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對殘疾人的想法
陽光漸弱,鳥鳴漸稀,空氣愈加汙濁,天空陰霾沉沉。
當你從可愛的、光線充足的花園洋房中被連根拔起,扔到一座搖搖欲墜的破房子裏,被迫與成打的小孩住在一間擁擠的宿舍裏時,我猜你多少會覺得渾身不對勁,就好像得了黃疸肝炎。
不過如果你真得了黃疸,那可不大妙。黃疸是種讓人很難受的病,但它倒帶來個很好的後果:你會從通風不良的大宿舍被轉到單人房間裏。我現在住的就是很大的一個單間,裏麵擺著一張金屬床,掛著綠色的窗簾。這裏叫做隔離室。
過去的兩周我一直躺在床上。自從蒂莫西神父死了,他們把我從教帶到這裏以後,我就覺得自己一直在生病。他們沒有用紅燈旋閃的吉普車來載我,而是開著車窗上裝有防護網的藍色麵包車,就像那種用來圍捕流浪狗的車子。不同的是,這一輛是用來圍捕流浪兒的。如果我的年齡再小一些,他們可能已經將我送到一個領養家庭裏,轉手將我賣掉了。但因為我已年滿八歲,所以被送到了位於土庫曼門的專門收容男孩的德裏少年之家。
少年之家隻可容納七十五個孩子,但那兒卻住了一百五十個。裏麵狹窄、喧鬧、肮髒。僅有的兩個公用盥洗室中,洗手盆漏水,廁所汙穢不堪。老鼠在過道與廚房間快速地竄來竄去。雖說有一間教室,但裏麵的課桌搖搖晃晃,黑板裂縫,老師們也不常教課。體育場裏野草瘋長,有三柱門那麽高。稍不小心,就會絆倒在足球大小的石頭上,擦傷自己。我們有一位體育教導員;他穿著皺巴巴的白色棉布襯衣和褲縫筆直的褲子。他將板球和羽毛球拍等運動器械保管在一個漂亮的玻璃櫃裏,從不允許我們去碰。
食的餐廳很大,鋪著廉價地板,長長的木頭桌子一字排開。但壞脾氣的廚頭把名義上該給我們吃的肉和雞賣給餐館,隻拿燉蔬菜和又厚又黑的恰巴提對付我們。他不停地摳鼻子,責罵每一個要求再添一點兒飯菜的人。
院長阿格尼霍特利先生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人,很慈祥,喜歡穿用土棉布縫製的、漿洗過的庫爾塔,但我們都知道真正的權力操在他的副手——諢名“恐怖土庫曼門”的古普塔先生手中。他屬於最壞的那類人,身材粗短,毛發濃厚,身上老是散發著皮革氣味,嘴裏一天到晚嚼著蔞葉檳榔。他脖子上掛著兩條粗粗的金鏈子,走起路來發出刺耳的當啷聲,到哪裏都帶著條竹片,動不動就抽打我們。私下裏有傳言說他在深夜將男孩叫到他的房間,但沒人敢公開議論這事。我們隻想談論快樂的事情,比如每天晚上在公共休息室看兩個小時的電視。我們圍著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印度品牌電視機,擠作一團,看第五頻道的印地語電影歌曲,還有印度電視台播出的中產階級肥皂劇。我們最喜歡看周日播出的電影。
這些電影展示了一個夢幻般的世界,一個孩子們有爸爸媽媽陪伴、有生日派對的世界;一個住在大房子裏、開著大車、得到大包禮物的世界。我們見識了這個夢幻世界,卻永遠不會異想天開。我們知道,我們永遠也不會擁有阿米特巴·巴克強或者沙魯克·汗所擁有的生活。我們最大的野心就是成為那些有權力管我們的人。所以每當老師問我們,“你長大後想成為什麽樣的人?”沒有人回答飛行員、總理、銀行家或演員。我們的回答是廚師、清潔工、體育老師,到頭了也就是個監管員。少年之家把我們弄得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漸漸認識了很多男孩,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我跟他們私下裏關係特鐵。像穆納、卡魯、皮亞、帕萬、喬希姆和伊爾凡。從蒂莫西神父的房子裏被送到少年之家,對我來說就像是從天落到了地獄。當我認識了其他的男孩後,我才意識到,對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這裏就是他們的天。他們有人來自德裏和比哈爾邦的貧民窟,還有人來自印度北方邦的棚戶區,甚至有人從遙遠的尼泊爾來。我聽到關於他們那些吸毒成癮的父親和當妓女的母親的故事;我看到他們手上被貪婪的叔父與殘暴的姨媽抽打的傷痕;我知道了世上還有包身工和家庭虐待這樣的事。我開始懼怕警察。他們就是負責將大部分男孩送到少年之家的人。孩子們有的是在路邊小攤上偷麵包,有的是在電影院兜售黑市票、被逮住後沒錢賄賂治安警,更常見的是僅僅因為治安警不喜歡他們那張臉,便給他們隨便捏造個罪名送到這裏。
