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趙氏孤兒(下)
報仇?莊姬的臉上泛出一抹含義不明的笑容,所謂之報仇,在傷害別人以前,已經傷盡自己。
但她卻什麽也沒有說,她自己亦是執著於仇恨的人,若她能夠放棄仇恨,也許生命便不會這樣。
“快走吧!我在房裏的時間已經太久了,我隻怕過一會兒就會有人進來了。”
程嬰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背起藥箱走出房門。
莊姬看著那房門關上,淚水終於悄然劃落,所謂之報仇已經與自己無虞,這孩子能否生存都隻看上天的旨意了。
她用盡全力站起身,每一行動,更多的鮮血便爭先恐後地湧出身體。她也不知自己會有多少血可流,但她知道,她現在還不能死。她必須要設法拖住屠岸賈,在程嬰離開皇宮以前,他不能讓他找到他。
她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用厚厚的布條勒住流血之處,又塞了一些衣物在腹部,短時間內,便無人可看出她的異樣。
走出房門,門外的兩名宮女安靜地出奇,她們平時無事之時總是嘰嘰喳喳地聊個不停。兩人臉色都有些怪異,心不在焉。
她問:“屠將軍進宮了嗎?”
宮人點頭,“屠將軍還在大王那裏,馬上就要過來看望公主了。”
她依著欄杆坐了下來,不能讓屠岸賈進她的寢宮,隻要他一走入她的寢宮,就能發現她已經生產這個事實。
宮人互視一眼,自花叢中摘了一些花朵放在莊姬的身邊。濃濃的花香遮住了莊姬身上的血腥之氣,她心下了然,兩名宮人是早已經知道發生了何事。
她也不說什麽,隻是笑笑。是真心誠意的笑,許久以來,不記得有多久,好象從上一世開始,她都不曾開心地笑過了。
但此時,兩個不知名的宮人,可能還受了屠岸賈的錢財,看似漫不經心的細微之處,卻讓她感激非常。這一絲柔情,大概隻存在於人類之中吧!
她安靜地等待,漸感覺到睡意侵襲而來。她知自己不能睡著,若這一睡,隻怕再也不會醒過來。
一名宮人輕輕推了推她:“公主,屠將軍來了。”
她震做精神,勉力展開燦爛的笑容。
與此同時,程嬰身背著藥箱急步向皇城大門行去。一路上來來往往的宮人侍衛眾多,他並未引起太大的注意。
那孩子在藥箱之中悄然無聲,自孩子出生到現在,他還不曾哭過一聲。這多少有些怪異,可能是因為孩子並非是普通的女子所生。
程嬰並不知道莊姬有何不同之處,在他的眼裏,公主是個古怪莫名的女人。他無法從公主的神情上看出她心裏所想,連她是否真的痛恨趙氏,他亦無法知道。
他想她到底是殘忍的,殺了夫婿全家,又全不動情地送走了自己唯一的骨肉。他想,他這一生都無法真正明了公主了。
前麵便是皇城的大門,一名將軍當門而立。他知道這是韓厥,晉國的第一高手。自趙氏滅後,他便成為續屠岸賈之後,最有勢力的人之一。
兩人麵麵相覷,誰都不先發一言,似都在心裏暗暗地惦量著對手的份量。
他終於一笑,深深一鞠,“韓將軍,有禮了。”
韓厥揮了揮手:“我見過你,在趙家。”
他心裏一凜,趙家門客上千,韓厥到趙家的次數也不多,居然能夠記住平平無奇的他。他卻仍然好整為暇,全不驚慌:“小人隻是一名普通的郎中,這次進宮不過是為公主看病罷了。”
“普通的郎中,”韓厥重複了一句,臉上現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公主玉體如何?”
“已無大礙,隻是少許不適。”
韓厥便默然,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半晌,他方才問:“你這箱裏裝的是什麽?”
程嬰微笑道:“郎中的箱中自然是裝著藥。”
韓厥笑了笑,側身讓開道路:“走吧!”
程嬰一愕,如此輕易就可以離開嗎?他不敢多言,拱了拱手,便向著宮外行去。
待他走出宮門,韓厥忽然問:“是男孩嗎?”
程嬰不由停住腳步,一陣冷風吹來,他隻覺得遍體生涼,他才發現,全身早已經滿布冷汗。他沒有回頭,卻輕輕點了點頭。
身後似傳來輕微的歎息,“快走吧!江湖風波險惡,前路難行,先生多自保重。”
他不敢再停留,急步走出皇宮。回首間,已是兩世為人。皇宮的門在身後闔上,他卻知道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
他幾乎是一路小跑向城外奔去,腦中千頭萬緒,理也理不清。屠岸賈終究還是會發現公主生產的事情,雖然他已經逃出了皇宮,但屠岸賈卻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他定會全國搜查,到時他該怎樣保住這個小孩呢?
