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命中的重逢(下)
夜涼如水,清風拂衣,冷落倚在小小的竹窗邊,眼睛盯著窗外有好幾個時辰了。天色早已從原來的白晝轉為了黑夜,彎彎的一鉤眉月斜掛在空,微弱的月光,照的滿地竹影參差。
在她的身後始終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天光站到天暗,一句話也沒有說,像一個守護天使,靜靜地在她的身邊,默默的看著她。
從小鎮歸來後,她就像丟了魂似的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那種姿態,仿佛完全靜止在空氣裏。 那神情,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帶著幾分迷惘,幾分惆悵,幾分溫柔,幾分落寞……合起來竟是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的哀傷,幾乎不自覺的哀傷。
他一向寧謐的心不自禁地起了波動,像是被人殘酷地揪緊,令他幾欲無法呼吸。
他不知這種感覺為何如此的強烈,一種從未有過的焦灼,令他無法控製地顫抖了一下,心中隱隱產生了不安的感覺、不祥的預感,好像,好像她快要離開他了……
這輩子我最恨的就是別人欺騙我……
為什麽?為什麽要背叛我……你是我的東西,誰也不能碰……
我究竟哪點不如他?我要讓你付出代價!
從沒想過要傷害你,我比誰都愛你……比他愛得更久……更深……更多……
今生今世也別想我會放開……你休想擺脫掉我!
永遠愛你……隻有我……隻有我……
沒有人比我更加的愛你,你為什麽不愛我……
我愛你愛到發瘋……
一瞬間,冷落的麵容慘淡了,睫毛顫抖了,嘴唇咬出了深深的白印。她沒有縱容眼淚流下來,隻是緊緊地閉上了眼,伸出右手捂住自己的麵容,漸漸低下螓首。
昨日之種種,就像一場模糊的電影,在她的腦海裏不斷放映著那遊絲一般糾葛不清的記憶,一如茂盛的長青藤纏纏繞繞,無論埋入地下多少英尺,終也無法躲開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那場痛徹心扉的苦樂悲離……
她無法再讓自己浮躁的心徹底平靜下來,無法再讓自己心止如水,也無法再固守住原本的淡然與閑逸……
“落?”靈亦軒終於還是無法故作鎮定,擔憂地低喚了她一聲。
冷落忙抹了抹臉,緩緩抬起頭,木然地望著靜穆的星月,望著遙遠的天際,沉默、很長時間的沉默,微醺的月光暈染了她美麗的臉龐。
“我從沒有說過我的過去,難道你一點也不好奇嗎?”她低啞柔魅的聲音回蕩在屋中,打破了黑暗的沉寂。
靈亦軒沒回答她的問題,隻是一逕地瞅著她纖弱的背影,良久才啟口:“已經過去了。”
“已經過去了……”冷落喃喃地重複著他的話語,揮不去心口的淒情。
她原本也以為是這樣,以為時間可以衝淡一切,不錯,時間是可以衝淡悲傷,隻是她仍會偶爾突然地心痛,痛得在很深很深的靈魂底下,或許不至於致命,但心仍舊難平。午夜夢回的時候,輾轉反側,心裏的傷口,還在那裏,想起來,一拉扯,就輕輕的疼。
冷落微歎了口氣,心口忽然沒來由地一陣抽痛,如果記憶能像這呼出的氣馬上消逝,然後融解在虛無的空氣裏,那該有多好啊……
“你知道麽?”冷落強抑著聲音的發顫,強力平靜地說道:“他們口中的那個禍水就是我。”你會看不起我嗎?或者……棄我而去?
“我知道。”
“你知道!?”她的眉宇間盡是痛苦的神色,雙手用力的扣住窗棱,越扣越緊,越扣越緊,直至關節泛白,“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那都意味著什麽?是肮髒,是醜陋,是罪惡!它根本就是依附在我身上的皮膚,一輩子都會跟著我,我永遠無法擺脫!”
冷落輕輕低頭著,笑了一聲,滿臉苦澀之意。隨後她旋過身子,望著靈亦軒,僵硬的嘴角扯出一絲笑容,兩隻眼睛卻看起來茫然失神,有著他讀不懂的渾濁。
“我怎麽總是忘記,你還隻是一個10歲的小孩子,不可能會明白的。”
靈亦軒霎時心緒萬千,他的嘴唇急促開闔,像是想要說些什麽,然而最終還是咽了回去,眼中似乎閃過一縷淡淡的憂傷,也許……隻是光影的閃動?
“小軒,我要離開,去一個地方。”
“我陪你。”
“不行!你在這兒等我!”
