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龍之死

趙嬴子第一次見到七海,便是在這一天夜裏舉行的祭神儀式上。

那時三個少年剛剛回到養龍居,在進入院子的時候,他們看見所有的人都齊集在這裏。

身著七色彩衣的七海站在高高的竹台上,手持祭司之鼓,在他的身邊,戴著魔鬼麵具的少女隨著鼓聲翩翩起舞。

趙嬴子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許多許多年前,記憶還未發生之時,他好似就見過有人跳這種祭司之舞。

七海是一個中年男子,身材略有些矮胖,生著一張白淨的臉。這張臉上殊無風塵之色,想必朝中的祭司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

一曲甫畢,傳來閽者喝道的聲音:大王駕!

人們閃開一條道路,紛紛匍匐於地。

黃色的傘蓋翩然而至,天子孔甲所乘的步攆便在傘蓋之下。

他是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人,太多的醇酒美人使他的容顏日複一日地憔悴。他並不想過如此放縱的生活,但他卻忍不住。

他的目光從匍匐於地的眾人身上掠過,每個人的頭都低垂著,使他無法看清他們的臉。

他的心便又一次焦慮不安起來,隨著時光的流逝,他越來越感覺到危機。他在夜晚無法入眠,經常會因夢境而驚醒。在夢裏,他的父親不降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冷冰冰地看著他:“孔甲,你配做一名天子嗎?”

他便會驚出一身冷汗。他知,與死去的廑相比,他真地不配當一名天子。幸好,廑英年早逝,十幾年前便死去了。

隻是……他的焦慮並不因此而解除,廑雖然死了,皋卻還活著。

皋是他的兒子,如同他一樣縱情聲色,他忍不住在想同樣的問題,皋,他配做天子嗎?

這樣想的時候,他便感覺到浮生若夢的悲哀。貴為天子,賤如百姓,都要同樣麵臨著生與死,沒有誰真能逃過死亡的恐懼。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眾人的頭頂,望向火把掩映下的波光,無論如何,為了皋,也一定要擒龍!

沒有人知道,擒龍是一個計劃,為了他自己,也為了他的兒子皋。

祭神儀式在斬血之時達到了**。孔甲接過七海雙手捧上的神劍,一頭早經馴服的牛乖乖地等待著即將降臨在它身上的厄運。在牛頸之旁,兩名侍者舉著一塊白布,牛血將濺落在白布之上。

他並不真地相信白布上的牛血能夠預言未來,他隻相信自己的雙手。他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是一雙軟弱無力的手,但這雙手卻操縱著率土之濱,萬千黎民百姓的命運。

他雙手握劍,用力向著牛頭斬去,卻不能一劍斬下牛頭,痛苦的牛大聲悲嘶起來,四蹄瘋狂地刨著地麵,一雙牛角也用力向前頂著,徒勞無功地想要掙脫身上束縛著它的繩索。

孔甲咬了咬牙,又用盡全力剁下去,對於他來說,斬下牛頭是一件十分勉強的事情,卻因為他的身份和地位,每年都不得不做上幾次。如果是廑,他的目光一黯,若是廑,隻要輕輕一揮,就可以輕易地斬下牛頭。

他便不知從哪來了氣力,“啊!”地大呼一聲,牛首終於落了下來。

他喘著粗氣,悲哀地想著,為什麽每次都是想到了廑才能完成這個無聊的儀式?

儀式是成湯先祖所定,他可以改變許多東西,卻不能改變祖宗的遺訓。

誰說王的意誌淩駕於塵世之上?誰說天子便是天下之主?過往的魂靈無時無刻地存在,他們時時提醒著他,看吧!你的先人們都在緊盯著你。還有那些討厭的柬議大臣們,一點點小事情就會囉嗦個沒完。其實王也同樣是不自由的。

濺血的白布被送到七海的麵前,他熟視良久,大聲宣布:“吉!”

