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掌家

杜家最小的成員,杜明冬忽閃著黑黑的大眼睛,看著自家人來人往的院子,有些懵。

小小的他,盡管懵懂,卻也因此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連忙撒開腳丫,飛快地向屋裏奔去。

“小郎,你回來了?”三娘一把抓住低頭猛衝的小弟,阿姐可是吩咐過,要她注意著小郎,她瞅了半日,終於拽住他了。

“阿姐,家裏好多人哦……”小郎瞅著急匆匆走過的陳老伯,方大嬸,吳大娘,四六叔……小嘴張的圓圓的,分外不解。

“別問那麽多了,阿姐叫我看著你,你一會兒問她吧。”事實上,三娘也不太明白呢,又因為心裏裝著爹爹的病,她就更加沒有耐性回答小弟沒完沒了的為什麽了。

“哦,”小郎很識相地閉緊了嘴巴,自家三姐脾氣可不怎麽好,他雖然小,趨利避害的本能還是有的。

見著小郎,明夏放下一點心,笑道:“小郎,跑哪裏野去了,你看你這臉上的泥。”說著,伸出被三娘蹭髒的那隻衣袖,權當充分利用了,細細地替小弟擦了擦臉,衣袖上便烏黑了更大一片,之後她吩咐三娘道:“娘現在忙著,我做了午飯,你帶小郎去廚房吃點,別餓著了。”

三娘應了一聲,就要拉著小郎走,可憐她方才專心致誌地瞅著門口,肚子早就餓了呢。

小郎卻不肯走,他拽了拽三姐的小手,轉著頭看著明夏問道:“阿姐,家裏好多人,做什麽啊?”

明夏想了一下,如實道:“爹爹生病了,鄰裏幫忙照看呢。”

“哦,”小郎皺了皺光潔的小眉頭,似乎有些明白,便不再抗拒三姐拉著他衝向廚房的動作,二人一溜煙地消失不見了。

小孩子哦……明夏笑了笑,轉身進了裏屋。

杜忠仍然坐在裏屋正中的椅子裏,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什麽。

對這個大伯,明夏著實沒有多少好感。

為人長兄的,難道不該致力於家庭和睦,維護下頭的兄弟嗎?在這個以大家族為單位的唐朝,團結,難道不是更重要?

可是,他並沒有這麽做。

杜家這一輩有四個兄弟,按著忠孝禮義四個字排下來,杜禮是老三,這本不是個惹眼的位置,可是,杜禮錯就錯在他有一個惹眼的老婆,這倒不是說盧氏有多麽美貌,雖然盧氏的確眉清目秀,但美貌一說,還談不上,讓人嫉妒杜禮的,是盧氏的身份。

唐初,在太宗皇帝的殷勤治理下,已經開始顯現了盛世的風華,盡管是盛世,唐朝的門第觀念還是相當的重。門第氏族,這些東西在晉代空前繁華,之後的隋也不例外,唐朝繼隋而來,門第觀念在人們的生活中同樣具有相當的影響力。

盧氏,便是出身大姓。

岡頭盧,澤底李,土門崔,再加上滎陽鄭氏,太原王氏,這些家族在唐朝,那都是響當當的著姓大族,盧氏出身,便是岡頭盧。當然不是嫡係,嫡係盧家又怎會嫁女兒給杜家這種寒門?便是一個旁支,也足夠了。

所以,杜家的兄弟嫉妒杜禮,這個其貌不揚又老實的兄弟,竟然得到盧家娘子的垂青,怎麽不叫他們眼紅?

久而久之,這嫉妒成了排斥,明裏暗裏,杜家兄弟都將杜禮當外人一樣,這樣的情況下,杜禮沒有氣受,那是不可能的。偏偏他又是個夯實的性子,遇著委屈,隻會往肚子裏咽,直到盧氏在眾妯娌之間也備受欺辱,杜禮才一氣之下不顧父母攔阻,帶著妻兒搬出主屋,獨自過活。

而這,作為杜家老大的杜忠,竟然沒有絲毫的動作,反而跟著弟弟女人們胡鬧,生生的將自己的親兄弟逼出門庭,這算什麽大哥?