這些男孩大部分是這裏的“回頭客”,也就是說,有人通過少年福利委員會取得了對他們的監護權,把他們領了回去,但後來又送回到少年之家。穆納是慘遭繼母虐待後回到這裏的;喬希姆被他殘忍的哥哥趕出了家門,流離失所;帕萬則是因為領養他的親戚讓他在一個肮髒的汽車旅館幹活,被警察發現又送回來的。但即便經曆過這樣的遭遇,許多男孩還是渴望被“領回去”,準備著從一個已知的地獄走向一個未知的地獄。
沒費什麽事我就成了他們的頭兒。並不是因為我年齡略大,也不是我更敢作敢當,隻因為我會說英語。我是唯一能說能讀這種神奇語言的孤兒。這事在長官們那兒產生的影響讓人吃驚。院長會時不時問到我的情況;體育老師允許我在前院搭建一個臨時板球場。在那兒我們舉行了四五次挺像樣的比賽,直到穆納打碎了院長的玻璃窗,體育活動就此被全部取締;苛刻的廚子偶爾會開恩給我加碗飯;古普塔夜裏從不叫我去他的房間;我病了,醫生沒有像慣常的那樣拖拖拉拉,他立即把我轉到隔離室。這樣我不至於傳染整個宿舍。
我逍遙自在地獨占隔離室兩個多星期後,另一張床搬了進來。他們告訴我新來了一個男孩,他的情況非常糟糕。他是在下午的時候被一副擔架抬進來的,穿著又髒又破的橘色背心和磨破的短褲,脖子上掛著條黃色的塔比茲。這就是我與薩利姆·伊利亞西的初次見麵。
薩利姆的一切都與我相反。他有著麥色的皮膚,天使般的麵孔,卷曲的黑發,笑的時候臉頰旋出酒窩。雖說他隻有七歲,卻有個充滿求知欲的腦袋瓜。他用短促的、斷斷續續的句子給我講了他的故事。
薩利姆來自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家庭,他們住在比哈爾邦的一個村莊裏。村子主要由貧困的農民組成,也有幾戶富裕的地主。他們大多是印度教徒,但還有幾戶像薩利姆家這樣的穆斯林家庭。薩利姆爸爸是做苦工的,媽媽是個家庭婦女,哥哥在一間茶亭幹活。薩利姆自己在村辦學校上學。一家人住在狹小的茅草屋裏,就在地主的地盤邊上。
上個星期,正當天寒地凍的一月,村子裏的哈努曼廟發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在夜裏闖進至聖,褻瀆了神猴像。廟裏的祭司聲稱他看見一些穆斯林青年潛藏在哈努曼廟附近。——對了,就是這麽回事!印度教徒們一聽,立刻炸了。他們暴跳如雷,拿著砍刀、鎬頭、棍棒與火把襲擊了所有穆斯林家庭。暴民攻擊薩利姆家時,他正在茅屋外玩耍,他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在屋子裏喝茶。就在薩利姆的眼皮底下,暴民放火焚燒了茅屋。他聽到母親的尖叫,父親的哭喊,哥哥的哀號,但是暴民不準任何人逃出來。他的全家就在熊熊大火中被活活燒死。
薩利姆沒命地跑到火車站,跳上他第一眼看到的列車。火車將他帶到了德裏,沒吃沒穿,也沒有一張親人的麵孔。薩利姆在站台上躺了兩天,又冷又餓,因為高燒與悲痛而滿嘴胡話。直到一個巡警發現了他,將他送入少年之家。
薩利姆說他夜裏老做惡夢。他不斷聽到暴民的喧囂聲。他媽媽淒厲的叫聲也一直在他耳朵裏回蕩。他一想到哥哥在火焰中掙紮的慘景就會發抖。他說他開始仇恨並懼怕所有的印度教徒,然後他問起我的名字。
“穆罕默德。”我告訴他。
隨著時間的推移,薩利姆和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倆有許多共同點:我們都是孤兒,完全沒有被“領回去”的希望。我們都熱愛玩彈珠,都特喜歡看電影。當我們被轉回到宿舍時,我利用我的影響力,將他的床鋪安排在了我旁邊。
一天夜裏,薩利姆被傳喚去古普塔的房間。古普塔是個鰥夫,單身住在大院裏。薩利姆很是擔憂。“他叫我去幹嗎?”他問我。
“我怎麽知道,”我回答,“我從來沒去過他的房間。不過咱們今天晚上就能知道答案了。”
薩利姆走向古普塔的房間時,我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麵。
薩利姆敲門,古普塔正坐在屋子裏,穿著一條皺巴巴的寬鬆褲。“進……進來,薩利姆。”他含糊不清地說,手裏端著滿滿一杯金色的**。他將杯子裏的**大口吞下去,然後抹了抹嘴。他的眼睛看上去像兩粒大紐扣。我從門廊上兩片幔簾間的細縫中偷偷望進去,隻見古普塔撫摸著薩利姆的臉,手指在他瘦削的鼻子與薄薄的嘴唇上移動。突然,他命令道,“把褲子脫掉。”
