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趙氏孤兒(上)

該死的莊姬,為什麽要殺死嬰齊?!

我終於忍無可忍,就算前兩世有負於她,至少在這一世,嬰齊不曾對不起她。我本來已經打定主意,對於我前生的事情袖手旁觀。但到了現在,我實在無法再不聞不問。

“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要殺死自己深愛的人?我知道你愛他?你不要想否認!”

莊姬的心卻被堅強的外殼緊緊地包裹了起來,連部分靈魂在她身上的我都無法進入。但我卻不願意就此善罷甘休,徒勞無功地在她的靈魂深處叫罵了半晌。

事實上,我深切地感受到,不僅莊姬要崩潰了,連我自己都要崩潰了。

這到底算是怎樣的故事?為什麽故事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執著?

現世的我歎了口長氣,百無聊賴地走出J國皇宮。真想拋開這一切,什麽都不管,就這樣跑回到我生活的城市,做一名普通的高中生。

何況,我就要考大學了,雖然未必真的會去考哈佛大學,至少考個北大清華複旦什麽的不在話下。

也許我可以象老媽一樣,學考古這種沒人要學的專業,然後每天和那些死人骨頭、破瓦罐爛瓷器混在一起。

等我到了23歲進入晚婚年齡的時候,找一個大款嫁一嫁。以巫龍兒的姿色,想要隨便嫁個大款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然後再生一個孩子。兩個也好,頂多罰點錢。

我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如果人生是如此簡單,那該有多麽幸福啊!

我在J國的商業街上亂轉,看著櫥窗中那些精美的貨物。有一條鑽石項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我看了半晌,那條項鏈的價格在我看來基本是天文數字。

我很不文明地吐了口口水在櫥窗,該死的資本主義,真是物欲橫流啊!

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頭,我轉頭,迎上天養關懷的藍眼睛。“你這樣可不好,隨處吐口水是違法的行徑,警察會把你送進監獄。”

我漫不在乎地聳聳肩,進監獄這種事情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麽?

“我一直跟著你,你卻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看來你又失敗了!”

我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垂頭喪氣地說:“你怎麽會找到我?”

天養微笑:“我一直在皇宮門口等待,看見你出來的時候還叫了你一聲,你卻沒有聽見。”

他一直在皇宮門口等我?我看著他英俊的麵頰,如果他的前世是趙朔,對不起他的人應該是我,為何這一世他還要對我這麽好?

我咬了咬嘴唇,很認真地問他:“你相信人死了以後,他的靈魂並沒有就此消失,而是到了下一世,成為另外一個人嗎?”

他微笑,“我知道你們所相信的東西,我一直相信人死了以後會到天堂或者地獄。等到未來的某一天,上帝會來審判我們。但現在我卻有點相信你所說的話,雖然我不能記憶什麽,但總覺得你我之間的關係沒有那麽簡單。”

“你知道嗎?你我前世就相遇了。可能今生有緣的人隻是延續前世未完的緣分吧!隻是我前世已經對不起你,今生似乎也同樣對不起你。”

他笑,“今生還沒有結束,不要那麽早就下結論,也許今生的你我會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到了這種時候,他仍然是這樣安慰著我,如果再感覺不到他的溫柔,那我真是一個呆子了。我忍不住挽住他的手臂,“天養,我們走吧!什麽也不顧,第三次世界大戰也好,人類毀滅也好,我們都不要再管。”

天養啞然失笑:“我們走到哪裏去?”

“去非洲,找個原始部落躲起來。”我有些懊惱地回答。現在到底不是古代,古代的人們可以退出江湖,找一個無人知道的小村落躲起來,自由自在地渡過餘生。因而才會有桃花源這樣美麗的傳說。但到了現代社會,這個世界還有什麽地方是可以躲避的?

雖然我說的是傻話,他卻憐惜地撫摸著我的頭發,“好!如果你想走,我就陪你走!”

我呆了呆,“可是你走了以後,就會一無所有,連王子都不再是了。”

他笑,“不愛江山愛美人,也許我們也可以成為千古佳話。”

淚水慢慢地湧入我的眼眶,為什麽他是天養而不是天賜呢?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愛情可以怎樣消磨。對於我的前世來說,愛一個人便死心塌地,永遠不會改變。但現代人的愛情卻實際得多,客觀得多。許多年輕美麗的女孩,隻是單純為了錢財的原因,就願望放棄自己的尊嚴,沒名沒份地跟在有錢人的身邊。即便不是為了金錢的原因,愛情也不再在乎天長地久,不是有一句話很流行,隻要曾經擁有便足矣。

天賜與我之間的關係越來越是冷淡,而天養卻始終不離不棄,我真不知會否有一天,我的心終將離開天賜而選擇天養?

