欺負的毫無還手之力,傳出去叫他在江湖上如何立足啊啊啊……

明夏可不知道雲柏還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她一見人來全了,立馬招呼了大家開工,正要領了眾人上樓,恰逢那兩位客人跟著夥計回了一樓大堂,明夏便叫了尹貴下樓來,專門負責這倆酒客。

專注於整改大計的明夏,並沒有發現雲柏看那白衣公子時吃驚的模樣,等她回過眼來,雲柏早已恢複原狀,而力奴……誰能指望一根木頭有情緒反應呢?

饒是如此,明夏還是發現了……

並不是說明夏的觀察力分辨力多麽的傲人,實在那人長的太過特殊,隻見一麵也能叫人在心裏留下深深的印象,就連明夏這種粗人也不例外。

竟是冷傲男……

“咦?”明夏一時吃驚,疑惑便從嘴裏溜了出來,撞馬那天的絕色冷傲男啊,竟然站在了她的麵前?哈,還真是有緣哪……

“在下東方阡陌。”

擦洗幹淨的東方阡陌,原本白淨俊逸的麵龐更加水嫩,束發的冠也端端正正地壓在整理過的青絲之上,額廣鼻高,一雙黑瞳光彩熠熠,除去冷傲這個大毛病,這也是一個天王級別的極品啊!

怪不得那天那麽拽!

明夏暗暗讚歎一聲,拱手笑笑,隨即福了一禮便毫無留戀地上了樓。

這般的雲淡風輕,叫東方阡陌卻詫異起來。

他是一個才子,一個才貌俱全的大才子,雖然他自己並不以此為傲,但他卻知道,在信都,東方阡陌這四個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論他走到哪裏,都絕對是人們視線的焦點,即便是小戶人家的女兒無法接觸這些信息,可憑著他的樣貌……東方阡陌皺了皺眉頭,這個想法讓他分外不喜,卻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張臉,對女人,尤其是少女,是極具殺傷力的。

但這個小女孩卻沒有,除卻一絲欣賞,他看不到在其他人眼中慣見的狂熱與貪婪。

那天事起突然,她的無視或可解釋為沒有發現,可是今天……東方阡陌突然對自己的容貌不自信起來,難道今天的他狼狽到已經無法維持完美的形象?

然而,看到小童千秋眼中同樣的訝異,東方阡陌瞬間明白,不是因為今天的他失了水準,而是因為那個小姑娘,呃,叫什麽來著……杜明夏?而是因為杜明夏根本就沒有為他所惑……

他本該高興的,可是該死的為什麽竟有一絲惱怒在胸中徘徊?

東方阡陌坐在杜家酒館的一隅,冷眼瞧著明夏跟雲柏一群人忙裏忙外,在樓梯上不停的穿梭,同時,二樓還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奇怪聲音,讓他頗為好奇。

掃了一眼桌上的酒,東方阡陌沒有絲毫品嚐的欲望,這酒的顏色一望便知是凡品,喝慣了上等佳釀的他,自然是無法下喉的,就連千秋,也隻是喝了一口便放下再沒端起。

相比於這極糙的酒液,杜家酒館提供的幾樣小菜倒是不錯,雖然這小菜都是極普通的食材,甚至是平時上不了大家台麵的東西,但卻被一隻巧妙的手,製成了風味迥異,花樣新穎的小食,味道精美而新奇,讓他這吃慣山珍海味的人,也讚歎不已。

酒館布置也別出心裁,尋常酒家隻會規規矩矩地行列桌椅,然而這家酒館卻不理常規,於雜亂中見闊朗,鄰桌之間還用了時鮮的花木相隔,竟是賞心悅目,讓他即便無酒可喝,也願意小憩片刻。

酒館四壁倒也掛了些時新的年畫,雖然熱鬧卻不顯粗俗,位置也極有計較,配合著桌椅的擺放,更顯了酒館的疏朗。

然而最重要的是,潔淨。

這家酒館端是奇特異常……潔淨一詞,也就是號稱信都第一家的珍饈坊才敢標榜,然而,就他看來,這家酒館的潔淨比珍饈坊絲毫不遜色,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店來說,這實在是奇異。

看得出來,這家酒館還是新近打理過的,很多移動的痕跡還清晰可見,否則,像這樣一個風格奇特,又甚合他胃口的地方,他不會不知道的。

隻是個小小的大堂,就這般匠心獨運,那正在收拾的二層,又會如何呢?