薩利姆被這個要求搞糊塗了。
“快照我說的做,小雜種。要不然我大耳刮子抽死你。”古普塔吼道。
薩利姆照辦了。他猶猶豫豫地褪下運動短褲。我不由得移開我的眼睛。
古普塔從後麵靠近薩利姆,脖子上的金鏈子叮當作響。“很好。”他嘟噥著,解開褲帶往下褪褲子。我可以看見他多毛的後背。薩利姆依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有片迷霧霎時從我腦子裏消散,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那個夜晚發生在約翰神父房間裏的事,以及第二天緊接著發生的事。
我猛然爆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叫聲子彈般尖厲,穿透了夜晚的寧靜。它驚醒了宿舍裏沉睡的男孩們,驚醒了廚房裏打鼾的廚師,驚醒了臥室裏的院長。它甚至驚醒了流浪狗,引來一片狂吠。
古普塔被搞蒙了。他急忙拉上褲子,企圖把薩利姆噓走,但廚師、監管員和保安已經衝著古普塔的房間趕來了。那天晚上他們發現了古普塔肮髒的秘密(盡管他們對此未作任何處理)。但同時,古普塔也發現了是我躲在門簾後麵。從那以後,我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敵。薩利姆嚇得不輕,好在沒有受到傷害。他早已放棄了對印度教徒的敵意,但關於性虐待的恐懼卻從此深深地嵌刻在他的記憶中,始終伴隨著他日後的生活。
這是一個美麗的春日,更愜意的是今天我們不用被關在少年之家了。有個國際非政府組織出錢讓我們作一日遊。我們乘坐旅遊大巴在德裏到處遊覽,在動物園裏野餐,看動物。我們第一次看見了河馬、袋鼠、長頸鹿和巨大的樹懶。我們還看見了鵜鶘、火烈鳥和鴨嘴獸。然後,我們遊覽了庫特布高塔①——印度最高的塔。我們一路歡笑與推擠著爬上樓梯,從塔頂第一層平台往外看。地麵上的男男女女小得像螞蟻。“噢……噢……噢……”我們聽著自己的聲音在扺達地麵之前逐漸消失。最後,我們到印度門觀看一場盛大的嘉年華會。我們每人領到十個盧比,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我想坐巨型摩天輪,但薩利姆拽著我的袖子,拉我到另一個攤位,攤位上麵寫著:“算命大師拉曼羨卡·夏斯特裏,聞名世界的手相大師。看一次隻需十盧比。”一位老者坐在攤位裏,下身穿著托蒂,上身穿庫爾塔,蓄著白色的八字胡,前額上點個朱紅色的提拉克,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腦袋後麵垂下一條黑色的辮子。
“我想看看我的手相,”薩利姆說,“隻要十個盧比。”
“別傻了,”我對他說,“這都是些騙人的把戲。他們無法知曉你的未來。再說了,不管怎樣,我們的未來沒多少值得預知的。”
“我還是想看看我的手相。”薩利姆固執己見。
“好吧。”我投降了,“你自己看吧,我可不想把我的十盧比打水漂兒。”
薩利姆交了錢,急不可待地伸出左手。手相大師搖搖頭。“不對,不是左手。女孩看左手,男孩要看右手。”
薩利姆立刻伸出他的右手掌。手相師拿著放大鏡,一邊看一邊分析手掌上那些細微的線條,就好像那是張藏寶圖一樣。終於,他放下放大鏡,發出一聲讚歎:“你的手相非同一般,我的孩子。我從沒見過這麽好的命運線。我看到你的未來非常輝煌。”
“真的?”薩利姆喜形於色,“我會成為什麽人?”
夏斯特裏先生顯然沒料到會有此問。他閉目凝思了十秒鍾,然後睜開眼說:“你有一張完美的臉;你會成為一個很有名的明星。”
“就像阿瑪安·阿裏?”薩利姆尖叫起來。
“比他還出名,”專家斷言,接著轉向我,“你也想看看手相嗎?隻要十盧比。”
“不用了,謝謝你。”我說著要走開,但薩利姆攔住我。
“別走,穆罕默德,你一定要讓他看看你的手相,就算為了我,求你了。”
我無奈地看了薩利姆一眼,交出我的十盧比和我的右手。
大師扶扶厚重的眼鏡,觀測我的手掌,對我皺了皺眉。他默不作聲地把我的手掌研讀了五分多鍾,然後記了點兒筆記,還列了式。
“有什麽問題嗎?”薩利姆驚恐地問。
手相師皺著眉搖了搖頭。“頭腦線強,心髒線弱。最要命的是生命線很短;行星看上去不對頭,排列也不吉利。木星丘挺好,但土星丘卻與之相抵。不過,我可以針對那些障礙和缺陷幫你化解化解。當然這得花一筆錢。”
“多少錢?”
