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我苦笑了一下,他說:“出去吧。”我跟他走出花房,樂隊還在奏著音樂。他紳士的彎一彎腰:“小姐,可以請你跳支舞嗎?”我白他一眼,將手交到他手中。音樂是一支狐步,隨著旋律轉了幾個圈,我突然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不由“咦!”了一聲。霍明友那樣精明的人,馬上就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他倒隻是笑了笑:“你認識?”

我搖頭說:“不認識”。我留心到,他身邊談笑的幾個人都是我們家的世交子弟,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已然是很熟稔的樣子。霍明友卻隻是微笑問我:“你做什麽老盯著他看?”

我又白了他一眼,說:“難得看見一個生麵孔,我多看兩眼不行啊?”他突然停下舞步,說:“那好,我來介紹你們認識。”我隻好任由他拖著手走過去,隻在心裏哀歎。果然,卓正一看到我,就詫異的揚起眉,但他並沒有出聲。霍明友已經說:“來,卓正,認識一下我們的慕容大小姐。判兒,這一位是卓副艦長。”

他伸出手來跟我握:“幸會。”我也客套的說:“幸會。”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我心裏不知為什麽有點心虛。幾位世兄都跟我說話:“判兒,今天琴拉得不錯啊。”我卻隻是盯著卓正,他卻是坦然的也隻是看著我。最後他終於問:“慕容小姐,可以請你跳舞嗎?”

我點了點頭,我們兩個走下舞池去,老實說,他的舞跳得真不壞,說不定這一點也是像父親,聲色犬馬,樣樣精通。我們配合的很默契,舞池裏的人紛紛矚目,真是大大的出了一番風頭,一曲既終,他說:“跟我來。”拖著我的手繞過薔薇花架往後去,真是霸道。他問:“我是誰?”

他的樣子真滑稽,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也笑起來,他懊惱的說:“我知道這話問得很蠢,可是隻能問你。”

我歎了口氣,說:“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問他:“你怎麽在這裏?”我這句話也問得蠢,他聳了聳肩:“我正休假。趙禮良邀我來的。”趙禮良也是我的一位世兄,我點了點頭,他猶豫了一下,問:“先生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我聽得到他語氣裏的遲疑,他已經開始疑心了,不知道他猜到多少。

我搖頭:“父親拿我當小孩子,從來不對我說什麽。”他怔了一下,說:“上次你去找我,我還以為你知道什麽呢。”我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問:“你問過你母親嗎?”他又怔了一下,半晌終於回答我:“她終於告訴我,說我隻是她領養的孩子。”他臉上現出極度痛苦和茫然的神色來。我了然而憐憫的沒有說話。不過隻是一刹那,他的臉色就如常了。我腦裏一片亂烘烘,總覺得已經抓住點什麽,但似乎什麽也沒抓住。他卻慢慢說:“我第一次覺得不對,是前不久他到艦隊,那天他來得很突然,事先沒有通知,正巧到我們艦上來看,艦長休假不能趕回來,於是我陪著他……”

我不作聲,沒那麽巧,一連串巧合全碰到一起,怪不得他疑心。他迷惑的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們兩個麵麵相覷。他輕聲說:“你的母親……”我口幹舌燥,我想我想到了某個關鍵,我說:“或者說,我們的母親。”

這句話大大震動了他,更震動了我自己。我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你知道的,現在我父親的妻子,是他的續弦。我的母親,按照官方的說法,在我不滿周歲的時候死於車禍。可是,我剛剛看到了一個人。”我將蘭花房裏的情形仔細的形容給他聽,他專注而認真的聽我講完。最後,他長長籲了口氣。我說:“我們已經接近真相了,我想,光靠我一個人是沒法知道真相的,父親早就已經開始提防我了,卓正,你看看你那裏有沒有可能發現線索。”

他伸出手:“我養母隻是給了我這個。”花架裏疏疏漏過來的光線,照著他手中一枚墜子項鏈。扁平赤金花紋的雞心,我沒看出任何端倪。他卻掀下了某個暗鈕,啪一聲彈開來,幽幽的光線柔和的輝映在我的臉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顆珍珠,像寒潭倒映的月色,銀色粼粼,直照得人眉宇間去。他問我:“你認得?”我苦笑,我當然沒見過,不過,這樣的珍珠舉世罕有,天下無雙。我告訴他:“依我看來,傳說中慕容家族世傳珍寶裏最有名那顆‘王月’,大約就是你手裏這顆珠子了。”

我們再一次麵麵相覷。就在這個時候,花障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是雷伯伯,看到我們兩個站在這裏,他怔了一下,旋即笑著說:“判兒,你該回家了呢。”同時望向卓正,他倒是很沉得住氣,叫了一聲:“雷部長。”雷伯伯點點頭,說:“小卓,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我笑著問:“雷伯伯,這位卓哥哥人很好,你可不能罵他。”雷伯伯瞧了我一眼,說:“小機靈鬼,還不快去,你父親等著你呢。”

我和父親同車回家去。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的,不過似乎心情不太壞,因為他竟然在車裏抽起了煙。他叫隨車的侍從將車窗放下,侍從將車窗放下了一點點,為著安全製度不肯再放低,他也沒有生氣。他幾乎是高興的了,我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看到他高興過,所以我不能確認這種情緒。

車子到家後,我下車,父親卻沒有下來,我聽到他對侍從室主任講:“我去端山。”端山官邸離雙橋官邸不遠,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裏。聽說那是父親年輕時住過的房子,史主任答了一聲:“是。”走開去安排。我突然察覺到史主任一點也不意外,按理說,遇上父親這樣隨意改變行程,他都會麵露難色,有時還會出言阻止。

我轉過身來,叫了一聲:“父親。”父親漫不經心的唔了一聲,根本沒有看向我。我一字一頓的說:“我要見我母親。”

父親抬起頭來,路燈下清楚的看到他眼裏銳利的光芒,我不害怕,我重複了一遍:“我要見我的母親。”

父親的臉色很複雜,我形容不上來。我鼓足勇氣:“你不是正要去見她嗎?她是不是在端山官邸?”

父親沒有發脾氣,我反倒有點說不清的怯意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猜對了——還是……我終於聽到父親的聲音,他的聲音嘶啞,他說:“你的母親——你要見她?”

我的一顆心狂跳,像是一麵咚咚的小鼓。我覺得自己像在站在台風中心,四周的一切都迅速的被摧毀,一下個也許就輪到我。不過無論如何,我孤注一擲。

父親終於歎了口氣,說:“上車。”

我一時不能信自己的耳朵,太容易了,他答應我了?我猜對了?一切來得太突然太快太讓我驚訝,我不敢相信。

車隊向端山官邸駛去,夜色裏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是深黑色一團團的巨影,我的心裏也籠罩在這巨大的陰影裏,我不知道等待著我的除了母親,還有什麽?我不知道即將見到的,除了母親,還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