台下眾人歡呼雀躍,其實每次都是吉的,就算真的看出凶兆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泄露分毫。

孔甲看著腳下的人們,隻有這個時候,他才能夠感覺到身為天子的無上榮耀。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從眾人臉上掠過,那是千篇一律的癡迷而狂歡的麵容。

但忽然,他覺得他看見了什麽東西。

他的目光停了下來,轉向剛才的方向。是一個少女!他看見一張美麗而冷漠的臉。

他隻覺得腦裏轟地一聲巨響,目光再也無法從那少女的臉上移開。也許少女的神情過於冷漠,臉色過於蒼白,身形過於單薄,但不知為何,這些看似不完美的東西組合在一起,卻使少女身具致命的魅力。

他怔怔地盯著那個少女,完全忘卻自己身為天子的體麵與尊嚴。與這少女相比,宮中那些冠絕天下的美婦人原來不過是一群庸脂俗粉。

他目不轉睛地看,出神地看,身邊喧囂著的人們都似已離他而去,世間隻剩下那冰雪的女子。

七海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他是唯一敢在孔甲麵前放肆的人。因為他是祭祀,在這個神意無比崇高的世代,祭祀總是被賦予某些特權。

他順著孔甲的目光望過去,他的心便輕輕地一凜。那美麗勝過仙子的少女落在他的眼中,竟似比魔鬼更加可怕。

她終於還是如同預言所示來到了這個人間。

靈兒似乎感覺到了七海的目光,一雙冷徹似水的目光輕輕地向著他的麵上一轉,兩人目光交接,靈兒分明從七海的眼中感覺到了敵意。

她雖然不經世故,但女子的本能卻使她輕易地感覺到是被人喜愛還是被人討厭。七海看著她的目光並非是討厭,而是恐懼之中帶著強烈的痛恨。

她覺得有些奇怪,她從來不曾見過這個白胖的祭祀,但他看她的目光卻象是早便深諳她的一切。

她不動聲色地轉過頭,仍然感覺到那兩道如芒在背的目光。他恨她,恨到想殺死她。

但她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小女孩,為何堂堂大商的祭祀竟將她恨之入骨?

她亦感覺到孔甲的目光,但她全不介意,不過是一個凡俗之人罷了。她還不通世事,不知道皇權的至高無上,但不久之後,她便明了一切。

孔甲望向身邊的侍從,對於主子的一切意圖都能未卜先知的內官無需孔甲開口,便已經露出了然於胸的微笑。

一個小小的女孩罷了,充入宮中,是舉手之勞。

他正想向著女孩行去,忽然感覺到四周的火把正在隨風起舞。內官不由地停住了腳步,他向著四周掃視,隻見那一隻隻點燃著的火把為了什麽原因,火焰正在用力地竄向天空。

那火焰如同有生命的一般,用盡全力,一心一意地向著黑暗的天宇用力跳躍,天上有東西正在吸引著火焰的流光。

在場的所有人都注意到這一絲異動,每個人都驚詫地抬起頭。

天空之中,一條銀色的龍驀然現出身影,那龍一出現,所有的火焰便都發瘋般地起舞。這龍似是火之精靈,正激得火焰燃燒著自己全部的生命。

“龍!”在死寂了片刻之後,不知誰先驚呼了一聲。

這一聲驚呼,使本來呆若木雞的眾江湖術士們一下子驚醒了過來。所有的人齊齊怪叫了一聲,以最快的速度尋找著可以掩護自己的地方。

他們本是為禦龍而住進此地,但真的看見了龍,卻都嚇得失魂落魄。

轉眼之間,本來人聲鼎沸的方場之上,隻剩下寥寥數人,連孔甲也已經被抬到不知何處去了。

剩下的幾個人是祭祀七海和那個仍然戴著鬼麵具的少女,師門,趙嬴子,劉累和靈兒。

龍在天空盤旋,一雙銀光閃閃的眼睛嘲諷地看著大地上的六人,禦龍人,你們真能禦龍嗎?