他攜起我的手,“既然要走,就去準備一下吧!非洲食人部落是很貧窮的地方,沒有防灑油,太陽又很強烈,隻怕會把你的臉曬花。”

我含著眼淚微笑,其實我們都知道我們誰也不會走。一走了之不是我們的選擇,如果這樣走了,不僅歐洲皇室會痛恨我們,我們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但我卻仍然仰起頭,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將眼中的淚水眨掉。“那就去瘋狂采購吧!”

聽說購物是治療失戀的一種絕佳方法,許多失戀的女孩子都是通過瘋狂購物或者大吃特吃來渡過艱難的時間。雖然對於我來說,並非是嚴格意義上的失戀。但我的悲傷無奈再加上那份彷徨,隻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們便手牽著手漫步在J國的商業街上,首先買的東西便是那條天文數字的鑽石項鏈。雖然H國皇室比英國皇室窮多了,但買上幾條鑽石項鏈對於H國的王子來說,還是不在話下的。

然後我便買了許多名牌,如同GUCCCI、CHANEL、LV、PRADA等等,這些牌子,我以前是連冒牌貨都舍不是買的。現在手中提著的購物袋中居然都是當季新品,完全沒有打折,甚至是限量版。

我幾乎懷疑我會在一天之內花光H國皇室所有的錢。

到大包小包將我和天養淹沒之時,我們兩不由地相視一笑,然後我將所有的東西送給了路邊一個衣著整潔正在吹薩克斯管的乞丐。

他吃驚地看著麵前那如山堆積的貨物,一口氣梗在喉頭,幾乎昏死過去。

我與天養手拉著手進了一家位於本城最高的三十九樓上的高檔露天餐廳,從這裏望出去,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全景。我們點了最貴的所有食物,然後每一道菜隻嚐上一口。

我忽然想起我與天養第一次見麵的情形,在唐人街的小餐館中,我也點了所有的菜,然後每道菜隻嚐上一口。

一念及此,我不由地偷笑,他似知道我在想什麽,也莞爾一笑。“如果不是你那麽特殊,我也不會喜歡上你。”

他很坦白地說。看來陷入愛情的人真的都很會拿著肉麻當有趣。

我忽然感覺到兩道冰冷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的頭皮一陣發麻。最近一段時間,我總是感覺到類似的目光,不用說也知道這目光是出自誰的眼睛。

我故做鎮定地向著那個方向望過去,果然是天賜。他與公主殿下居然也在這間餐廳裏用餐。

天養順著我的目光望去,臉色也是一變。

天賜的臉上露出嘲諷的笑,他姿態優雅地走到我們身邊,輕輕鞠了一躬,“原來我親愛的堂弟也到了這裏。不知在兩國關係如此緊張的時候,你到這裏所為何事?”

天養冷笑起身:“我是為了我深愛的女人而來,我與你不同,雖然我知道她的心裏從來不曾愛我,我卻仍然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SKY,你本來是溫和善良的人,為何現在會變成這樣?就算你發動了戰爭又能解決什麽?”

天賜的眼中掠過一抹複雜的光芒,是愧疚、自責、不安、痛苦、悲哀……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如同我們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但他卻仍然咬牙切齒地回答:“就算我變了又怎麽樣?一直以來,我失去得太多,現在我不想再失去任何東西。”

天養輕輕歎了口氣:“SKY,你從來沒有失去過龍兒,你知道嗎?”

他的語氣落寞傷感,讓人不由地黯然神傷。為了我和天賜的事情,到底還有多少人要受到傷害?

天賜微微動容,但他卻仍然固執著自己的堅持:“我說過,我不會再為她動心,無論她做些什麽,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天養也不由地動怒,他自座位上起身,大聲說:“愛一個人不應該成為傷害別人的理由。無論你怎樣愛龍兒,龍兒怎樣背叛了你,你都不該用發動戰爭做為報複。你可知道戰爭發生以後,會有多少人死於非命?雖然大伯和伯母死得早,但那時你已經七歲了。他們是眾所周知充滿仁愛的皇帝和皇後,他們從小就教導我們要視人民的生命重於自己的生命。可是你卻做了什麽?為何十年前你沒有和先帝一起出訪,如果是那樣,那時你便死了,也不會有現在這些事情。”