“差不多二百盧比。你幹嗎不問問你爸爸去?他就是那輛大轎車的主人吧?”
我失聲大笑。“哈!大師,在你編造有關我未來的故事之前,應該先弄清楚我們到底是什麽人。我們不是富家子弟;我們是土庫曼門德裏少年之家的孤兒,那輛大巴壓根兒就不屬於我們。即便這樣,你也已經騙走了我們二十盧比。”我推著薩利姆,“走,走,走。咱們在這兒浪費太多時間了。”
我們正要走開,手相師叫住我。“慢著!我給你樣東西。”
我回到攤位前。大師給了我一枚舊的一盧比鋼鏰。
“這是什麽,大師?”
“這是幸運幣。留著它,會對你有用的。”
我將它握進我的拳頭裏。
薩利姆想吃份冰淇淋,但我們隻有一個盧比,買不起任何東西。我眼睜睜地看著其他孩子享受各種遊樂設施,百無聊賴地輕輕拋出了鋼鏰。它從我的手指間滑落,滾到一條長椅下麵。我彎腰去撿,鋼鏰顯示的是正麵,而在它旁邊,躺著一張不知被誰掉落的十盧比紙幣。真神了。薩利姆和我吃到了冰淇淋。我將鋼鏰小心地放入口袋;它確實是我的幸運護身符。
薩利姆為我的未來不如他光明而難過,但同時也為自己即將成為一個電影明星而興奮不已。我們麵前立著一麵巨大的廣告牌,是部新電影的海報。火紅的背景上,英雄舉著一把槍,胸膛流著血,頭上束著一條黑頭巾;惡棍獰笑著;女主角挺著豐滿的胸脯。薩利姆凝視海報,呆若木雞。
“你看什麽呢,薩利姆?”我問他。
“我想看看那黑頭巾適不適合我。”他回答。
我們坐在教室裏,但胖老師喬希先生隻顧自己打嗝捏鼻子,什麽也不教給我們。他正在偷偷看一本小說,將小說小心地夾在手中的課本裏。我們用疊紙飛機、在木頭桌子上刻圖案和打瞌睡來消磨時間。突然,被派在過道上望風的穆納跑了進來。“老師,老師,”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院長大人來了。”
喬希先生放出個大飽嗝,迅速收起他的小說,又打了個響指,最後站起來。“好吧,孩子們,我們在討論什麽來著?對了,你們每個人都得告訴我長大後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下一個輪到誰了?”
薩利姆舉起手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自告奮勇。
“好,薩利姆,你的理想是什麽?”
“我會成為一個著名的演員,老師。一個算命的告訴我的。”他得意洋洋地說。
他的回答引來一陣哄大笑。
對於“大人物”賽吉的來曆有兩種說法。有人說他是一個非常富有的鑽石商人,沒有親生骨肉,所以時不時地到少年之家來領養孩子,將他們帶到自己在孟買的宮殿般的家中。另外一些人說他其實在孟買辦了所學校,專門培養那些有前途的孩子。不管是哪一種說法,有件事確定無疑:隻要你被選中,你這一生就算搞定了。
薩利姆並不在乎賽吉是鑽石商還是辦學校的;他關心的主要是這位大人物來自孟買——電影業的中心。他深信賽吉會從少年之家選中他,將他帶到星光璀璨的寶萊塢。這是他的命運。手相師的預言就要變成現實了。
我們全體列隊等待賽吉的檢閱。薩利姆特地洗了澡。事實上他一共洗了三次,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身上的每一絲汙垢。他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頭發也梳得一絲不亂。他是少年之家裏最打眼的男孩。不過他這不顧一切的勁兒還真讓我擔心。要是沒被選中,他該多受打擊啊。
賽吉終於在兩個男人的陪伴下到來了。他看上去不像個鑽石商,倒更像個黑幫分子。但那時我們都從未見過鑽石商長什麽樣。也許他們看上去就是像流氓。賽吉皮膚黑黑的,蓄一把濃密的黑胡子,像是叢林裏的土匪。他穿著白色的立領改良式西裝,一根又粗又長的金鏈從脖子上垂下來,直抵第二顆紐扣。他的手指上戴滿了不同顏色的寶石戒指,有紅的、綠的,還有藍的。他的兩個狗腿子就長著一副狗腿子樣。我後來知道他們叫穆斯塔法和潘魯斯。古普塔也和他們在一起,在頭裏帶路。他的兩條金鏈與賽吉的金鏈子相比可就小巫見大巫了。
“賽吉,你可是好長時間沒來了。是不是把我們給忘了?你上回走後又新來了不少男孩呢。我敢打包票你能挑出不少滿意的。”古普塔對他說。
檢閱開始了。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最動人的笑容。賽吉走到男孩們麵前,從頭到腳地打量一番。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因為他沒問任何問題,隻是盯著我們的臉看。他走完了一圈,沒瞧我第二眼。接著他又在隊列前走了一趟,在薩利姆跟前停了下來。
“叫什麽名字?”他操著濃重的南印度口音問。
“薩……薩利姆·伊利亞西。”薩利姆激動得舌頭直打轉。
“他什麽時候來的?”他問古普塔。
“大約十一個月前,從比哈爾邦的恰布拉來。”
“有多大了?”
