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夏天的蟬聲漸漸稀疏,幾場冷雨一下,秋意漸起。窗外是一株扶桑花,開得豔麗極了,她伏在把杆上,恍惚間便以為是玫瑰。早晨那枝玫瑰讓她藏在更衣櫃,馥鬱的甜香似乎仍然縈繞在指尖。一抬頭,鏡子裏看到周老師的目光正掃過來,連忙做了幾個漂亮的“朗德讓”,流暢優美的令老師麵露微笑。

更衣室是女孩子們公用,大家免不了嘰嘰喳喳。曉帆眼睛最尖,聲音也高:“素素!這是哪裏來的?”笑著就將玫瑰搶到了手裏:“好香!”牧蘭笑嘻嘻探過頭來:“還用得著問嗎?當然是咱們的莊誠誌送的。”曉帆揮著那枝花,一臉的調皮:“我要告訴老師去,莊誠誌又偷偷折花壇裏的玫瑰送心上人。”

牧蘭微笑著勾住她的肩:“素素,我將A角讓給你好不好,你和莊誠誌跳《梁祝》,擔保比我跟他跳默契一萬倍。”任素素微笑說:“你再說,我就要宣布你的秘密哦!”曉帆搶著問:“什麽秘密?”素素卻不答話了,牧蘭伸手擰她的臉:“壞蛋!隻有你最壞!”

一幫人走出去吃晚飯,牧蘭和素素落在後頭。牧蘭換了洋裝,看素素換上那身珍珠白色的裙子,不由說:“你怎麽老穿這些?”挽住她的手:“跟我去吃飯吧。”

素素搖頭:“謝了,上次陪你去,鬧得我隻心慌。”牧蘭道:“你太拘泥了,人家不過開開玩笑,並沒有別的意思。何況——那班人裏頭,隨便挑一個也是好的,難道你真想跳一輩子的舞不成?”素素微笑:“知道知道,知道你是要嫁名門公子,將來不愁吃穿做少奶奶。我的命隻好跳一輩子了。”牧蘭嗤的一笑,說:“你是願意和莊誠誌跳一輩子才對。”素素作勢要打,兩個人走出來,看到街對麵停著一部黑亮的雪弗蘭。車窗裏隻見人向牧蘭遠遠一招手,牧蘭眼睛一亮,向素素打個招呼,便急忙過去。

素素看著車子開走,在街邊站了一會兒,莊誠誌就過來了。問:“等了很久了?”她仰起臉看他,白晰明亮的一張臉,像秋天裏的太陽,直照得人心裏去。她微笑說:“我也才下來。”兩個人一齊去吃餛飩。

紫菜清淡的香氣,雪白透明的麵皮,素素微微生了汗,掏出手絹來擦。隻聽誠誌問她:“牧蘭最近怎麽了?老是心不在焉。”他和牧蘭是搭檔,牧蘭的心思不在練習上,他當然看得出來。素素說:“她新交了男朋友。”誠誌問:“剛剛開車來的那一個?”素素點點頭,誠誌說:“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吧?”

何止是有錢——聽說家裏很有背景。素素有次拗不過牧蘭,被她拖去吃飯。那是她第一次吃西餐,亮晶晶的水晶吊燈,亮晶晶的地板,亮晶晶的刀叉,那世界仿佛都是燦然生輝。那些人物,也都是時髦漂亮。牧蘭落落大方,誰和她拚酒她都不怕,席間有位叫何中則的年輕公子,最愛和牧蘭搗亂,非要她幹杯。她說:“幹就幹!”一仰臉就喝掉整杯,兩隻翡翠秋葉的墜子晃得秋千似的,燈光下碧綠幽幽。旁的人哄然叫好,何中則就說:“小許,你這女朋友爽快,夠意思!”牧蘭隻是俏皮的笑笑。後來何中則又對她發話:“方小姐喝了,任小姐也應該表示一下吧?”她哪裏見過這樣場麵,臉馬上紅了,最後還是牧蘭的男朋友許長寧替她解圍:“任小姐真不會喝酒,哪像你們胡鬧慣了,別嚇著人家。”

飯後許長寧叫車子送她和牧蘭回去,牧蘭還跟她說笑:“素素,那位何先生似乎對你很有意思啊。”結果真讓她說中了,第二天就來約她吃飯。她不冷不熱的拒絕掉了。牧蘭替她惋惜了半晌:“小姐啊,那是何源程的長公子啊,你連他都不肯稍假詞色?”她反問:“何源程是誰?”牧蘭一臉的哭笑不得,好一會才道:“你真是——你不會連慕容灃是誰都不知道了吧?”惹得她笑起來,這才想起來何源程是大名鼎鼎的政界要人。

牧蘭遲到,挨了老師的罵,被罰練。旁人都走了,素素一個人悄悄回來看她。她正練擊腿,一見到素素,便停下來問她:“周老師走了?”