七海卻忽然一笑:“你來了!”

師門點頭:“我回來了。”

七海搖了搖頭:“為什麽還要回來?”

師門默然,半晌才說:“我也不知道,其實我真的不知我為何要回來。”

原來師傅和七海早便認識了,趙嬴子在心裏想,師傅還有什麽事瞞著他呢?

銀色之龍冷笑道:“既然你們都在這裏,也省去了我許多麻煩,就一次把你們都解決掉吧!”

當她是龍型的時候,說話的聲音便如同雷鳴一般。

地上的眾人一起抬頭看她,六個人臉上都不曾有懼色。那戴著麵具的女人終於將麵具取了下來,她原來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生的眉清目秀,就算未笑也帶著三分笑意。

這少女與靈兒正好相反,任誰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好感來。

七海和師門不覺得恐懼也便罷了,趙嬴子對於一切都是淡然處之,靈兒冷愈冰雪,那少女竟也神定氣閑,而劉累不覺得恐懼,因他知道在場的眾人一定會保護他。

他並不能確知這些人是否能禦龍,但不知為何,隻要和他們在一起,他也平填了許多勇氣。

銀龍從空中降了下來,落在竹台之上。她並非一定要落下來,但落下來後,她便能夠離他們更近一些。離得近了,就可以看清眾人臉上的神情,悲傷也好,痛苦也罷,若什麽都看不見便殺死了他們,又有什麽樂趣可言?

她也並非是殘忍到非要戲弄獵物的生靈,但這些人卻與她關係密切。十幾年前,他們便對她究追不舍,七海、師門還有已經死去的那兩個人。每個人都在不停地逼迫著她,尤其是那個女人。

想到那個女人,她便不由自主地望向靈兒。她長得並不是很象母親,也不象父親,她比母親美得多了,而且她身上帶著那種不祥的感覺,難道哥哥從來不曾看到過嗎?

她的雙眉倒豎了起來,不管為了什麽原因,已經死去的那個女人也好,伴隨在靈兒身上的戾氣也罷,無論是為了什麽,她都一定要除去她。

主意一定,她取下身上的一片龍鱗,向天空彈去。“錚”地一聲輕響,龍鱗懸在空中,亦不落下。月光照在龍鱗之上,映得龍鱗的銀光,如同電光般地刺眼。

那龍鱗似是吸收了月光,自鱗上反射出的銀光越來越強烈,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光,而變得如利箭般的尖銳。

龍鱗忽地裂成千萬個細微的碎片,由銀光牽引著,如同一支支銀箭,自中心部分向著四麵八方射下來。六人皆在銀箭的射程之內。

銀箭射到一半卻凝住不動,原來是師門舉起了長袍,將銀箭擋在空中。但那些箭也不落下來,仍然一支支豎立著,如果師門的力氣略一不濟,銀箭便又會突破長袍繼續落下。

銀龍微微一笑,“多年不見,你果然比原來要高明了許多。可惜的是,無論你再怎麽修煉,你到底也隻是一個凡人。”

她衣袖輕揚,長長的利爪自袖底伸了出來,爪忽然變長,淩空向著靈兒抓去。

站在靈兒身邊的趙嬴子手中隻有一把桃木劍,他雖知道桃木劍無法傷到銀龍,但為了救靈兒,也隻能用桃木劍向著龍爪斬下來。

隻輕輕一斬,桃木劍便從中折斷。銀龍的眼中嘲諷之色更重,手爪不停仍然抓向靈兒。無論如何,先要殺死她。

但,她的爪卻無法抓到靈兒麵前,一條金色的影子,比電還要快,忽然出現在她的麵前。

她不由後退,銀箭也驀然消失,仍然回歸成一片銀鱗落在地上。

金龍,他終於來了。

一金一銀兩條龍,冷冷對恃著。這許多年,都是在互相逃避,因不知如何麵對對方。他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妹,本以為會是這一世的夫婦,但十幾年前,卻出了一個小小的差子。