“八歲。”
“他還有什麽親人嗎?”
“沒有,賽吉。他家人在一次民間的宗教騷亂中全死了。”
“真慘,”賽吉說,“好在他正是我需要的那種男孩。你能幫忙辦手續嗎?”
“隻要你一句話,賽吉。不管你要哪一個我都能立即幫你辦好。至於這個孩子,我們可以說穆斯塔法是他的叔叔。福利委員會那邊不成問題。實際上他們也希望盡可能多地處理掉這些孩子。”
“很好,這次我們就定這一個孩子吧。”
古普塔看看薩利姆,又看看站在薩利姆旁邊的我,“這個男孩怎樣?”他指著我說。
賽吉打量我一番,然後搖搖頭。“他太老了。”
“不會吧,賽吉,他隻有十歲,名叫托馬斯,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
“會不會說英文對我來說沒什麽不同。我不需要他。我要另外那個。”
“他們是鐵哥們兒。如果你要帶走薩利姆,就必須也帶上托馬斯。”
賽吉火了。“我告訴過你,古普塔,我不需要什麽托馬斯烏馬斯。我隻要一個男孩,那就是薩利姆。”
“我很抱歉,賽吉,但我不能讓步。如果你帶走薩利姆,必須也帶上托馬斯。這是個一攬子買賣。”
“一攬子買賣?”
“沒錯。買一送一。托馬斯這份我不收你的錢。”古普塔咧嘴而笑,露出一口被蔞葉檳榔上了色的牙齒。
賽吉和他的心腹走到一邊私下商量了一會兒。
“好吧,”他對古普塔說,“給他們倆準備文件。我周一來領他們。”
薩利姆激動得和我抱作一團,他高興壞了。那個夜晚,他興奮得睡不著覺。他做著關於孟買的美夢:在濱海大道與阿米特巴一同觀看金色的落日,在焦伯蒂海灘同沙魯克共賞玫瑰色的晨曦。那晚我也久久未能入睡,在床上輾轉反側,但我不曾夢想雲集的明星和天般的樂園。我夢見自己是人行道邊的小販,向路人兜售水果。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彎腰買我的芒果。我看見他的金鏈子懸垂下來。他扔給我一些零錢。我往他的袋子裏放了一個汁肉飽滿的芒果,又飛快地塞進一根腐爛的香蕉。免費贈送!
乘火車去孟買,一路上平安無事。薩利姆和我坐二等臥鋪車廂,同狗腿子穆斯塔法和潘魯斯一起。聽說賽吉已經乘飛機先走了。穆斯塔法和潘魯斯穿著隆吉,吸著比迪煙。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對賽吉的事情幾乎閉口不談。我們隻知道賽吉真正的名字叫巴布·皮萊,但人人都稱呼他馬曼,在馬拉雅拉姆語中是叔叔的意思。他來自克拉拉邦的科蘭,很久以前就定居孟買了。他是一個非常仁慈的人,為殘疾小孩辦了間學校,幫助他們重建生活。馬曼相信殘疾兒離神更近。他將孩子們從少年之家解救出來,是認為少年之家不過是監獄的別稱。如果沒有馬曼救我們出來,我們的人生充其量也就是趁著紅燈時抹汽車的擋風玻璃,或者到私家住宅擦洗地板。現在,我們將學得一技之長,為成功做好準備。穆斯塔法和潘魯斯不愧為優秀的推銷員。旅行結束時,連我也深信,被馬曼選中是我這輩子最幸運不過的事;我的命運從此就要改變。
火車不時穿行在貧民窟聚集的地區;它們排列在鐵軌的兩側有如一條汙濁的飄帶。我們看見半裸的、鼓脹著肚子的小孩向我們揮手;他們的母親在下水道排出的汙水中洗滌器皿。我們也向他們揮手致意。
在孟買的所見所聞讓我們驚歎不止。教門車站與我們在電影《孟買之戀》中看到的一模一樣。薩利姆期待能碰見在教旁邊唱歌的葛文達。穆斯塔法指給我們看濱海大道旁的沙灘。我頭一次看見大海,立刻被迷得神魂顛倒。巨大的浪頭滾滾而來,一遍又一遍地撞擊著岩石。薩利姆無暇觀看壯麗的海景;他被賣軟飲和點心的路邊小攤吸引住了。“這就是葛文達和拉維娜吃小吃的地方。”他興奮地指點著。我們路過哈吉·阿裏清真寺。薩利姆看到神殿後,向著真主舉起了雙手膜拜,動作完全是模仿電影《苦力》中的阿米特巴·巴克強。我們途經了沃利、達達爾和馬希姆這些區域。穆斯塔法和潘魯斯指給我們看那些重要的標誌性建築。路過馬希姆堡時,薩利姆要出租車司機停車。
“怎麽回事?”穆斯塔法問。
“沒事。我就是想看看《黑手黨》中走私犯卸貨的地方!”
