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北上
清平夫人點了點頭,說道:“你總覺得那些神仙鬼怪都是騙人的,可現下妖魔橫行,你不得不信。那風華劍的劍魂我也見過幾次,卻也是個能言善辯的女子,有一次她與翰林院學士辯論,竟勝一籌。”
蘇離弦聽得有趣,開口問道:“那為何風華劍丟失以後,這劍魂不曾親自回來?”
清平夫人神色一黯:“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炎瑄已經死了……”一旦君王身死,劍魂就沒有必要繼續停留,它要做的隻是去尋找下一個強者,下一任君王。隻不過風華神劍也隻能在龍瀾國範圍內活動,沒有人知道風華到底在哪裏,或許連“青帝”也無從知曉。
蘇離弦見清平夫人臉上略帶悲色,便不再繼續問下去,心裏想要多陪母親一陣,可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弦兒可有何打算?”清平夫人雖然知他博學多識,可這朝堂似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既然已經出了那個牢籠,她就不希望蘇離弦在為之所累,可另一麵,她又不甘心讓先皇的基業就這樣被那賊子奪走。她心中矛盾之處,又有誰能知曉?
蘇離弦輕抿嘴角,說道:“文官在朝,武將在野。以孩兒的能力,入得朝堂也隻能是個學士,倘若想讓別人為我所用,也必使其信服於孩兒。”
清平夫人略微點頭,可心裏明白,蘇離弦說的輕巧,但實際上想要做到這一點可是難上加難。
但見院中閃過一抹緋色,院子裏似乎鮮活起來。
清平夫人忽然揚起一絲笑意,反觀蘇離弦的臉色也緩和了不少。
“公子,夫人,大師傅說已經可以用膳了。”非兒端著一壺熱茶走了進來,無論夫人和公子在討論什麽,總要停下來歇歇吧?
親手為夫人到了茶,親手奉上,見夫人微微淺笑,非兒也就放心了。為公子的茶盞添上茶,非兒就想要退下了。
“非兒也一起來用膳吧。”清平夫人輕啄一口茶,那馥鬱的味道立刻彌散開來。
非兒聽罷愣了愣,連忙搖頭道:“奴婢怎麽好意思……我和小榮去忙,公子和夫人可以先回屋裏去。”
夫人好奇問道:“怎麽見你慌慌張張的?出了什麽事?”
非兒不好意思的從懷裏將那隻白白胖胖的小東西掏了出來,說:“天玨餓了。”
“天玨?”清平夫人不住莞爾,那小東西不明所以的瞪大漆黑溜圓的眼睛“啾!”的叫了一聲,惹得清平夫人輕笑不止。非兒狠狠的瞪了那個害自己丟人現眼的家夥,真想餓它三天三夜!把它喂的滾圓,光長肥肉不長腦子!
非兒瞧夫人和公子笑她,臉上忍不住“騰”的一下燒紅了,連忙告退,出了院子。
清平夫人看著那丫頭走出去,便偏頭問道:“今次帝都一行,帶上非兒吧。有她照顧你的飲食起居,我也能放心許多。”
蘇離弦點頭允諾,其實心中早就有此決定。
清平夫人站起身來走向自己的屋子,留下蘇離弦一個人在亭中飲茶。他現下需要冷靜的頭腦,他需要思考。
蘇離弦暗暗出神,心中計劃已見雛形。
入朝……隻是第一步。
這一日的傍晚,蘇離弦讓人把非兒叫到書房來。非兒推開門,便聽公子說道:“你去收拾行裝,我們這一次可能要去好久。”
非兒聽得一頭霧水,好奇問道:“公子,我們回瀚墨軒?”
“我們要去北疆。”蘇離弦無奈苦笑,難道她隻認得瀚墨軒麽?
“哎呀!”非兒猛地想起什麽,忽然大叫一聲,“我記得裴叔叔以前跟我們說,北疆那個地方是國界,戰亂不斷地,太危險了!不好不好,公子,我們還是南下吧。順著阮瀾江下去,到天華的時候就可以看到三岔河口了,到時候想到哪裏去還不是公子你說了算?”
“我說我們要去北疆。”蘇離弦哭笑不得,這丫頭什麽時候開始細心起來了?這倒也沒什麽不好,她是到了該認清時事的時候了,他總覺得,非兒和平常人家的女兒不同,和婢女也不同,想要怎麽生活和發展,他不想做過多的幹涉。
非兒耷拉著肩膀,幽幽的歎了口氣:“北疆北疆……這兩天就寫信給傅老頭,讓他差人多送些藥丸什麽的過來。”
蘇離弦微皺眉頭,但也拿她沒有辦法:“不許對傅先生如此無理。”
“非兒知道了。”她吐了吐舌頭,一臉無辜的樣子。反正那傅老頭為老不尊,總是笨丫頭笨丫頭的叫她,這麽看來,叫他“傅老頭”也沒什麽不妥。
隻聽懷裏“吱”的一聲叫喚,天玨探出了小腦袋,似乎聞到什麽美味一般,一溜煙的跑了個沒影。非兒心中甚是氣憤,恨不得餓它三天三夜,這個念頭已經在她腦子裏轉了很久了。
蘇離弦忍不住問道:“不覺得讓一隻白鼠叫‘天玨’怪了些麽?”