沒氣度沒胸懷更沒有能力,說實話,明夏暗地裏,很是不齒這位大伯的。自家老爹雖老實,擔當還是有幾分,也比他強多了。

沒有好感便捎帶沒有尊重,明夏理都沒理他,徑自走向床榻前,看見娘親捧著個手絹,正默默地滴著淚,她心裏也沒了計較。

怎麽說,這也是自家的娘親爹爹啊,雖然不是原裝的,可叫了四年,感情還是有的。如今看見一個無力地倒在床上,一個哀戚地悲泣不語,任是明夏老練冷靜,也有些把持不住了。

大夫的話語言猶在耳,雖然明夏聽不懂那一長套的咬文嚼字,但她卻從中聽出了一些眉目,這爹爹的病症,不是熱暈了累癱了那麽的簡單,而且,隻怕還會有生命危險。

這是大病症啊!

這世上的事情,果然是好的不出現壞的必應驗。

“唉,盧大娘就不要難過了,孫大夫這不是開了藥,煎好吃下去,你家郎君說不定就好了。”吳大娘便是陳老伯家裏的,她現在正坐在床榻一側的椅中,柔聲勸慰著黯然悲戚的盧氏。

明夏心裏對陳老伯一家再添感激,看著盧氏那斷線的珠子一顆顆滴落在手絹上,心中不忍,也隨著吳大娘勸道:“娘別擔心了,爹爹身體壯實,不會有事的。”就是有事,這麽著也沒用啊。

盧氏抬起眼眸,瞧了自家閨女一眼,又轉頭望著吳大娘道:“大娘跟夏兒說的都有理,隻是我……”瞅了床上的杜禮一眼,盧氏的眼淚再次溢出眼眶,“我看見他這個樣子,就忍不住啊。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們娘幾個,可怎麽活……”

“放心吧,先不說三郎沒事,就是有點什麽事,家裏也還有其他兄長,斷不會不顧你們家的,你就別擔心了。”吳大娘說的篤定,卻不知這一說,盧氏更加傷心,淚珠子漸漸都要連起線來了。

話是實話,可是,能這樣說出來麽?

明夏無語地撇撇嘴,再瞧了瞧一直沉默不語的大伯……斷不會不管?哼,那可說不定。

他們管,那好,明夏願意不計前嫌,大家照樣是一家人。

他們不管,那也好,養活一個家,難道是什麽難事麽?

勸了一會兒,吳大娘見盧氏漸漸平靜下來,便起身回家,而那位大伯,也跟著起身告了辭,沒有任何承諾,就那麽隨便安慰了幾句,便走了。

唉,知道安慰,也是好的。

至於以後,還要看他們的誠意呢。

趁著盧氏發呆的當,明夏去廚房拿了些飯菜,順便吩咐了三娘看顧小郎,又照看了一會小火爐上煎著的藥,她便回到屋裏,她的娘現在心神不寧,連吃飯這檔子事都忘光了,身為女兒,總是要替娘多想一些麽。

“吃點東西吧,”明夏將飯菜端到盧氏跟前,一雙眼睛乞求地望著她。

“嗯……好。”盧氏果然受不了乖巧女兒的乞憐,就算是沒有胃口,也不能讓眼巴巴的女兒失望啊。

明夏笑了笑,靜等著盧氏吃完飯,便收了餐具,又道:“方才娘讓煎的藥快好了。”

“哦,我去看看。”盧氏一聽,連忙起身前往廚房,那藥可是能救郎君的命,叫她怎麽能不著緊?

明夏靜靜守著一直昏迷不醒的爹,思緒不知飄到哪兒去了,直到盧氏端著藥碗進來,她才猛然驚醒。

瞅著盧氏端著藥碗,看著仍然昏睡的杜禮有些不知所措,明夏歎了口氣,起身尋來一隻湯匙,向盧氏笑道:“娘,用這個,行不?”

