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玉曲
邊令誠也是個狠角色,因與高封二人有隙而密進讒言,欲借皇帝之手煞一煞這二人的威風,被楊昭這麽一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狠捅了高封二人一刀,不僅極言二人慘敗之狀,更捕風捉影,說封常清以賊搖眾居心叵測,高仙芝盜減軍糧中飽私囊。封常清初時輕敵大言,吃了幾次敗仗之後,多次陳言叛軍厲害,警示朝廷及軍中輕敵者,有時未免矯枉過正,敗了己方士氣,說他“以賊搖眾”還勉強說得過去。但高仙芝盜減軍糧,則完全是欲加之罪,捏造栽贓,就瞅著高仙芝未如實上報的空子陰他一招。
皇帝聽到戰敗實情已是氣得不輕,又聞高封這兩項罪名,不由雷霆大怒,再加上邊令誠在一旁巧言令色存心挑撥,一怒之下,命邊令誠執敕書至潼關軍中,將高仙芝封常清二人斬殺。
楊昭得知皇帝欲斬高封的消息時,邊令誠已快馬加鞭匆匆離京,唯恐突然生變,讓高封另起生機。他的本意隻是想撤下高封換上於他有利的將領,誰知邊令誠狠下殺手斬草除根。高封二人也算一代名將,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委實有些冤枉。他不過歎息一聲,隨即著手準備取代的人選。
安祿山起兵月餘以來,官軍連續敗績,一片低靡,至此時終於有了一點振奮人心的消息。就在邊令誠奉旨前往軍中的第二日,皇帝餘怒未消,朝上卻收到來自朔方的戰報,道安祿山部將大同軍使率兵寇振武軍,被朔方節度使郭子儀擊退,並乘勝攻克靜邊軍。大同兵馬使再寇靜邊軍,又被郭子儀部下大敗,坑殺七千騎兵。接著進軍包圍雲中郡,僅以二千騎兵便攻克了馬邑,開東陘關。
東陘關往東南幾十裏便可達太原、河北諸郡,深入叛軍腹地,解救河北河東郡縣。朔方軍雖善戰,卻一直被阻攔在北麵,此番繞過了洛陽一帶安祿山的主力,潛入背後。安祿山曾打算親自帶兵攻打潼關,常山太守顏杲卿在叛軍兵臨城下時假意歸降,待主力西進之後再聯合附近郡縣起兵討伐,讓安祿山後顧有憂,才暫時放棄了進攻潼關,轉而回頭揮軍河北。朔方軍打開東陘關通路,如果就此進入河北,就讓他腹背受敵。
皇帝及滿朝文武初時都未將安祿山放在眼裏,誰知連月來屢戰屢敗,天朝未免臉上無光。這回終於來了捷聞,挽救了即將掃地的顏麵,百官莫不稱頌,皇帝也龍顏大悅,當即給郭子儀加官進爵,為禦史大夫,官正三品。另議設宴,君臣同慶。
正自歡騰,宮使來報,潼關軍使回奏。百官中有知情者,知道是邊令誠斬了高仙芝封常清回來複命了;多數人還未及得到消息,不知內裏,以為是潼關有軍情來報,翹首觀望。
邊令誠跨上太極殿前台階,在門檻前頓了一頓,往後看了一眼,頗是無奈。眾人才注意到邊令誠身後還跟了一人,一身素衣,雙手捧一份薄薄的書冊,似是奏折,高舉至額前,垂首肅然。朝堂之上不著朝服而穿便裝,本就是失儀不敬,何況還全身縞素。有靠近門口的官員已認出那人,乃是因病告假數月的京兆少尹、文部郎中吉鎮安,這回不知又要搞什麽名堂,不由竊竊私語議論起來。
楊昭剛見那從階下緩緩現出的素手白袖、青巾烏發便認出她來。他料想過無數種再見她的場麵,卻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情形,一時失了神,盯著她忘了轉開。她與月餘前全無二致,仿佛隻是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帶了些許路途風霜。一次離別,仿若隻是昨日,又好像已是歲歲年年。
她始終低著頭緩步而行,每近一分,他的目光便淩厲一分。她在他麵前站定,從側麵可見端肅的輪廓,垂目觀鼻,嘴唇緊抿。在他銳利的注視下,有那麽一瞬,她的眼睫微微一顫,然而她終還是沒有抬起眼來看一看他,隻是更深地垂下眼去,屈膝跪下。
邊令誠回奏已斬高封二人,暫以將軍李承光統領潼關大軍,不知情者莫不驚駭。邊令誠稟奏完,看了看身邊的菡玉,有些為難,不知如何開口好,皇帝倒先發話,問道:“吉卿不是抱恙在家,怎麽突然上朝來?”