天賜大怒,對於他來說,已經死去了的父母一直是心底最疼痛的部位,任誰都不能輕觸一下。但此時,天養居然用死去的先帝來教訓他。

他立刻豎起拳頭一拳向著天養迎頭擊去,天養即沒練過武術也沒練過柔道空手道台拳道,不過是普通人一個,當然被這一拳重重地擊在眼眶上。

他立刻如同熊貓一樣多了一個黑眼圈。他自然不會就這樣甘心被天賜狂扁,也豎起拳頭毫不含乎地打了回去。

露天餐廳中高貴的女士們紛紛尖叫著離席,用戴著雪白手套的手蒙著自己的臉,卻從手指縫向外張望。

我好笑地看著她們誇張造作的動作,完全明白為何天賜和天養對於上流社會會如此厭倦。

餐廳的侍者遠遠地看著,卻不敢上來阻止,不時地用眼睛瞄一瞄安然端坐的伊麗莎白公主殿下。

公主卻麵無表情,隻是冷靜地注視著打架的兩個大男孩。我分明看見她眼底的憂傷越來越是濃重,幾乎要自眼眶中溢出。

於此之時,我終於明了我的命運。我一直在疑惑,我再次降生所為何事?是為了使天下動亂嗎?繼續禍國殃民的傾國遊戲嗎?

或者都不是,我來到這個世間,隻是為了傷害別人,同樣也傷害自己。

兩人的打鬥在我的眼中幼稚而可笑,他們都不是懂得用武力來解決問題的人。但一個人武功再強,又抵得過千軍萬馬嗎?或者一個小小的原子彈便足以毀滅一座城市,現代戰爭更已經與個人的武功高低沒有任何關係。

我仰頭向天,籲了口長氣。也許,我真的應該做出選擇了吧!

“你們說公主會生下那個孩子嗎?”

“親手殺死了孩子的父親,如果生下小孩,該怎樣麵對他呢?”

“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如果是男孩,將來要為自己的父親報仇,那豈非要殺死自己的母親?”

“如果是我,連小孩也不要了。屠將軍不是很思念公主嗎?每天都到宮裏來看望公主。”

“聽說屠將軍希望公主不要生下那個小孩,他大概想成為新的駙馬吧!”

莊姬看著鏡子裏自己略顯浮腫的麵頰,懷孕的女子大多不如平時美麗。她每日飲酒,通宵達旦,完全不顧念自己腹中小小的生靈。

年老的宮人時時勸慰她:“公主千萬保重玉體,這樣飲酒不僅會傷了孩子,也會傷了公主自己。”

她唯淡然一笑。懷孕的女子都喜歡撫摸自己的腹部,感受腹中小生靈的蠕動。她卻從來不曾做過這樣的事情,似乎肚子裏的孩子與自己之間沒有任何聯係。

自趙氏滅後,屠氏一家獨秀,掌握了朝中大權。屠岸賈每日出入宮中,連通報都減免了。

在他的眼中,莊姬的美麗自那個下雪的冬日之後,便一去不複返。她似失去了靈魂的紙人,蒼白單薄,每日爛醉如泥,連如此傾慕公主的他都開始覺得無法忍耐。

他想,若要使她完全脫離趙氏的陰影,就一定要殺死她與趙家的男人所生的小孩。

當此之時,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屠岸賈,他收買了莊姬身邊的宮人,命她在莊姬的飲食中下藥,希望可以將孩子打掉。

那宮人心裏畏懼,即懼怕屠岸賈的權勢,又懼怕莊姬的威儀,躊躇再三,將藥量減半,投入公主的飲食之中。

莊姬將藥吃下去了,夜裏覺得腹痛如絞,便了幾次血,卻終於還是沒有將孩子打下來。

莊姬也不去追究,她自己的心底同樣疑惑不安。趙氏全都死在她的手中,但她卻可能生下趙氏唯一的後人。

如果肚子裏的小孩是個女子,那大概是上天要滅盡趙氏。但如果那個孩子是個男孩……

她不再想下去,任由小孩在腹中自生自滅。肚子越來越大,她卻越來越消瘦。落在宮人的眼中,不免覺得公主怪異得有些畸形。其他人生孩子時總是會變胖一些,隻有公主不僅不胖,反而骨瘦如柴。