許久以來,屠岸賈都不曾發現莊姬如此美麗了。當她對著他粲然一笑時,滿園的鮮花都頃刻失去了顏色。他便有些失神起來,公主的美麗到底還是無人能及。
他連行禮都忘記了,有些意亂情迷地在公主身邊坐了下來。
他覺得她有些不同了,卻又說不上哪裏不同。
“你來了。”莊姬的語氣也變得輕鬆自如,象是一個殷勤的主婦正在詢問歸家的丈夫。
“我今天與大王提到你我之間的婚事,大王也十分讚同。隻等你分娩之後,將養好身體,我們就可以成親了。”
莊姬若有若無地笑笑:“將軍還真是心急。”
“與公主結為夫妻是我多年的夙願,現在總算能夠實在,我又怎能不心急?”
莊姬淡然道:“將軍不怕死去的趙氏一家陰魂不散嗎?”
屠岸賈傲然一笑,“他們活著的時候我尚且不怕,難道還會怕死人?”
莊姬笑笑,“不錯,死去的人都已經死去了,還有什麽能讓人覺得不安呢?”
她臉上的笑容虛無縹緲,讓屠岸賈忽然心生不安。微風襲來,吹起她長長的衣袂,使她看來如同謫仙。他不由握住她的手,“我會好好待你,讓一切重新開始吧!”
她不置可否,重新開始?今生已經沒有機會了。
他的臉色忽然一變,她的手為何如此冰冷,冷得如同死人。她雖然體溫本就較常人要低得多,但此時,身上已經全無一點溫度。
他忽然起身,一把推開莊姬寢宮的大門。濃重的血腥氣立刻撲麵而來,屋內的情形使他不由地輕輕顫抖。怪不得她忽然曲意奉承,原來是怕他知道她已經生產的事情。
他也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感覺,是真的覺得憤怒了。趙家的人都死光了,為何心裏還惦念著他們?
人類的感情大多是自私的,因愛生恨不過是一瞬間。
他冷笑回首,毫不憐惜地抓住莊姬,不顧尊卑地撕開她的衣袂,藏在衣內偽裝腹部隆起的衣物便落了出來。他抓起那些衣服,逼視著莊姬的眼睛:“這是什麽?”
莊姬淡然一笑:“你已經知道了,還問什麽?”
他冷笑:“那個孩子呢?”
莊姬悠然望向宮牆,牆外是另一個世界。牆內的人渴望著外麵的生活,如同牆外的人一心想要進來。“他已經走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再也找不到?”屠岸賈仰天長笑,“隻要是我想找的人就沒有找不到的。”
他大步向宮外走去,想要置那孩子於死地的念頭不知是出於對趙氏複仇的恐懼還是出於嫉恨。
“來人啊!傳令下去,在全國範圍內捉拿出生半年以內的嬰兒。如果找不到那個孩子,我寧可殺光所有的小孩。”
莊姬頹然坐倒,身邊的花朵已經在剛才的爭執中被撚碎了,她俯身拾起幾片零落的花瓣,花香依舊,隻是花已經失去了生命。不久以後,這些花朵就會慢慢消失,變成空氣中的一抹餘香。
她抬起頭,便看見韓厥站在自己的麵前。
她恍惚地笑了笑,許久不曾見到他了,自從趙氏滅後,許多人都改變了。
她也不記得自己是從何時開始信任韓厥,隻知他如同一個最忠實的仆人一樣跟在自己身邊,一心一意地服從著自己的命令,從來不曾奢求過什麽。
她知道一個男人如此地跟隨著一個女子,必然是出於某種原因,但她卻已經無暇思索,亦無力思索。
她問:“他們走了嗎?”
韓厥點頭:“程嬰走了,屠將軍也走了。”
她發了一會兒呆,隻覺得生命正在悄然流失。她知自己活不長久,但奇異的是,她竟想起了許多遺忘了許久的往事。那些前世的事,如同傳說一般自腦海中一掠而過。
她忽然了然於胸,原來一切是這樣的。
她道:“韓將軍,你能否幫我一個忙?”
韓厥輕笑:“公主要我做的事情,我又何曾拒絕過?隻是公主身體如此虛弱,應該傳個禦醫前來診治吧?”