銀龍不由淒然一笑,就為了那個差子,他們終於分道揚鑣。不僅如此,隻要一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就會落荒而逃。

如今,終於能夠相對,因為她要殺他與那個女人所生的女兒。她知他一定會阻止她,但她卻固執地堅持,不止是因為對她母親的懷恨,也不止是因為她生帶不祥,或者更是因為她知道隻有這樣,他與她才會再一次麵對。

這也許是他們見麵的唯一借口。

“為什麽不肯放過她?”

她笑,為什麽?當她不願放過她的時候,難道她曾放過自己嗎?“為什麽你為了一個人類的女子而拋棄我?”

金龍遲疑,為什麽?他是龍,可是他如同人類一樣脆弱和不安。對於默守陳規,全無新意的生活充滿不滿,他隻是覺得如此活下去,再活個千年也好,雖然活著,卻孤寂如同死去。

或者他隻是寧可死去!

麵對著她淒然的笑,他卻無法再笑出來。十幾年,他曾輕鬆地笑著離去,十幾年的時間過去,一切似又回到了起點。曾離別的,以為這一生便此永絕的,又不得不再次麵對。

她咬牙,手中多出一把銀色的劍。她握緊劍,如同溺水之人握緊自以為可以救命的稻草。她以生平未曾有過的速度,全力向著靈兒刺出這一劍。

雖隻是一劍,卻仿佛用全部生命刺出來。一劍之下,隻有兩個選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金龍皺眉,他必須救他的女兒,他站在銀龍與靈兒之間。銀龍卻視他為無物,他若讓開一步,銀龍與靈兒之間的阻礙全去,靈兒不得不直接麵對銀龍的攻擊。他若不讓,這一劍便是向著他刺來的。

不過是比電光石火還快的瞬間,他需要做出一個決定。

若是他不還手,這一劍刺中了他,她卻不會因此放過靈兒。

他已經是人的父親,不再是十幾年前任性的龍。為人父母的,就必然是自私的,無論做任何事情,心中總是會惦記著自己的子女。

他心念電轉,他知道自己隻有還手。

他咬牙,手中亦多了一把金色之劍。兩劍交擊,如同閃電驀然驚起。兩條龍俱凝住不動,四目相對,眼中不知是仇恨是歎息還是無奈。

隻是,誰都不可退縮。

龍終於騰身到空中,現出原形。

婦人是銀色之龍,男子是金色之龍。龍在空中爭鬥不休,翻滾跳躍,金銀之光大盛,連月華都失去了光彩。

兩方都使盡全力,巴不得一擊便殺死對方,不知是因恨還是因愛。

金龍健壯的長尾劃過銀龍的身子,兩人終於又一次交纏。銀龍的心裏便有些迷茫,恍惚中,似又回過遙遠的過去,在那冰雪的故裏。他與她還是年少無知,亦曾如此交纏。

隻是龍心脆弱如同人心,曾近在咫尺的幸福如今遠過天涯。

她豎起尖利的龍爪,向著金龍的心口抓去。金龍亦是用同樣的招式向著她的心口抓來,隻因他們是兄妹,對對方的心思了如指掌。

他知道她必然會後退,避開這一抓。但她卻沒有,反而向著金龍的爪上撲過去。她的爪自金龍的身側滑過,金龍之爪卻已經深深刺入她的心口。

兩條龍又一次凝住。

風止了,雲亦靜了。龍在空中現出人形,他的手仍然在她的胸口之中。

兩人默然對視,天空之中開始飄下銀色之雨。

為什麽不躲開?他在心裏問,但卻無法說出口。其實他知道她為什麽不躲開。

她笑,“龍的生命有多長?”

他下意識地搖頭,“大概有幾千年吧!”

她笑得歡愉,“我不知你如何,我卻不能再過幾千年這樣的日子。”

金龍茫然,難道我便可以過幾千年枯寂的生命?