菡玉回道:“臣舊疾複發,回鄉求醫,回京時路經潼關。封將軍臨終書遺表一道,托付臣交予陛下。臣不敢有付將軍所托,連夜回京,無暇顧及儀容,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道:“有勞吉卿了,表疏既已帶到,卿可回居舍安心養病了。”命內侍先行收起封常清的遺表。
內侍從旁過去,向菡玉伸出手,她卻隻是低頭跪著,雙手高舉那份遺表,並不遞上。內侍等了片刻,隻得自己伸手去拿遺表,菡玉突然雙膝往前一挪,跪走了一步,朗聲對皇帝道:“封將軍臨終遺表,心血所致,還請陛下過目!”
皇帝眉頭微皺:“朕回頭會看的,朝上還有他事須議,暫且按下。”
菡玉堅持道:“封將軍於表中述自身經驗得失,以誡陛下、諸軍,群臣得聞亦可受益。”
皇帝道:“其中有助退敵之論,朕自當采納,頒令實行,不急於此一時。吉卿,你可退下了,早日養好病,再為社稷效力。”
楊昭見菡玉的倔脾氣又上來了,這樣下去必又要鬧得不可收拾,便上前圓場道:“陛下日理萬機,哪能每封奏表都一一過目,都是由臣先行篩選,擇要向陛下奏報即可。吉少尹,你先將這表疏給我,我定會仔細研讀,將其精要之處分與群臣諸軍傳閱為鑒。”
菡玉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去,默默地跪著。他走得近了,隻見她側麵堅毅的輪廓,白得透明的膚色,仿若冰雕,將他眉梢眼角的微笑悉數凍結。而那一瞬間的眼神,或許是憤怒,或許是失望,或許是無奈,太多情緒浮於表麵,他想要看到的,經月的想念、重逢的喜悅,一絲一毫都不可見。
他伸出去的手懸在半途,緩緩凝握成拳。臘月的天氣,數九嚴冬,寒風從敞開的殿門灌入,四周暖爐的熏熱便被衝散,冷風熱氣混在一處,輾轉糾纏難解。
菡玉跪著又往前一步,奏道:“陛下,封將軍自洛陽陷落以來曾三度遣使奉表,欲向陛下麵陳逆胡實勢、論討賊方略,陛下都不肯接見。如今慷慨赴死,以身家性命成此一表,是為屍諫,陛下還是連看都不願看一眼麽?陛下可知高元帥就戮之時,三軍皆呼枉,聲撼天地。如此二位將軍仍對朝廷一心一意,無半句怨言,唯恐自己陣前喪命長敵之威,不若斬於長安之市,猶可警示眾臣。其赤膽忠心可昭日月,竟不得聖心半分眷顧麽?”她想起目睹之高封二人被斬的慘烈之狀,不由眼眶一紅,語帶哽咽。
群臣中有與高封交厚者,聽她說高仙芝死時將士呼枉,出列問道:“陛下,高元帥雖有失地之責,但罪不至死,究竟為何遽斬之,使三軍皆以為枉?”