我們路過班德拉、竹湖和安得利這些赫赫有名的地段。那裏星羅棋布著電影明星們的住宅。我們可以看見高高的院牆與成群身穿製服的警衛。薩利姆激動得熱淚盈眶。透過出租車的有色玻璃,我們猶如第一次進城的農民般目瞪口呆,盯著那些巨大的獨立洋房與高層公寓樓。我們就像戴了濾色鏡,眼前的孟買顯得陽光更加明媚,空氣更加清爽,人們更加富足。與寶萊塢的巨星共享一個空間,令這座城市洋溢著令人心醉的幸福感。
我們的目的地位於葛瑞咖姆。馬曼的房子並非我們期待的豪華別墅,而是一座帶院子的大大的老舊建築,院子裏有個小花園和兩棵棕櫚樹。院子被高高的圍牆圈住,牆頭上環繞著帶刺的鐵絲網。兩個黑皮膚的健壯男人坐在入口處,穿著薄薄的花裏胡哨的隆吉,吸著比迪煙,手持厚竹片。他們叉腿而坐,我們能瞥見他們穿的條紋內褲。他們身上散發著濃烈的亞力酒味。潘魯斯用馬拉雅拉姆語連珠炮似的跟他們說話;我能分辨出的唯一字眼是“馬曼”。顯然,他們是巴布·皮萊先生雇用的警衛。
我們進到房子裏時,穆斯塔法指著院子外麵一排波浪形建築說:“那就是馬曼為殘疾兒童辦的學校。孩子們也住在那兒。”
“我怎麽連一個孩子也沒見到呀?”我問。
“他們都外出參加職業培訓去了。別擔心,晚上就會見到他們了。來吧,我帶你們看看你們的房間。”
這是一個狹小的房間,擺著張雙層床,有一麵鑲在牆上的長鏡子。薩利姆選了上鋪。我們可以用地下層的盥洗室,裏麵有個浴缸,還有浴簾。這裏不像電影明星的房子那麽豪華,但還過得去。看起來隻有我們倆住這兒。
傍晚,馬曼來看我們。薩利姆告訴他自己到孟買有多麽興奮;又是多麽渴望成為一個著名影星。聽到這些馬曼笑了。“成為電影明星最最首要的條件是能歌善舞。你會唱歌嗎?”他問薩利姆。
“不會。”薩利姆說。
“哦,不用擔心。我會安排最棒的音樂老師教你。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像基肖爾·庫馬爾那樣有名。”
薩利姆的樣子像是要撲上去擁抱馬曼,但還是克製住了。
晚上,我們到學校吃晚飯。寬敞的餐廳與少年之家的一般無二,地上鋪著廉價的油氈,長長的木頭桌子一字排開。這裏的廚頭與少年之家那個廚頭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我和薩利姆被指定與穆斯塔法同坐一張小圓桌。在其他孩子進來之前我們就開飯了。飯菜熱乎乎的,十分美味,比德裏寡淡無味的夥食強太多了。
孩子們一個接一個慢慢地移了進來,立刻讓我們感覺如身處地獄。我看見沒有雙眼的男孩,靠著手杖摸索著前行;四肢彎曲畸形的男孩,一點兒一點兒將自己拖向餐桌;殘肢像樹瘤般粗糙的男孩,靠拐杖支撐著行走;嘴巴怪異手指扭曲的男孩,用肘彎夾著麵包進食。這些孩子像馬戲團的小醜,隻是他們的樣子引人悲泣而非歡笑。幸虧薩利姆和我已經差不多吃完飯了。
我們看見三個男孩站在角落裏看著別人吃飯,自己卻沒飯吃,其中一個舔了舔嘴唇。“那些男孩是誰?”我問穆斯塔法,“他們為什麽不吃飯?”