十幾年前,他便已經不能。為了這個原因,他才四處惹事生非,才會遇到靈兒的母親。也為了這個原因,他才不管銀龍的想法,將她也拖入這個遊戲之中。

其實一切隻是源於寂寞!

銀龍向後抽身,她無力再停留在空中,自空中落下,又恢複成龍身。那是她的本來麵目,十幾年來,每每臨波自照,她都忍不住想,做一條龍真的不及一個人嗎?

可是人卻是如此低劣的生靈!

她便更不甘心,為什麽,你會寧願選擇一個人?

銀色的龍身重重地落入水池之中,池水四濺開來,銀色之雨便益發地大起來。

金色之龍在半空俯首沉思,若是連你都死去了,剩下的生命豈非更加寂寞。

十幾年來,互相的躲避成為唯一的要務,現在連這要務也沒了。他忽然笑了,其實,龍便是龍,又何必到這人世間走一遭呢?

他的目光停駐在靈兒身上,是他唯一的女兒,她身上雖有龍之血,卻又不是龍,如此生命注定是一個悲劇。隻因他的不甘寂寞,便使這人間憑空多出本不屬於這世間的生靈。

可是她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兒,他又怎忍將她帶走?

他望著靈兒半晌,龍的故鄉是比人間寂寞得多的地方。長年的冰雪使龍亦冷如冰雪,似乎連血液都失去了溫度。

他又怎忍讓她孤獨地生活在那冰雪的故裏?但她到底是不屬於人間的,如果把她留下,豈非不祥。

他遲疑不定,該何去何從?

他看見靈兒悄然後退,不著痕跡地躲在一個少年的身後。他心裏一動,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

是他為靈兒捉來的少年,好象是名叫趙嬴子的。並非是英俊到讓人一見驚豔,但一雙目光卻淡然地超過了年紀。

少年似乎也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暗潮湧動,他跨前一步,擋在靈兒的身前。

他在保護她嗎?

他不由地想到十幾年前,當他初見到靈兒的母親時,也曾有一個少年人如此地擋在她的麵前。

他因之而生起了一絲感動,或者命運不過是來來去去地輪轉,無論向著哪個方向走,都難免走到最初的時候。

他霍然開朗,其實無需他為靈兒選擇,靈兒的存在豈非也是天意?

他長嘯了一聲,向著北方飛去。他決定回到寂寞的冰雪之國,從此後再也不會來到人間。

靈兒,女兒,以後你的一切,生死存亡,愛恨情仇,都與父親無關了。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剛才的那一步,是我用盡全力跨出來的。若沒有我的意識在靈兒的身體裏,說不定她會選擇跟著她那在天上飛來飛去的老爸回到鳥不拉屎的北極去。

一說到北方的冰雪之國,我腦子裏自然而然便出現了北極的情形。

連超人大哥的老家都是在北極,龍的老家在北極也沒有什麽奇怪的。

“巫龍兒,你到底在幹嘛?”

我歎了口氣,無奈地看清眼前的情況。最近我最常聽見的便是這句話:巫龍兒,你到底在幹嘛?巫龍兒,你又在走神了!巫龍兒,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巫龍兒……

太婆婆為什麽不索性讓我休學在家,免得我整天象是夢遊病患者一樣失魂落魄。一想到失魂落魄這個詞,我又歎了口氣,我現在是名符其實的失魂落魄。

我先定了定神,向四處張望了一下,總算想起來,原來我們正在上體育課。

所有的學生都排列整齊,為了既然招開的迎春長跑入場式齊步走。這種千篇一律的入場式全無意義可言,但親愛的老師們卻在此處發揮了他們被壓抑著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積極地製作著大同小異的隊形,再加上幾種肉麻當有趣的口號。這很能取悅主席台上那幾位腦滿腸肥的校長和訓導主任們,他們通常對於這種儀軌樂此不疲,這種宗教般的精神全不亞於早期四處流浪的基督教徒。

我一個人站在離隊列並不是很遠的地方,大概不過是一百米左右。所有的人都在一百米外看著我,他們見怪不怪,這種事情近來屢有發生,因而那些本來揶揄的目光都已經變得麻木了。

我歎了第三口氣,一路小跑回到隊伍裏麵。

體育老師眉頭皺成了疙瘩,“巫龍兒,不如你向班主任申請,不要參加入場式了。”

我眨眨眼睛,這算是解脫了,還是被排擠了?