莊姬搖頭:“我不會死,就算我死了,也不過是現世的生命。”
韓厥微微一怔,不明所以。
“趙氏祠堂,趙叔帶的牌位之後,有一個七彩的陶罐,韓將軍可否替我取來?”
韓厥點頭,走了幾步不由回首,欲言又止:“公主……”
她安慰地笑笑:“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宿命,我現在隻是重歸宿命罷了。”
待韓厥走後,她命宮人取來羊皮紙,凝神靜思。十六年的時光一掠而過,不留任何痕跡。乃至三生的時光一掠而過,亦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那封印她的符咒,她記得清楚,隻因已在那符下生存了許久。
她以丹砂畫符,決定將自己重新封印。是否會有來世,還未可知,但這一世,已經再無可戀。
準備好了一切之後,她忽然想到那個剛剛被帶走的男孩,那是她的兒子,可是她隻來得及看他一眼而已。
雖然屠岸賈說過要殺光全國範圍內剛剛出生未滿半年的小孩,她卻並不真的擔心。生靈塗碳,這大概就是她一次次降生的使命。
她自嘲地笑笑,趙贏子與趙叔帶都沒有錯。也許錯的人是趙嬰齊,那個深愛著她的嬰齊。
她的心便又是一陣劇痛,嬰齊,來世,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來世我們又一次見麵,也許隻是因為莊姬被封印以前的那一點不甘,才會有我巫龍兒的出現。
我的目光落在仍然打鬥不休的兩個大男孩身上,回憶著我這一生的並不太漫長的時光。
我還沒有過十七歲的生日,不知還有機會過嗎?
每個今生相遇之人,也許不過是繼續前世未了之緣。二鬼子、天養、WILSON、武鬆、麗莎、伊麗莎白瑪格麗特公主,乃至我親愛的老媽,雖然我不能對號入座,但在許多人的身上,我都看見了他們前世的影子。
太婆婆用盡心力將我送回到前世去,讓我看到這一切的發生,是否她早已經覺得我應該這樣做?
我悄然起身,向著三十九層天台的盡頭走去。人們都在注視著天賜和天養,打架的兩個人也都把全部的精神集中在對方的身上。
誰也不曾注意到我。
就算注意到我,也無法改變什麽。巫龍兒可能會把自己的感情弄得一團糟,也因此而累及整個歐洲,但若巫龍兒隻是一心求死,還有誰能夠阻止得了我?
隻是我卻不知我是否真能死,根據我前世的記憶,我想要死大概也是很難的。
但到了這個時候,也隻有這樣做了。
沿天台的邊緣種滿了玫瑰,現在是玫瑰盛放的季節,微風拂過,便有淡淡的花香。
對於花草樹木,我並沒有特別的好感,不過如是。事實上,對於許多事情,我亦沒有特別的好感,不過如是,甚至是我自己的生命。
我回頭望望,天賜和天養臉上一塊青一塊紫,兩個人都呲牙裂嘴,都已經打得沒力氣了,似恨不能狠狠地咬對方一口。
我啞然失笑,可愛的一對兄弟,若沒有我,你們應該是很友愛的吧!
我躍起,身後傳來驚呼如潮。天賜與天養一起大叫:“龍兒!”
人在空中是做自由落體運動,據說在半空中的人瞬間就會因失重而昏迷,因而跳樓的過程並非如同想象那般無法忍耐。
三十九層樓並不是特別高,不可能高入雲端,除非那天正好有霧。
我在空中之時,卻並沒有昏迷,許多前塵往事如同輕煙般地掠過,誰會想到,到了最終,巫龍兒居然會選了這樣一條道路。
許多人會流淚吧!
一隻小小的麻雀受驚地自我身邊急速向上飛起,我想對它說:“不用怕,巫龍兒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這樣想的時候,我又覺得好笑,其實我的生命到底不過是一場鬧劇。
然後我便聽到“砰”的巨響,至於我會摔成什麽樣子,我已經無法預料。聽說摔死的人是很恐怖的,四肢盡斷,腦漿崩裂,全身浮腫,總之是不成人形。
這大概是我唯一的遺憾,我生來就是一個美人,本可以選一個更優美點的死法。但形勢所迫,我居然會使用這種讓人惡心的方法去死。
從這個角度,我能看見碧藍的天宇。
居然沒有下雨,記憶裏,我與雨是分不開的。
似乎在遙遠的地方,有人唱著那首詩,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過了: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許多紛亂的腳步聲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然後便是警車的長鳴聲,再然後,我便一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