“他們在受懲罰,”穆斯塔法說,“因為沒完成任務。別擔心,晚點兒他們會吃的。”
第二天,音樂老師來了。他是個年輕男人,橢圓形的臉刮得清清爽爽,長著大大的耳朵和細長的手指。他帶來一架小風琴。“叫我老師好了,”他對我們說,“現在聽我怎麽唱。”於是我們坐在地板上,聚精會神地聽他唱。“哆來咪發唆拉西哆。”他向我們解釋道,“這是七個基本音符。它們組合在一起構成樂曲。現在張開你們的嘴,大聲唱出這些音符。不要用嘴唇發音,也別用鼻子發音。要讓聲音從喉嚨的底部發出來。”
薩利姆清清嗓子,敞開喉嚨放聲高唱。“哆來咪發唆拉西哆。”四壁之間立時回蕩著他清亮的聲音。那純淨的聲音漂浮在房間裏,毫無雜質。
“非常好!”老師鼓掌,“你天生就該唱歌,神賜的好嗓子。我相信隻要你不斷練習,很快就能成功地唱出三個半八度的全部音域。”然後他看著我:“來,你也把這些音符唱出來。”
“哆來咪發唆拉……”我試著唱,但那些音符在我粗糙嘶啞的聲音中碎裂,就像一把彈珠落到地板上。
老師用手指堵住耳朵。“羅摩大少爺啊,羅摩大少爺啊,你唱得簡直像水牛叫。看來我得花大力氣教你才行。”
薩利姆馬上反駁。“不對,老師,穆罕默德也有一副好嗓子。他的尖叫聲可厲害了。”
接下來的兩個多星期,老師教給我們幾首著名的由聖徒唱的禱歌,並教我們彈小風琴。我們學習了卡比爾的雙行詩歌,還有妥切達斯和米勒拜的頌歌。老師真是非常棒;他不單教我們唱歌,還把歌曲中所含的複雜教義用簡單明了的語言講解給我們聽。我特別喜歡卡比爾,他的歌裏有這樣一段:Maalapheratjugbhaya,mitanamankapher,karkamankachhodde.mankamankapher.你手拈玫瑰經念珠已一個紀元,心神遊蕩從未停止,拋開手中的念珠吧,拈動你心中的念珠。
薩利姆的穆斯林身份並沒有影響到老師教他印度教的頌歌,再說薩利姆自己也無所謂。如果阿米特巴·巴克強可以扮演一個穆斯林苦力的角色,沙魯克·汗可以擔當一個印度教的皇帝,那麽薩利姆·伊利亞西也盡可以像一個寺廟祭司那樣,飽含感情地唱誦《戒日王的裸鈴》。
這段時間,薩利姆和我也認識了一些殘疾學校的男孩,盡管穆斯塔法和潘魯斯小心防範我們與這些孩子過多地混在一起,還錯把“殘疾”念成“殘寄”,不過我們還是聽到了不少這些孩子的悲慘經曆,無不牽扯到殘忍的親戚與警察。從這一點看,孟買與德裏沒什麽兩樣。當我們對這些孩子的了解越來越深,馬曼的真相也就漸漸浮出水麵。
我們和阿蘇克——一個十三歲的手臂畸形的孩子交上了朋友。他的話給了我們第一次震驚。
“我們不是學童,”他告訴我們,“我們是乞丐,在當地火車上乞討。我們中有些人還是小偷。”
“那你們賺的錢去哪兒了?”
“我們必須把錢交給馬曼的狗腿子,才能換到吃的和住的。”
“你是說馬曼是個黑幫?”
“你以為呢?他肯定不是天使。不過他至少讓我們每天飽餐兩頓。”
我對馬曼的信任就此破滅,但薩利姆卻對其仁慈的天性繼續篤信不疑。
然後我們偶遇了拉吉,一個十歲的盲童。
“你今天怎麽受罰了?”
“我沒賺夠錢。”
“你每天得交多少錢?”
“賺多少交多少。但如果你賺不到一百盧比,就得挨罰。”
“然後呢?”
“不給吃的。你得餓著肚子睡覺。老鼠會啃你的肚皮。”
“給你,這是我們給你留的烙餅。”
我們和拉德黎聊天,一個十一歲的獨腿男孩。
“你怎麽從來沒受過罰?你總是能掙到足夠的錢。”
“噓……這是秘密。”
“別擔心。我們會保密的。”
“好吧,不過千萬別讓其他男孩知道。有一個女演員住在威勒帕勒。每次我沒賺夠一百盧比就去找她。她不光給我吃的,還幫我補上不足的錢。”
“她叫什麽名字?”
“妮麗瑪·庫馬裏。人家說她以前非常有名。”
“她長什麽樣啊?”
“她年輕的時候肯定特別特別漂亮,不過現在老了。她跟我說想找一個做家務的傭人。我要不是斷了條腿,肯定會從這裏逃走,到她家做傭人。”
那天夜裏,我夢見自己到了威勒帕勒的一所房子前。我按響了門鈴,然後在那兒等著。一個高個女人打開門。她穿了一襲白色紗麗。狂風怒號,長發揚起遮住了她的臉。我張嘴說什麽,卻發現她看我就像看著一個小醜。我低頭一看,驚訝地發現自己沒有腿。
我醒過來,大汗淋漓。
我們被介紹給穆勒,他十三歲,被截去了一條手臂。
“我恨透了這種生活。”他說。
“那你幹嗎不逃走?”
“逃到哪兒?這裏是孟買,不是我們村子。這個巨大的城市沒有你的藏身之地。就算睡在汙水管道裏,你也得有關係。況且得有人保護你不受別的幫派欺負。”
“別的幫派?”
