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似是故人歸(六)

進入顏府的這段日子,慕子路同這位顏夫人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可無論是她親身感受,還是從下人們的隻言片語當中,她都感覺得到,這位內閣大學士的嫡女,顏府的正牌夫人,其實是一位溫和有禮,平易近人之輩。誰曾想,這位弱不禁風的女子,今天居然有如此嚴厲如此苛言的一麵。

是很愛很在意,所以才會如此罷?!

電光火石之間,慕子路想得清楚明白。於是也不甚在意。莞爾一笑道:“顏夫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黑附子有回陽救逆,補火助陽,除濕止痛之功效。《傷寒論》有雲,一切風寒發熱,都是從太陽經入,屬太陽病。是以黑附子,正好對症此病。我看之前郎中們開的方子,多是以涼藥退熱為主。中暑得涼則愈,風寒得涼則重。先前顏大人正是服用了這種治標不治根的方子,又不斷試用不同郎中的藥,才會導致病情反複無常。所以,慕某認為,此刻應該替顏大人助陽才對。”

“姐姐,慕先生言之鑿鑿,你就別擔心了。”夏姨娘淡淡地瞥了一眼慕子路,別有深意的笑道。“若姐姐還不放心,不妨找謝太醫來看看再做定奪如何?!”

“不用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楚憐凝注視了慕子路半響,才朝林和安擺擺手,閉上眼疲憊的說道。“林管家你去罷。按照慕先生吩咐的做就好了。”有那麽一瞬間,慕子路分明在她如花似玉的臉上,看見了深深的倦怠和蕭瑟。

“顏夫人,夏姨娘,你們累了幾天,不如先回房休息一下吧。顏大人這邊,有我和林管家照顧。”見兩人都是一臉倦色,慕子路心中一動。對兩人笑道。

楚憐凝搖了搖頭,道:“我不累。”

“顏夫人,凡事不能太逞強。我知道你是想親自照顧顏大人。可是此刻你們的身體承受已經到了極限,倘若等顏大人的病好了,你們卻累病了。就不好了,是嗎?夏姨娘。”

“姐姐,慕先生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你已經兩天沒有合眼了。如果你再累倒了,容兒書兒怎麽辦啊?”夏姨娘笑著附和道。

“也好。”見兩人執意相勸,楚憐凝勉強笑道。“妹妹你也累了,一起走吧。相公,就拜托慕先生了。”

望著兩人的身影漸去漸遠,慕子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才回過身來,目光淡淡地朝躺在床上的那人瞥去。微風拂過,吹得淡藍色的紗帳微微搖曳,帶起一角,露出一副如玉的容顏。

隔了紗帳,慕子路看得並不十分清楚。隻見那修長的身形被掩在薄被之下。掀開的一角,露出月白色的中衣。他的雙目緊閉著,如蝶翼般長而翹的睫毛,隨著呼吸撲閃撲閃,似隨時都要隨風而去一般……

慕子路心中一動,忍不住走近,替他將紗帳撩起來,掛上床頭兩邊的垂勾。然後靜靜地站在床邊,默默地注視著他,目光一動也不動。許是因為發熱,此刻他俊朗的麵容上洇出一抹病態的潮紅,看在她眼裏,倒是異常的動人。

記憶難以泯滅,那些心心念念的往事,在這一瞬間,噴薄而出。叫醒了慕子路心中淺淡的憂傷——記得那年,他十四歲,顏思遠十二歲,而她,方才十歲。卻皆是人小鬼大不讓人省心的主。

在他們的慫恿下,她一時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和想往。答應同他們一起去山上的林子裏見識一下。彼時,正是盛夏的雨季。林子裏各種野生的菌類瘋狂地生長著。雞絲菌,猴頭菇,牛肝菌,鬆茸……真是種類繁多,應有盡有。彼時她采蘑菇,摘鮮花;他們捉鳥兒,攆鬆鼠。三個人在林子裏玩得不亦樂乎。卻不想悲從中來,她發現一朵顏色異常鮮豔異常漂亮的有毒菌,正想采給他們炫耀之時,卻不小心被林中的毒蛇咬了一口。

那時候他們是嚇壞了吧?!她從來沒有見過顏家兄弟如此驚慌失措的樣子,兩張小臉都嚇得慘白一片。他卻在一瞬間之後便反應過來,撩開她的裙擺用嘴替她吸出毒血,然後再撕下自己衣襟緊縛在她的小腿傷口處,防止毒血亂竄毒性蔓延。

隨即,便用他尚單薄的身軀,背著她向山下跑去。下山的路是那麽漫長,長得仿佛沒有盡頭一般。走到最後,他已是雙腿發顫,步履蹣跚。她想下來自己走,他卻執意不肯。最後,還是顏思遠強行換下了他。

因為救治及時,處理妥當。那一次她並無大礙。隻是事後昏迷發燒了兩天兩夜。而顏家兩兄弟,卻因此慘遭其父顏東林的重罰。重重的十大板之後,兩兄弟的屁股被打得皮開肉綻。顏思源和顏思遠,卻仍然拖著傷痛,來照顧她。

特別是顏思源,在她昏迷之時執意不肯離開。據後來父親對她說,他整整守護了她一天一夜,任憑大人怎麽勸說,威脅,發火都不肯離開。直到她的燒退下,郎中宣布她已無大礙。他才猛地鬆了一口氣,倒在了慕仲舉的懷中,卻因此一病不起……

上一次他因為她一病不起,這一次因為她,他又一病不起。是不是命中注定,她是他的克星呢?!