原來悲傷可以使人變笨啊……

盧氏恍然大悟,忙輕輕扶起杜禮,讓明夏端了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往杜禮嘴裏灌。

昏睡的人,灌藥也是很麻煩的,杜禮嘴巴閉的不算緊,但湯汁就是不斷往外溢,明夏很有先見之明地取了一條幹淨的汗巾,先遞到了盧氏手中,等藥碗見底,那條汗巾早已濕了大半。

將湯匙扔回明夏手中的碗裏,盧氏舒了一口氣,然後便不再管其他,隻是癡癡地盯著床上的人,心中卻在祈盼著,吃了藥,他就會好吧。

明夏看著盧氏有些呆滯的眼神,知道一時半會兒這個擔憂過甚的娘親是不會醒過來的,便不打擾她。默默地將藥碗拿回廚房,取了清水清洗幹淨,明夏便開始忙活家務。

雖是個小家,零碎活計也不少,以前明夏真是沒有為這些事情費過心,畢竟,有盧氏,有小翠,有爹麽。現在不同了,小翠不在,杜禮病重,盧氏眼裏隻有昏迷的杜禮,哪裏還有心思管家裏的瑣事呢。

整理完一切,午時都過了,三娘午睡初醒,揉著眼睛從自個兒房間出來,就看見明夏向外走去,忙叫:“阿姐,幹嗎去?”

“阿姐有事去找方大嬸,怎麽,不多睡會兒啊?”明夏揉著三娘淩亂的小腦袋,笑嗬嗬地問。

“不是,阿姐,我睡不著了。”三娘苦著小臉,看著明夏的大眼睛裏滿是困惑。

“怎麽了?”

“我夢見爹爹了……”

“嗬嗬,爹爹才小睡了一會兒,就想念爹爹了麽?”明夏笑問,見三娘要反駁,忙道:“我知道三娘擔心爹爹,但是,現在爹爹正在全心全意地與病魔作戰,你太掛念爹爹,讓爹爹知道了,會分心,會打不贏的哦。”

“是嗎?”三娘摸了摸腦袋,似懂非懂地看著阿姐。

“是啊。”明夏笑笑,也不再言語,隻是順手理了理三娘的頭發,拉起她的小手問:“小郎還在睡呢?”

“嗯。”

“那好,三娘跟我一塊兒去找方大嬸吧。”

“好啊好啊,”一聽能出門,三娘立刻歡喜起來。

從方大嬸家出來,明夏心中放鬆,方大嬸的丈夫四六叔,是這個杜張莊裏麵公認的理事,一家有事情解決不了需要個公正的管事人,或者某家要請個幫傭短工之類的,都是找他。

牽著三娘的小手往家趕,明夏還順便到街上尋了些新鮮的肉菜買回家,爹病中,需要補身體麽。

“呀,二娘,三娘。”

一聲熟悉的呼喚從身後傳來,明夏止了腳步,回頭一看,便見一輛馬車旁,一個端莊的婦人戴著黑紗帷帽,上穿緋色圓領的窄袖衫襦,下身著同色絹製的碎花曳地長裙,淺色綾羅披帛加身,碧翠絲帛帶子束腰,足登弓履,秀雅非常。

呀,原來是雅惠姨母。

盧雅惠是盧雅薇的堂妹,雖然盧雅惠嫁進富貴之家,但她與盧氏其他的姐妹不一樣,一點也不以杜禮身份卑微而看輕盧氏,二人的姐妹之情,一直很深。

盧雅惠帶了明夏與三娘,以及貼身的丫鬟小廝,兜著好些補品食物,很快便到了杜家。

盧氏一見妹妹,笑了一下,之後便淚如泉湧。

“阿姐莫急,莫急。”盧雅惠一疊聲地安慰著盧氏,路上她已經從明夏那裏知道了杜禮的突然病倒,彼時便拉了盧氏的手,一邊進院一邊安慰,之後更尋了間清靜房子好讓盧氏訴衷腸。

