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踽踽獨行
玉清存離了光泰寺,機械地往前邁動步伐,茫然不辨方位,隻一步一步地,仿佛天生下來就這麽一直走著一般。忘了身外,亦忘了自身。低頭,隻看見一副軀體在運動著,而那靈魂隻於四周浮動。他盯著自己的軀體,想道:這便是行屍走肉麽。
他滿心裏隻一個願望,隻欲走向一個不為人所識的地兒。還是得有人,有房屋,即便是山水無情,但須沾些人間煙火,他也好支持下去,以安靜地仔細思索一番。
終究是難以獨活的濁物罷,他這般地嘲笑自己,笑容淒涼而慘淡。
這發生的種種早亂了心緒,如今更是亂了走勢,心底迷迷茫茫的大片混沌,他該走向哪裏。
淨蓮說:“不行……真的不行……現下不行……”他不知道當彼時自己是如何地心痛。
這些時日以來,他眼睜睜地看著沈放成了淨蓮,他不明白,不明白沈放為何不告訴他一切,為何又要接受他……這些也罷了,他玉清存終是跌進去了,無論如何,教他放棄了那份幾成了人生寄托的感情,確實很難很難。
那日溪回亭畔的話語猶然在耳,那深情盡管撲朔迷離,卻也是一份真切的感知,這些,曾燃起了他的希望。而今日,那四唇糾纏的熱烈,那相互無間的擁抱,難道不是他沈放鍾情的證明麽?可為什麽前一刻尚兩心交融,下一刻,心卻被生生地扯開,而那樣的鮮血淋漓,不曾為他看見。
他承認,他說出那句關乎名利上的猜測,確實也是一種殘忍,他心底對這猜測也是不信的不是麽。可那時,他隻想用盡最大的氣力,去砸破淨蓮那堅硬得如同鐵鑄般的拒絕。他口不擇言,他筋疲力竭了,卻怎麽也不想放棄。那是他最後的努力。
可淨蓮竟自轉過身去了,真個如鐵鑄一般的了。之後,又是那般冷淡的口吻。
玉清存覺得自己已是立於懸崖之緣,而那淨蓮卻仍在一下下地捶擊過來。
情到深處竟無情麽?看著他是那樣地近,伸手可觸。可他的心呢,已是遙不可及。他轉過身去了,他沒有看見自己伸出去,卻阻在半空中的手;他沒有看見那手是怎樣地從顫抖的伸展,轉成絕望的垂落。
“不行。”玉清存耳畔回蕩著這句,那聲音、那決絕,如鍾磬,擊開了水麵,在他臉上鏤成難以消融的苦澀笑紋。他抵受不住那股疼痛,不禁躬起了腰背,喘息著頓了一頓,方再次蹣跚前行。
那身影,於漫天的柳絮中,仿如凝束了世間全部的蕭索。看他如此人物,竟是這般地黯淡沉痛,擦身之路人亦不覺望著他的背影,悵然久佇。
不行,不做和尚不行,難道叫他玉清存日後就這般苟且偷情麽,這倒是行的了?
自他做了和尚,何曾有一句解釋?他明知道那對他的打擊多大,他不是親眼目睹了麽?到如今,還是不願解釋,他將他玉清存的命看得忒也硬實了吧。
他也知道,那淨蓮當是想隻手攬過一切煩擾吧。對他玉清存,無論是今日之淨蓮,還是當日之沈放,終是有情。可他已經承受不住了,他已經親口要求解釋了,他淨蓮又為何仍然堅持不說,這是不相信他玉清存,卻教人情何以堪?
將他這般地隔開,究竟是對他的保護,還是對他的傷害?他玉清存不是一個弱質女兒,需得他沈放這樣對待。以他倆般的投契,合力去麵對一切,該是此一生最好的生存模式。有什麽,竟不能坦誠相告?如此,又說什麽知音,談什麽今後。今後,他還是玉清存麽,還是那個能一直立於愛人身側的、與之相融卻又守得一份獨立的玉清存麽?既如此,還需要他玉清存麽,他沈放一人於世,亦已足矣……
玉清存滿懷蕭瑟,隻覺前路無望,漸漸升起了此殘生的念頭。想他這一路行來疲累之極,怎不心念若灰。這一生,功業之心已然銷殘,知音之交亦至如此零落,他看不出還有什麽值得留戀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隻覺得雙腳漸至麻木,腰背酸疼。於夕陽隱落山際時,他終於累倒在街頭的一株斜柳下。柳絮兒飄揚輕忽,輾轉半空,零落一地。玉清存靠著柳樹,垂頭坐著,神飛天外,雙目空洞而茫然,隻直直地盯著已然落地,卻猶在風中打著旋兒,試圖再次借力飛起的柳絮。
這柳絮兒是如此無力,卻又那般地頑強。這真是一出注定的悲劇。玉清存迷蒙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