皇帝本要發怒,被這麽一問,想自己未加詳查便下令斬殺兩名大將,不禁也有些懊悔,一時默然不語。
楊昭因道:“陛下,朝中諸將唯封將軍一人與安祿山直麵對陣,逆胡情勢也隻有封將軍清楚,覆轍亦是後事之師。況且封將軍雖有過失,但對朝廷、對陛下始終是忠心耿耿,其情可憐,其心可嘉,望陛下體恤。”
皇帝不答,他便又道:“正當今日大朝,文臣武將皆聚一堂,將赴前線之士也在其中。不如趁此機會將封將軍遺表宣示於眾,以作鑒戒。”
皇帝心煩地揮揮手:“就照右相的意思辦罷。”
楊昭拜道:“是,容臣宣讀。”便來取菡玉手中表疏。
她稍稍一退,悶聲道:“封將軍敗軍之將,獲罪就刑,遺表怎敢勞動宰相親自宣讀。相爺如此,封將軍在地下亦不安心。”
他眼中含怒,嘴角卻扯出一抹笑意來:“我欽佩封將軍赤誠忠心,願顯其誌與眾共勉,封將軍遺表屍諫不正是這目的?他地下有知,當覺無憾矣。”
也隻有他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暗地裏做了多少手腳,還能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她心中說不出是憤是哀,生生壓下,對他躬身遞上遺表:“是下官失言。有勞相爺。”
他便接過,向皇帝一拜,展開朗聲念誦:
“中使駱奉先至,奉宣口敕,恕臣萬死之罪,收臣一朝之效,令臣卻赴陝州,隨高仙芝行營。負斧縲囚,忽焉解縛;敗軍之將,更許增修。臣常清誠歡誠喜,頓首頓首。臣自城陷已來,前後三度遣使奉表,具述赤心,竟不蒙引對。臣之此來,非求苟活,實欲陳社稷之計,破虎狼之謀。冀拜首闕庭,吐心陛下,論逆胡之兵勢,陳討捍之別謀,酬萬死之恩,以報一生之寵。豈料長安日遠,.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謁見無由;函穀關遙,陳情不暇。臣讀春秋,見狼曋稱未獲死所,臣今獲矣。昨日者與羯胡接戰,自今月七日交兵,至於十三日不已。臣所將之兵,皆是烏合之徒,素未訓習。率周南市人之眾,當漁陽突騎之師,尚猶殺敵塞路,血流滿野。臣欲挺身刃下,死節軍前,恐長逆胡之威,以挫王師之勢。是以馳禦就日,將命歸天。一期陛下斬臣於都市之下,以誡諸將;二期陛下問臣以逆賊之勢,將誡諸軍;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許臣竭露。臣今將死抗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後,誑妄為辭;陛下或以臣欲盡所忠,肝膽見察。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則冀社稷複安,逆胡敗覆,臣之所願畢矣。仰天飲鴆,向日封章,即為屍諫之臣,死作聖朝之鬼。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回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無任永辭聖代悲戀之至。”
封常清這道臨終遺表不可不謂肺腑之言,滿紙赤誠,言哀而意堅,聽得群臣莫不唏噓感慨,曾與他友好者已忍不住落下淚來。皇帝也不好再作無情,好言撫慰一番,含糊退朝作罷。
菡玉身著便服,未及朝散便先退下。她心中抑鬱,故意避開人群撿那僻路行走,回到崇化坊的寓所,老遠就見小院門前停了一頂熟悉的八抬大轎。她怒火已平,不由生出畏縮退避之意,不知該如何麵對他,站在巷口遲遲不前。
明珠站在院門口,一邊盯著院裏的人,一邊向外翹首盼望,遠遠看見菡玉回來,喜不自禁地跑出來迎接。真到了她麵前,又不自在起來,手觸到她的衣袖,又立刻縮回。千言萬語,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菡玉先道:“明珠,這一個多月來苦了你了。我說走就走,也沒給你安排一下……”
明珠連聲道:“沒事沒事,我一切安好,隻是擔心少尹……你的病,都好了麽?”