明夏與那丫鬟小廝也是相熟的,便不用她招待,二人卸馬的卸馬,搬東西的搬東西,各自尋了活計去做了。

得閑的明夏仍將三娘派去照看歡喜的小郎,自己去房裏看了看昏睡的爹爹,便尋了家裏最好的茶葉方山露芽,那是老爹一個朋友,叫什麽明夏記不得了,那朋友遠道福州而來,給老爹留下了這麽一小罐名貴的茶葉,想想幾個月來從沒用過,應該還不過期吧?明夏拈出一些嗅了嗅,確定味道純正,才另取了些放進湯候適宜的釜中,待到二沸之後,忙移釜下爐,又拿出盧氏陪嫁的越窯海棠碗,親自盛了兩碗香茗,用托盤托了出來。

“……惠娘,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啊……”入耳便是盧氏擔憂地低泣,明夏便不等姨母開口,推門走了進去。

放下茶碗,明夏勸道:“娘,您別擔心了,不是還有女兒麽,女兒也大了,可以幫娘分憂,娘也別叫姨母擔心你啊。”

“夏兒,你……”盧氏十分驚奇女兒的言辭,什麽“分憂”?女兒,可從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自從夏兒八歲那年落水之後,她便有些怪怪的,不似以前的任性活潑,反而乖巧安靜的不像話,唉,都是春兒的……離去,對她影響太大了吧。

想起自己苦命的大兒子,盧氏悲從中來,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娘,您別難過了,爹若真是有個三長兩短,還有女兒頂著呢,斷不會叫娘為難,女兒大了,也可以撐起這個家。娘,別難過了。”明夏有些口拙地安慰著,說完便想拍自己一個嘴巴,看她說的什麽話?

盧氏這回卻怔住了,女兒說什麽?她頂著?

“二娘太懂事了,連我也忍不住了。”盧雅惠說完,拿手絹吸了吸鼻子,向盧氏道:“阿姐好福氣,生了這麽懂事的女兒啊。”

盧氏醒悟過來,心中感動,眼淚便更是洶湧,嗚咽著點了點頭,卻更是泣不成聲。

女人呀,真是水做的。

明夏無語,隻得再開口道:“娘別傷心了,姨母這次來看你,舟車勞頓的,娘也請姨母吃些茶呀。”

盧氏聞言幡然醒悟,忙止住眼淚,道:“叫你笑話了,惠娘,快吃茶。”

盧雅惠也止住悲聲,笑道:“阿姐,我們是好姐妹,千萬不要說什麽笑話不笑話的,姐妹之間,說這些豈不見外?”

盧氏點頭稱是,見盧雅惠捧起茶碗細細抿了起來,自己也吃了一口。

“呀,好茶!”盧雅惠出身大族,夫家又是富貴,這些年錦衣玉食的,什麽沒見過?什麽沒吃過?隻聞味道她還有些疑惑,吃了一口便確定了,這是市麵上極少見的福州貢茶方山露芽!

盧氏也吃出來了,她看了明夏一眼,嘴角微不可見地彎了個小小的弧度,以明夏四年來的心得,那是喜悅的信號。

盧氏很歡喜。

那就行了,沒白費她守在小火爐前那麽久哦。

見盧氏與盧雅惠就方山露芽聊起了茶經,而且還有順勢八卦的趨勢,明夏鬆了一口氣,她其實,不愛看見盧氏這般脆弱的哭訴,還是對著盧雅惠……

就算是姨母,也不是自家人啊。

搞定了這些,明夏很放心地退了出來,她還要給爹爹煎藥,給弟妹做飯,招呼寧玉姐和習平哥,清洗今天髒了的衣物,打掃淩亂的院子屋子……既然撇不開,那便好好地撐起來吧。

唔,掌家,可不是個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