“我陪你。”
冷落靜靜的,慢慢的踱步到他的身前,蹲下身子,伸出雙手覆在他的肩上,微仰著頭望進他低垂的眼眸,讓他看清楚自己眼中的認真與堅決勿庸置疑。“我隻是想去確認一件事,不想把你也拉扯進去,讓我自己一個人去好嗎?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靈亦軒回望著她,緊緊握住身側的兩個小拳頭,堅定的重複那句不變的話語:“我陪你。”
不,不行!她不想再害任何人了,尤其是他!和她在一起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雲娘是,絕塵是,甚至連駱煒森都是!她是掃把星,怎能讓他再留在自己的身邊?她離開了,就沒打算再回來……
一隻小手撫上她的臉頰,溫柔地拭去不斷落下的淚珠,指尖傳來陣陣舒心的冰涼。她恍然回神,看著他如精工雕琢般的有棱有角的俊俏麵容,看著他帶著溫度的關切目光,心中沒來由地一軟,柔柔的感覺就似心都化了一般,心裏一陣溫暖。原來這個家夥竟也有如此溫柔的表情,他那沉默的動人更超過用語言。
“我陪你。”他那清脆膩稚的聲音悠悠傳到她的耳邊。
冷落的雙手緩緩攏住他的小手,輕輕的把他摟在自己的懷裏,沙啞地低哺道:“好。”
她輸了,輸給了他的這份堅持,她隻希望自己不會給他帶來災難。
她的淚漸漸染濕了他的背,他的衣,他的心。在靈亦軒體內,隻有未成形的念頭不斷湧上來,他想成為這個人心中最特別的人物,不想讓抱著他的這雙手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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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吱——”
破爛不堪的大門被推開了,一股陰鬱之氣即刻奪門而出。四周受驚的野鴨子,嘎嘎叫著從深草裏竄上了天。
很熟悉卻又麵目全非的地方,如今早已人走樓空,殘磚斷瓦,宅院腐朽不堪,一片狼藉景象。當年的風采似乎依稀可見,然而濃濃的陰氣還是揮之不去,沒有屬於生命的味道,人都打了個寒噤。
這般蕭條的光景,他怎麽可能容忍得了?或許他真的死了……
“怎麽了?”靈亦軒微蹙眉,側頭擔憂地凝望著身旁麵色蒼白的冷落。
冷落一怔,朝他勉強地笑了下,“沒事兒,我很好。走吧。”
她深籲了一口氣,提步走了進去,靈亦軒跟在身後。
要進入後院,首先就要穿過一條長廊,那是通往各處的必經之路。
冷落停在長廊邊上,輕觸了一下廊柱上的雕紋花案,殘痕斑斑,但是記憶中卻還是停留在幾年前,當她伸手觸摸它的那一刻時光……恍然而又模糊,過去的殘存記憶總也抹不掉地留在那裏,突然就泛了出來……走過迂回的長廊,就是舒馨園……
穿過層層或濃密或稀疏的綠蔭,他們來到了後院,院中灰蒿、葦草、野蕎麥已有半人高了,久無人修葺,房屋破敗、倒塌。
冷落挨個將所有房間都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人,也沒有人住的痕跡。而駱煒森所住的寢室,房門斜斜倒掛,桌椅淩亂傾斜,殘木碎瓷滿屋都是,就像遭了場浩劫,地上還有像是血跡的黑印,讓視者觸目驚心。
死了,他果真死了……
冷落站在房中央,微微一笑,霎時嬌靨如花,“他果真死了,我好開心!我好開心……”
她唇邊那一抹微笑依舊綻放,唇瓣卻不自覺的開始抖動,而那雙美眸裏更是異樣的漾著無限哀戚。緊接著她開始哈哈大笑,好像真的很開心似的,可是片刻的笑聲過後,一滴滴晶瑩的淚珠卻如斷了線的珍珠紛紛從她的臉頰滾落在地。
冷落止住笑聲,輕輕地撫過頰麵,呆瞪著手中的水跡,眼底充滿了震驚與苦澀,“為什麽會這樣?我應該很開心才對啊!我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笑了,自從聽到他的死訊後,我連做夢都在笑,我早就希望他死了。他死了我開心還來不及,為什麽會流眼淚,為什麽?我很開心啊,我很開心啊……”
她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單手捂住隱隱作痛的胸口,倚靠在桌子邊上,另一隻手死撐著桌麵,情與仇的糾葛,愛與恨的交織,同時在心口煎熬。她忘不了雲娘的慘死,忘不了絕塵的慘死,更忘不了自己曾受的屈辱,可是……她也忘不了兒時的一切,忘不了長達十多年的親情,忘不了繈褓時見到的那個最初的笑容……
他是她視為父親的人啊,這叫她情何以堪?
那哀愁的情懷,已成了她眉宇間終生揮不去的印記,即使他死了,也像痛苦一樣存在著!
看著她獨自一個人靜靜地哀傷,靈亦軒的心也跟著疼痛起來,痛得無法表達,隨即他上前緊緊環抱住她的腰,無能為力的自己隻能通過這種方式無聲地提供她力量。
過了許久,她的顫抖果然慢慢平緩了下來,靈亦軒這才放開她,仰頭輕輕地對她說:“我們回家吧。”
冷落嘴邊慢慢揚起了一抹彎度,那才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意,她習慣性地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好,可在這之前,我還想去一個地方。”
冷落領著靈亦軒沿著記憶中的路,來到了隻屬於她的那片楓樹林,隻屬於她的紅葉小築。
她癡癡地站立在楓樹下,心中百轉千回著,耳邊驀然響起熟悉的笑聲,側耳傾聽,卻同楓樹葉一起被吹散在了風中。
冷落閉上眼睛,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迎著絮絮微風,衣袂飄飄,心中細數著她生命中最美麗的瞬間……
“這裏美嗎?”她睜開眼,轉身望向默默站在自己身旁的靈亦軒,心情好像好轉了許多。
“美。”
“那是當然,我可是在這——”聲音突然嘎然而止。
冷落那雙鳳眼遠眺著楓樹林的盡頭,先是一楞,繼而不相信地瞪大眼想再看個仔細,然後,她倏地倒抽一口氣,滿懷希望用盡全身力氣的大聲呼喊:“絕——塵——”
遠方的白色背影,微微一顫,緩緩地轉過身來,那絕世俊美仿若女人的如昔麵容終於重新展現在了冷落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