好奇像小螞蟻一樣啃噬著東方阡陌的心,讓他忍不住站起身來,向著二樓走了過去。

“公子……唉……”千秋喚了一聲,見公子絲毫不理會,隻得跟了上去。

明夏正滿頭大汗地指導著力奴擺放屏風,安置桌椅。

二層上一溜四個小間,分別被她以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特色布置,命名也朝著這四個字眼上靠,分別為:綠春閣,夏水閣,金秋閣,冬秀閣。

綠春閣自然以綠色草木裝點,生機盎然;夏水閣則是蓮花形的小桌,荷葉狀的椅榻,四周還裝點了不少的山水盆栽,盆是瓦盆,山是碎石子搭建,俱是明夏閑暇時同三娘小郎恬妞弄出來的玩意,此刻擺在這裏,倒也古樸有趣;金秋閣自然是菊花的世界,就連放筷子的竹筒都是菊花形狀,漂亮非常;冬秀是鬆柏的天下,各種器具俱是這些樹木的形狀,雕琢考究,工藝精美,要不是碰上了尹貴與那老木匠相熟,這也要花下大價錢的。

如今四季閣還都是個雛形,明夏還有好些點子沒有用上,饒是如此,雲柏也嘖嘖稱奇了。

“小娘子,這都是你想出來的?”

雲柏照著明夏的吩咐一邊擺放東西,一邊驚奇。

“嗯。”明夏忙著手裏的活計,也沒空理他,隻是細細盤算著,哪裏還要改進,哪裏還要請工,哪裏還要花錢……

雖說這些布置都盡量節儉,但整個一番收拾下來,還是花了十來貫錢……明夏現在的手裏已經開始拮據了,倘若這些花費了銀子打造的小閣不能得到收益,那她可真要哭死……

後果也是再三考慮過的,盡管風險巨大,但明夏還是決定行險一搏,一來她有信心,二來也是別無他法。

維持原狀已經入不敷出,隻有求變才有活路。

盡量將這次的支出壓縮在十貫以內,也就是十兩銀子,否則,明夏算了一下,日後的開支也要成問題了。

不過就目前來看,她的計算還是有效的,小菜是自家的,酒液是自釀的,操作人員也都是自家的夥計,除了每月固定的工錢,倒是不用額外支付,就是新式桌椅的製備需要銅子,采買器物也需要銀子。

這需要還在杜家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不枉明夏每個夜裏碾轉反側的盤算啊。

東方阡陌信步上樓,因為眾人都在四個小閣裏忙碌,也沒有發現,尹貴跟在東方阡陌和千秋的身後,見東方阡陌隻是隨便看看,便也不打擾。

明夏不知這東方阡陌是誰,尹貴卻是知道的,但當家作主的二娘並沒有優待或薄待的暗示,他也就照著常客的模式待他。

東方阡陌一一走過還未裝點完的四季閣,心中的讚歎與欣賞猶如滔滔大江一發不可收拾……這杜家酒館雖小,可在一番布置之下,竟給人一種清爽無比優雅非常的感覺,竟是比那譽滿信都的珍饈坊,也絲毫不差。

“小娘子,咱這酒館也不大,幹嗎要費這些心思啊……”

一個怨念的聲音從最末的冬秀閣裏傳了出來,東方阡陌一愣,便知那個奇特的小姑娘正在那裏,便將腳步停在冬秀閣的門外,靜靜地聽著。

“雲柏,你不明白什麽叫精品嗎?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關鍵是精致!”

好一個室雅何須大啊……東方阡陌靜靜地站在那裏,細細品味著這一句話。

他本是恃才傲物的那種人,一個小小的信都總是讓他覺得縮手縮腳,不能盡展胸中抱負,這些日子他也一直在為此煩惱,不僅學識上無法進步,仕途上也進境緩慢,著實讓他鬱悶不已。

可如今,這句話猶如暮鼓晨鍾,一下子便打碎了東方阡陌多日鬱結的煩悶,讓他在無邊烏雲裏看到了一絲光明,猶如第一縷晨曦,破空而來,流光溢彩。

心中頓時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