菡玉道:“我此月離京就是回鄉去求醫,如今已痊愈了。”
明珠日久以來的擔心終於放下,不斷點頭:“那就好,你沒事就好了,我就怕……”眼中不由起了淚光,她自覺有些失態,回過頭悄悄拭去,指著門前大轎道:“少尹離京,相爺知道麽?剛剛他急衝衝地尋上門來……”
菡玉道:“方才朝上已見過麵了,你莫擔心,沒什麽事。走,我們回去罷。”她長呼一口氣,越過明珠往院門而去。明珠連忙跟上。
楊昭本在院中等候,見明珠突然跑出,也跟隨出來,站在門前。他四處尋她不見,正自煩躁,但一看到她便什麽火氣都沒了,隻記得這月餘來夜夜想念度日如年,責問的話出口也成了關切:“你上哪裏去了?也不等我一起回來。”
菡玉低下頭:“相爺朝事纏身,菡玉不敢耽擾。”
又是這樣,又像以前一樣,總是低著頭,仿佛卑躬屈膝,骨子裏卻倔強不肯圓融。他進,她退;他讓,她也退,讓他什麽招數都落在了虛處,始終拿她沒有辦法。
他歎了口氣:“這裏麵有許多因由。”
她應道:“我明白,相爺行事必有道理。”
“你隨我進屋,我細細說給你聽。”他指了指房門,轉身向屋內走。
菡玉悶悶地低頭跟進,隨他走入屋內,回身去關門。剛合上門扇,就被他從後摟住,讓她立時慌了手腳,無措地去掰他環在腰間的手,身子略得自由,又叫他扳過肩膀,迎麵抱住,臉便覆了上來。她慌亂地躲避,站立不住,被他推向背後的房門,咣的一聲。她再無退路,到底是讓他得了逞,輾轉纏綿,一償這月餘來的相思,方才罷手。
“相爺……”她微微喘著氣,鼻尖被他抵著,近在咫尺,唇齒鼻間盡是他的氣息,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呼吸,“你不是說要細細說給我聽……”
他輕啄她唇瓣,密如雨絲。“還不夠細麽?”
她雙頰泛紅,又有幾分尷尬,別過臉推他:“我和你說真的……你別這樣……”
他稍微將她放開一些,淺淺摟著。“玉兒,你離開這一個多月,一回來就跟我慪氣,我連單獨跟你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不這樣,你能好好聽我說?”
她囁嚅道:“還有什麽可說的?”
他無奈地歎氣。“我就知道,你還沒見我的麵,心裏就先認定我有罪了,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她抬起眼來看他:“難道相爺敢說這件事和你毫無關係,敢說你是清白的?”
他坦然直視她:“沒錯,是跟我有關。清白兩個字怎麽寫,我早就不知道了。但那是對別人。”
這樣的話居然也能理直氣壯地說出來,絲毫不覺得虧心。她淒然一笑:“我和別人也是一樣的。”
“是麽?”他盯著她雙眼,“你也和別人一樣看我,一點特殊都沒有?”
她被他灼灼的目光盯著,無所遁形,氣餒地轉開臉。“管不起,我還避不起麽?”
這個答案終於讓他滿意,唇角揚起。“原來我在你眼裏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特殊,你心裏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在乎。”他掐著小指指尖比了一下,“少是少了點,不過,來日方長,不急於這一時。”
她卻沒有心思和他玩笑,眉頭輕蹙:“相爺,不是一句在乎不在乎,就能萬事迎刃而解……”
“對我來說,足夠了。”他軟語勸哄,“好了玉兒,都是我的不對,你別生這冤枉氣了。你要什麽,我都依你,我行事哪裏不合你意,下次我都改,好不好?”
“改不了的,相爺,你已經四十歲了,不是年少懵懂的孩童,是非曲直早在腦中定了型,哪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了的?就像這次,因你的暗相授受讓高封二位將軍喪了命,你卻絲毫不覺得是虧心事。就算你勉強自己順著我的心意去做,一件兩件能勉強,十件、百件,你都能勉強得來麽?”她望著他,語調淒涼,“相爺,你我政見不一,觀念有差,實在難以相合。長此以往,矛盾總會勝過包容。有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相爺何必強求。”
“道不同不相為謀,菡玉,你開口閉口都是國事,那我們的家事呢?”他握住她肩膀,“你換了一具身子,就完全變到了以前的樣子,就把那些全忘了麽?”
菡玉一震,垂眼看向別處。
“你明明都記著。”他輕擁她入懷,“玉兒,你的心思我都懂。要你撇開你那榆木腦袋裏的是非對錯隻和我風花雪月,你定然做不來。我知道你很為難,我會努力去順應你。”他圈緊了雙臂,“但是要我放你,那是萬萬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