“公子……”非兒還是不想瞞他,“我要是說這個小東西就是天玨神劍,公子會怎麽想?”
蘇離弦忍不住輕笑說道:“你這丫頭,總是喜歡跟我說笑。”
非兒氣悶,嘴裏嘟囔著:“我就知道公子不信……”
蘇離弦神色一黯,開口說道:“天玨神劍已經被鄔軍南搶走了,以軒也受了重傷,恐怕一時難以康複。”
非兒咬著唇,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知道那個什麽將軍不知道把什麽劍當成天玨帶走了,反正他帶走的是假劍,沒什麽好擔心了。至於軒少爺……非兒隻覺得這人越來越陌生。
他還不若沈青桓對她真誠,起碼那個殺神不會因為一己私欲就來害她,而那柄假的天玨……恐怕也是他幹的好事吧?
從沈青桓遇到她開始,便處處受製,先是洛城之圍,後來,便是這天玨神劍了。隻希望他在天魔教中不會受到為難。
蘇離弦見她神遊太虛,忍不住開口叫她:“非兒,在想些什麽?”
非兒猛然驚醒,連忙說道:“沒什麽,在想這次要帶上點什麽東西。”
蘇離弦仍是不住咳嗽,但氣色上佳,非兒小心觀察著,生怕公子身體有恙。
“去吧,後日啟程。”蘇離弦沒有給自己喘息的機會,或許在他意識的深處,現實已經容不得他多做喘息。
他看著非兒離去的身影微微出神,胸中悶痛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他解下腕間方巾掩住蒼白的唇,劇烈的咳嗽扯得他胸中似是將要裂開一般。
蘇離弦扶著桌角微微喘息,身體還有一絲明顯的顫抖。
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一定要將父皇的江山搶回來,即便是耗盡他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宗獻二十年,北疆告急。
五萬大軍駐守在燕翎關外,依然擋不住敵軍來勢洶洶的南下。
墨澤自新皇即位便開始大肆擴張,北至白夜,南至龍瀾,西至靈涓,東至韋夙,無一不受其困擾。可偏偏那新皇不知為何而有所偏執,竟是一路打了下來,墨澤軍士氣勇猛,龍瀾國五萬大軍竟是不敵。
不必看官道上絡繹不絕的八百裏加急文書,蜂擁南下的邊民已經把越來越緊急的軍情散播得淋漓盡致,有的人幹脆跑到謙城尋求展家庇護,可那小小的謙城又能容得下多少人?
一路北行,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幼萎頓不堪地坐臥道旁。蒼老的渾濁目光和無數竭力伸長的小手一次次地刺激著蘇離弦早已迷茫的心。
倘若父皇仍然在位,他斷然不會讓自己的子民受到戰亂的疾苦。倘若是父皇……他會怎麽做?
他吩咐非兒把所有的銀兩和幹糧都散給了圍在馬旁的災民,那丫頭隻是皺著眉頭,將手裏的幹糧盡量分的均勻一些。她看著這些忍饑挨餓的難民,嘴裏一語不發,然而眼睛裏流露出憐憫的光。
就算竭盡全力,他們幫得了十個人,一百個人,可又怎麽幫得了成千上萬的難民?
天災人禍,戰亂不斷,哀鴻遍野,我等凡夫俗子一己之力又怎麽抗衡?
蘇離弦抬手想要將身上最後一點銀兩分給難民,可非兒按住公子的手搖了搖頭,眼睛裏有一絲銀亮的光,她的眼睛裏有淚。
蘇離弦黯然,他也明白非兒的意思。倘若將銀兩散盡,他們二人便有可能死在這兵荒馬亂的地方。
他壓下心裏強烈的躁動,那裏有個聲音在叫囂——你是霜帝的兒子,他們是你的子民!
立馬踟躇,卻是邊城地界,滿目瘡痍。
古道西風瘦馬,曲折如同人世輾轉,早已不見人跡。車轍印子裏麵倒了一些七扭八歪的雜草,它們被車輪軋進土裏,猶如塵世間最顯悲涼的浮雕。
他們二人鬆開韁繩,放馬漫漫而行,不知不覺四野都安靜下來,夜幕低垂,殘月清冷的白光慘淡地籠罩在這一方土地之上。睜開眼,無邊無際的草原高低起伏。黃了葉尖的草隨著風向倒向一邊,猶如女兒家細梳的長發。
非兒隨公子停在路的盡頭,曾聽人說“天涯海角”四個字,可是於此刻,她忽然覺得,凡到天涯之處,皆是斷腸之人,這天涯,怕是也到了盡頭。非兒笑自己傷春悲秋,和公子呆在一起時間長了,耳濡目染,也時不時的冒出些他們文人的情緒來,倒顯得不倫不類了。
可天下的路走到盡頭之時,若不回頭,可還有出路可尋?抑或破釜沉舟,求那個難得償夙願的圓滿?
轉過身,公子的發在塞上的朔風中微微飄散,他清澈瞳孔中映著滿目荒涼。
非兒看著他,目光漸漸迷離──那個青衣廣袖,溫潤如玉的公子,如今在這荒涼的地界,竟讓她覺得如此陌生。他的眼睛裏有一種她似懂非懂的東西,比如,天下。
但眼前這一身風塵的,可還是名動四野的公子離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