一次不曾將孩子打下來,屠岸賈心裏不甘,再令宮人下毒時,宮人卻死也不願。他自己也擔心藥下得太多了,可能會危及莊姬的性命。

雖然莊姬在他的眼中已經大不如前,但到底還是晉國的公主。金枝玉葉的身份便勝過尋常女子許多。他已經是朝中首屈一指的大臣,若能夠攀龍附鳳,便真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人在得意的時候,難免越來越是功利,他自己不曾覺得有何不妥。人在不同的階段必然會有不同的追求,他的追求,無非是功成名就,餘蔭子孫罷了。

分娩的日期越來越近,他便秘密安排,將宮中的宮人逐漸換成自己的心腹。連產婆亦是他安排好的,隻要莊姬一生下小孩,女孩還可以容她存活,若是男孩,便悄悄地殺死。神不知鬼不覺,讓趙氏一門自此消失在大地之上。

偶然的時候,他會想到莊姬。她會否恨他,若他真的殺死了她的孩子。這樣想時,他便安慰自己,當塵埃落定後,莊姬會明了他的苦心。

以後莊姬將會是他的妻子,他與她之間不該再留下趙氏的印記。

到孩子終於出生的那一日,春天已經近在咫尺。

莊姬看見窗外早早綻放的桃花,她感覺到腹痛如絞。她知道早已經無人可以信任,她任由屠岸賈擺布著,帶著一抹自暴自棄的決絕。

身下開始流出**,她想她是要生了。然後便有鮮血滲出來,許多血,爭先恐後地離開她的身體。

她覺得有些寒意,她便笑了,是趙家的孩子攜怨而來嗎?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個身背藥箱的中年男人出現在門口。

她蹙起眉頭,好無禮的人,她可沒有傳喚過大夫。她虛弱地開口:“你是誰?”

那男人施了一禮:“草民名叫程嬰,本是趙家的門客。”

她怔了怔,趙家養過無數門客,連她這個趙氏的主母也說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趙家白吃白喝。這個程嬰,似乎有一點印象,是個江湖郎中。

她無力地揮了揮手:“你為何而來?”

程嬰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若公主生下的是位公子,那就是趙家唯一的後人。小人鬥膽,請求公主準許小人把公子帶出去撫養。”

莊姬啞然失笑,“把趙氏的孩子養大,又能怎樣?難道你要他殺母替父報仇嗎?何況這個孩子是男是女還未可知。”

“我有奇異的感覺,這個孩子一定是男孩。公子在死前早已經感覺到自己命不久矣,他曾經悄悄托付小人,若生出的是男孩便起名叫趙武,希望他可以光複趙氏。”

莊姬默然,腹中又是一陣劇痛。她咬緊牙,身下有更多的血流了出來。孩子,你還未出生就已經想要母親的命了嗎?

她萬般艱難地開口:“好吧!若孩子真能活著生出來,你就把他帶走吧!”

程嬰深深一鞠,“多謝主母。”

她不由地自嘲地笑了笑,這麽久以來,都不曾再有人稱她為主母,到了此時,她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流逝,居然還有人稱她為主母。

疼痛撕心裂肺地傳來,她想也許她會因這疼痛而死去。但她卻不能死,若她死了,這孩子便再也生不出來了。

不知為何她的心底竟生起了一絲希望,也許,也許那孩子可以好好地活下去。隻要他能好好地活下去,過去的一切就都讓它過去吧!她不再有仇恨,就算會有下一世,她也不會再痛恨趙家的任何一個人。

心底柔軟如棉,脆弱如絲,到底是自己孕育了幾個月的小小生命。

這個過程也不知持續了多久,她隻覺得自己昏過去又醒過來,醒過來又昏過去。屋裏隻有她與程嬰兩個人,她默默忍耐著痛楚,連最微弱的呻吟聲都不曾發出來。若發出一絲聲音,可能就會被屠岸賈的手下偵知。

終於,那孩子自母親的身體裏脫落出來,張開朦朧的眼睛,四下裏環顧著。奇的是,孩子自生出來便似已經知道自己所處的危險境地,居然一聲都不曾哭。

程嬰拭去額上的汗珠,“恭喜公主,真是一個男孩。”

她無力地攤在榻上,想要伸手抱一下孩子,卻連伸手的力氣也沒有了。

“帶他走吧!趁沒人知道趕快帶走他吧!”她的麵容冷漠,似將被帶走的孩子與自己全無關係。

連程嬰的心裏都覺得不安與疑惑,這真是一位母親嗎?她到底是否還有人類的情感?

他將身邊的藥箱清空,輕聲對手中的孩子說:“武兒,若你真的有知,就千萬不要哭出聲。隻要離開這個皇宮,我們就安全了。等你長大了,一定是個英武不凡的男孩子,到時一定要為趙家的人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