每一次都要連累他,盡管每一次都是她無心,他甘願!

轉眼便到了六月六的“曬書節”,這一天,果然晴空萬裏,豔陽高照。華昌國內有個民風民俗,便是到了這一天,所有的讀書人,都要將自家的字畫、詩書拿出來晾曬,以此來顯示自己家中典籍眾多,自己的學問淵博浩瀚如海。

作為華昌國第一大書香世家的顏家,自然更注重此項儀式。是以,這天一大早,顏思源剛一下朝回家,便領著家中的妻妾兒女,以及一幫子下人,到後院的藏書閣曬書去了。慕子路作為兩個孩子的西席,自然也就跟隨眾人參與其中。

藏書閣位於顏思源的大書房旁邊,與大書房相通,卻又自成一格。是一個獨立的小院落。在這之前,慕子路從來沒有踏進這個對顏家人來說,帶了一點神聖和莊嚴的地方。也就更不知道,顏家的“藏書閣”,原來比之於京城第一書院“華陽書院”的藏書,也隻多不少。

麵對著種類如此豐富,數目如此龐大,涉及麵如此廣博的書冊,對慕子路這個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可以稱之為“書蟲”的人來說,不可謂不歡喜,不可謂不心動的。但她卻深知,一般大富大貴之家的藏書樓,除了藏有貴重的書畫,孤本外。還藏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卷宗和秘密。

是以,盡管內心裏對這些藏書蠢蠢欲動,隻恨不能撲進書海中狂啃個夠。但表麵上,慕子路唇角含笑,卻不動聲色的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欲望。

“先生,先生。為什麽大家要選在六月六這天曬書呢?”火辣辣的日頭將顏秋容,顏秋書的兩張小臉蛋曬得紅彤彤的。他們卻歡樂的在書海中穿行,那興高采烈的模樣,讓慕子路禁不住莞爾。

“先生給你們講一個關於曬書節的故事如何?”偏頭略微沉思了片刻,慕子路開口笑道:“據說古時候有個醫聖,他一生喜歡讀書,注重實踐,醫術高超精湛。很受世人愛戴。而在他家鄉,有一名不學無術的庸醫。卻喜歡假裝斯文,購買了許多醫書,以此來炫耀自己。一年夏天,庸醫命家人將家中藏書統統搬到院子裏曬。而他自己,則看著滿院子的古典醫書,洋洋自得,趾高氣揚。恰好這位‘醫聖’路過看見了,便走到庸醫院子裏的靠椅上,解開衣襟,袒胸露腹。曬起了太陽…….”

“那‘醫聖’為什麽要這樣做啊?”顏秋容撲閃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天真中帶了一點疑惑。

慕子路抿唇一笑,道:“當時那庸醫也這樣問來著,你們猜那‘醫聖’怎麽回答的?!”

兩個孩子偏頭想了想,又齊齊的搖頭。小臉上寫滿了困惑。見狀,慕子路唇角微微上勾道:“那‘醫聖’說,我也在曬書啊!於是庸醫又問,先生的書在哪裏啊?‘醫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一本正經地說,我的書都裝在我的肚子裏了。”

“先生,那‘醫聖’是想說,隻有把所有的學問和書籍都裝到自己的腦子裏,才叫真正的有學問嗎?”顏秋書歪著腦袋,一本正經的問道。

慕子路暗讚了一聲孺子可教也,正想說話。身後突然響起一陣低沉而磁性的聲音:“書兒說得沒錯,腹有詩書氣自華!真正的學問,不在於你的書籍有多少,而是看你把書本上的學問,裝了多少進自己的腦子裏。”

慕子路抬眸循聲望去,麵前的人,眉眼含笑。月白色的長衫,不染纖塵,挺拔的身姿,雖依舊如清風朗月般朗傲。比之從前,卻仿佛清減了不少。自他大病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她照顧他退了燒之後,便悄悄離開。過了兩日,便聽聞他已經好了大半。卻也不見他前來向她致謝什麽的。倒是夏姨娘,借著向她道謝的名義,連著兩次又是送糕點又是送些小玩意什麽的。讓她拒絕也不是,接受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