“走了。”

牧蘭吐吐舌頭,一臉晶瑩的汗,取了毛巾擦著汗,靠在把杆上懶懶的問:“素素,明天禮拜天,跟我去玩吧。”素素搖頭:“謝了,你的許公子的那班朋友,我應付不來。”牧蘭說:“明天沒旁人,隻有我和他。”素素微笑:“那我去做什麽?當燈泡嗎?”牧蘭漂亮的眼睛向她一眨:“明天還有他妹妹,你陪陪我嘛,求求你了。”

她笑起來:“醜媳婦見公婆才害怕,你又不醜,作什麽要怕小姑子?”

牧蘭嗔一聲:“素素——”卻回手按在胸上,說:“不知道為什麽,一想到要見他家裏人,我就心怦怦直跳。”雙手合什:“求求你啦,看在這麽多年姐妹的份上,陪我去吧,我一個人準會害怕的。”

素素讓她糾纏不過,隻得答應下來。

第二天一早牧蘭就來叫她,她打量一下,牧蘭仍是穿洋裝,不過化了淡妝,頭發垂在肩上,隻係根綢帶,歪歪係成蝴蝶結,又俏皮又美麗。素素不由微笑:“這樣打扮真是美。”牧蘭卻伸手掂起她胸前烏沉沉的發辮:“咦,你頭發長這麽長了?平時綰著看不出來。”

仍舊是吃西餐,四個人氣氛沉悶。許長寧的妹妹許長宣一身得體洋服,沒有多少珠光寶氣,隻手上一隻約摸六卡的火油鑽,亮得像粒星星嵌在指間。對牧蘭倒是很客氣,叫她“方小姐。”可是客氣裏到底有幾分疏冷。素素本來話就不多,見牧蘭不說話,更是不作聲。隻聽許氏兄妹有一句無一句的說些閑話。許長寧見氣氛太冷,有意的找話題,問許長宣:“烏池有什麽新聞沒有,講來聽聽。”許長宣說:“能有什麽新聞——倒有一件事,今天遇上錦瑞,她追著問上次打賭的事,說你還欠她一餐飯呢。錦瑞還說了,今天要去馬場,大哥,過會兒我們也去騎馬吧。”

許長寧略一沉吟,許長宣便道:“方小姐任小姐也一塊兒去玩玩吧,反正要人多才好玩呢。”

許長寧看了牧蘭一眼,牧蘭不願第一麵就給許長宣小家子氣的印象,連忙道:“好啊,反正我和素素都是很愛熱鬧的人。”

吃完了飯就去馬場,到了才知道原來是私家馬場。背山麵湖,風景秀麗。時值深秋,眼前綿延開去的卻是進口的名貴草種,仍然碧綠油油如毯,道旁的楓樹槭樹都紅了葉子。半人高的白色柵欄外,更有幾株高大的銀杏樹,風吹來漱漱有聲,落了一地的金黃色小扇子。素素見到景致這樣美,不由覺得神氣一爽。

去更衣室裏換騎裝,素素道:“我還是不換吧,反正也不會騎。”牧蘭說:“很容易的啊,真的很好玩呢,上次我來玩過,真是有趣。你第一次騎,我叫人替你牽著韁繩,兩圈跑下來你就會了。”

等換了衣服出來,果真有人牽了兩匹溫馴的馬兒等在那裏,許長寧笑著說:“我特意為兩位小姐挑了兩匹最聽話的馬。”牧蘭問:“許小姐呢?”許長寧一揚臉,素素遠遠看去,陽光底下依稀有一騎已去得遠了,當真是矯鍵絕塵。

素素從來沒有嚐試過接近馬,隻覺得是龐然大物,又怯又怕。好在騎師卻是絕好的耐性:“小姐,請從左前方上馬,不要從後麵接近,不然可能會讓它踢到。”抓住了韁繩教她上馬的幾個要領,她畢竟有舞蹈功底,輕盈盈就認蹬上了馬。騎師放鬆了韁強慢慢溜著,亦步亦趨的糾正她的動作。等她溜了兩個大圈回來,牧蘭與許長寧早就不見蹤影了,她知道他們必是躲到別處去說體已話了。隻見那騎師在大太陽底下,已經是滿頭大汗,心裏不安,說:“您休息一下吧,我自己溜一圈試試。”那騎師也是個年輕人,心性爽快,聽她這樣說,隻以為她想獨自試試,便笑道:“那您可當心一些。”就將手裏的韁繩交給她自己握住,自己走回馬廄下。