全班三十六雙眼睛,二十四副眼鏡一起盯著我。再加上體育老師那雙恨鐵不成鋼的目光,我隻好點頭,“好吧!我和班主任說。”

我獨自一人離開操場,身後傳來同學們響亮的號子聲。

我忽然感覺到孤獨,我知道我已經離所有的人越來越遠。我終於感覺到寂寞的悲哀,龍一直強調著的悲哀。隻因這世間從不曾有人了解過自己,真能與自己同行。

我在教學大樓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看著空無一人的過道。不知哪個班的學生朗誦古詩的聲音隱隱傳來: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我心裏一酸,雙手交叉環住自己的手臂,我的寒意並非是天氣造成的,而是因這突出其來的淒然。

一個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轉頭看看,二鬼子默不作聲地看著我,深邃的褐色眼睛中帶著一抹了然與憐憫之意。

我抹了抹眼睛,並不是流淚,隻是想抹眼睛,我說:“你那是什麽眼神?好象在看著一個乞丐。”

二鬼子莫名其妙地伸出手摟住我的肩膀:“要是你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

我冷笑,“我想哭?我為什麽要哭?”

二鬼子同情地看著我:“不能參加入場式是很沒麵子的事吧?”

我默然不語,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二鬼子坦然地讓我盯著,一點都不因我的目光而感覺到慚愧。我伸出手:“還錢。”

二鬼子呆了呆,“什麽?”

雖然我看不見我的雙眼,但我相信怒火一定在我的眼中燃燒。二鬼子悄悄地將手從我的肩頭撤了回去,囁嚅著說:“我沒錢還。”

我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拳把二鬼子打進太平洋。“你昨天怎麽說的?”

二鬼子小小聲地回答:“我不是故意不還的,但我這幾天真的沒錢。等我有錢了,按10%的利息還你,總行了吧?”

“20%。”我堅定地更正了數字。

二鬼子可憐兮兮地點點頭,他不去演青春偶像劇真是一種浪費,連臉上那種奶油小生般的表情都是一模一樣的。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為了彌補你的過錯,先把所有的筆記借給我抄。”

他立刻諂媚地說:“你不用抄了,我已經把所有的筆記都複印了。”

他興高采烈地拉我回教室,拿出一疊筆記,“以後你想睡覺就睡,我每天的筆記都會複印給你。”

我呆了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斜倪了他一眼:“幹嘛那麽殷勤?是不是想追我?我告訴你,我是最恨二鬼子的。”

他不服,“長成這樣又不是我的錯。而且別人都說混血兒長得漂亮,怎麽你偏不喜歡?”

我盯著他的臉不語,若是他能長得象趙嬴子就好了。

我的臉全沒來由地紅了,我是不是太投入了,難道真的愛上了那個商代不開化的叫化子一樣的禦龍人嗎?

他卻以為我是因他的原因而臉紅,得意洋洋地說:“仔細看看,我還是很英俊的對吧?”

我翻了翻白眼,男人們都有同樣的毛病,你多看他一眼,他就以為你愛上他了。

我坐下來翻看著筆記,他雖然是二鬼子,字卻寫得很秀氣。在這個電腦時代,人們的寫字能力正在迅速退化,他卻還寫一手好字。

但打死我也不想稱讚他,免得他又自鳴得意。

看著看著,我的眼前又浮現出商代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