素素倒並不害怕,由著馬兒緩緩走去,順著跑馬道一直往南走,隻聽那風吹得身邊的樹葉嘩嘩作響,那太陽光照在不遠處的碧藍的湖麵上,碎金子一樣的光紋。馬廄已經離得遠了,隻遙遙看得到屋子的輪廓。四周都是靜靜的,聽得到草地裏蟲鳴聲。她心裏不自覺得有點發慌,就在這時,隱隱聽到似乎是蹄聲,那蹄聲急奔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抬眼遠遠看見山坡上一騎直奔下來。見來勢極快,她連忙想避在一旁,但手忙腳亂,卻將韁繩一扯,用力太過。馬頓時往後退了兩步。她心裏更慌,卻將韁繩拉得更緊,那馬是一匹純種的霍士丹,平日極是嬌嫩的,受了這兩次逼迫,長嘶一聲就撒開四蹄向前衝去。她猝不防及,差一點從馬上摔下來,幸好反應敏銳,身子用力前俯,才算沒有跌下馬來,可是馬卻發了狂一樣橫衝直撞向前狂奔,眼睜睜向對麵那一騎衝去。

對方騎手卻很冷靜,見勢不對,一提韁繩偏過馬首讓她過去,兩騎相交的那一刹那,眼疾手快已牽住她的韁繩。那馬又是一聲長嘶,奮力一掙,她隻覺得一顛,已失卻平衡直跌下去,火光電石的一瞬間,一雙臂膀已勾住她的腰。發辮散了,她瀑布也似的長發在風中紛紛散落劃成烏亮的弧扇。天旋地轉一樣恍惚,隻看到一雙眼睛,像適才的湖水一樣幽暗深遂,陽光下似有碎金閃爍,直直的望著她。

天與地都靜下來,隻剩下他和她。這樣近,她從未曾離男子這樣近,幾乎已經是近得毫無阻礙。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芳香與薄荷水的味道,他的手臂還箍在她腰際,隔著衣衫仍覺察得到那臂上溫熱的體溫。他的額發讓風吹亂了,絨絨的掠過明淨的額頭,他問:“你是誰?”她驚恐到了極點,不知道該怎樣解釋一切,更不知道他是什麽人。極度的慌亂裏隻低一低頭,如水的長發紛紛揚揚的垂落下來,仿佛想籍此遮住視線,便是安全。

雜遝的蹄聲傳來,兩三騎從山坡上下來,幾人都是一樣的黑色騎裝,遠遠就擔心的喊問:“三公子,出事了嗎?”

他回頭說:“沒事。”低頭問她:“你有沒有受傷?”她下意識搖了搖頭,那幾騎已經趕上來,在他們麵前下馬,幾個人都是驚疑不定的神色看著她。她越發的慌亂,本能的向後一縮。他卻是很自然的輕輕在臂上加了一分力道,仿佛是安慰她,口中說:“沒事,已經沒事了。”

轉臉對那幾人說話,口氣頓時一變,極是嚴厲:“這位小姐不會騎馬,誰放她獨自在馬場的?這樣危險的事情,非要出了事故你們才稱意?”幾句話便說得那幾人低下頭去,素素漸漸定下神來,看到那邊兩騎並綹而來,正是牧蘭與許長寧。看到熟人,她心裏不由一鬆,這才發覺自己竟仍在他懷抱中,臉上一紅,說:“謝謝,請放我下來。”又羞又怕,聲音也低若蠅語。他卻是聽見了,翻身下馬,轉過身不假思索的伸出手,她略一躊躕,終於還是將手交到他手裏,隻覺身體一輕,幾乎是讓他抱下來的。

剛剛站定,牧蘭與許長寧也已縱馬奔了過來,許長寧“咦”了一聲,下馬後也和那些人一樣,叫了聲:“三公子。”又笑了一笑:“剛剛才和長宣說呢,說是錦瑞來了,你說不定也會過來。”牧蘭也下了馬,幾步搶過來牽住她的手,驚訝的連聲問:“怎麽了?”她是極聰明的人,看情形也明白了幾分,又問:“你沒摔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