“對呀。上個月有兩個男孩逃跑了,可三天後他們又回來了。他們什麽活也找不著。畢庫那幫人不讓別人在他們的地盤上混。這兒再不濟,你還有吃有住。如果我們是馬曼的人,其他幫派就不會來惹我們。”
“我們可不想卷入任何幫派。”我對他說,接著給他背誦了一段詩:KabiraKharaBazaarMein,MangeSabkiKhair,NaKahuSeDosti,NaKahuSeBair。
卡比爾漫步市場,向所有人送上吉祥,他不想和誰交友,也不想與誰為敵。
我們見到了斯甘達爾,他是從巴基斯坦“進口”來的。
餐廳裏洋溢著興奮的漣漪,因為又來了個小孩。穆斯塔法將這個新同伴帶進來後,我們都圍著他看。穆斯塔法興奮極了。“我們今天一早從沙基爾·熱納托運處搞到他的。”他高興得直拍大腿。
這孩子看起來不滿十二歲。我們搶著觸摸他,就好像他是一隻關在籠子裏的動物。但他看上去可不像動物,而更像是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不列顛餅幹筒上的外國人:橢圓形逐漸變尖的錐形頭,細長的眼睛,厚鼻子薄嘴唇。穆斯塔法對潘魯斯說:“他是從巴基斯坦旁遮普的莎朵拉神殿來的。這種男孩叫做‘鼠童’。”
“他們是怎麽把頭弄成這樣的?”
“我聽說他們將鐵環套在嬰兒的腦袋上,阻止其頭部發育,然後就形成了這種獨一無二的頭型。”
“我看他有很大潛能。馬曼會很高興的。”潘魯斯說。
“當然啦,”穆斯塔法讚同道,“一個真正的珍稀品。”
不知怎麽,鼠童讓我聯想到我和蒂莫西神父在康諾特廣場看到的一頭熊。那隻熊的脖子上套了個緊緊的項圈,嘴上罩著黑色罩子。耍熊人用一根尖頭棍子狠狠戳它,熊於是用兩隻後腿站立起來,向聚攏過來圍觀的人們敬禮。人們紛紛將硬幣扔在它身上。耍熊人撿起錢,拉著它走開去,進行下一場表演。當時,熊的眼神深深震動了我。它看上去那麽悲哀。我問蒂莫西神父:“熊也會哭嗎?”
我發現吉圖藏在壁櫥裏。
他手裏拿著個塑料袋,裝著點兒淡黃色的東西。他把袋子罩在鼻子和嘴巴上,使勁吸氣,將整個袋子按在臉上。他的衣服上散發出油漆和溶劑的味道,鼻子旁邊出了個疹子,嘴巴汗兮兮黏糊糊的。吸完之後,他半睜的眼睛看上去呆滯無神,手也開始發抖。
“吉圖!吉圖!”我搖晃他,“你在做什麽?”
“別碰我,”他的聲音昏昏欲睡,“我在空氣裏漂浮。我在雲彩上睡覺。”
我使勁拍打他,他咳出一口黑痰。
“我吸膠毒上癮了,”後來他告訴我,“我從一個鞋匠那兒買的強力膠。它可以帶走饑餓和疼痛。我看到鮮豔的雲彩,偶爾還會見到我媽媽。”
我也想試試,就問他要了些強力膠。吸進去後,我一開始有點兒頭暈,身下的地板似乎在移動,然後出現了許多影像。我看見一個高挑的女人,裹著白色紗麗,臂彎裏抱著個嬰兒。狂風怒號,揚起她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但嬰孩伸出他小小的手,用柔軟的手指撫開她的披肩長發,露出她的臉。他看見兩隻發狂的、洞穴般的眼睛,一個扭曲的鼻子,沾著鮮血的尖利的閃閃發光的牙齒,皺紋交錯鬆垂到下巴的皮膚;蛆蟲從那些褶皺中爬出來。嬰孩在極度驚恐中尖聲大叫,從她的懷裏跌落下來。
我再也不敢吸膠毒了。
與此同時,我們的音樂培訓就要結束了。老師對薩利姆的進步極為高興。“你已經掌握了歌唱的要領,現在隻剩最後一課了。”
“什麽課?”
“蘇爾達斯的頌歌。”
“誰是蘇爾達斯?”
“他是最著名的頌歌歌手,創作了上千首歌曲讚美克裏希納神。他曾掉進一口廢棄的井裏,困在裏麵六天六夜,怎麽也出不來。他開始祈禱,到了第七天,他聽到一個小男孩的聲音:抓住我的手,我拉你出來。在男孩的救助下,蘇爾達斯得以從井裏脫險,但他出來後,男孩卻不見了。他深信這個男孩除了主克裏希納外不會是別人。從那以後,蘇爾達斯將自己的整個生命奉獻到創作讚美克裏希納的歌曲中。他手持獨弦琴,到處吟唱描繪克裏希納童年的歌曲。”老師說完唱了起來:“AkhiyanbaridarshanKiPyasi——我饑渴的雙眼,多麽向往一睹你的神采,主克裏希納。”
“他的眼睛為什麽會饑渴?”我問。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蘇爾達斯完全是個盲人。”
最後一音樂課,老師對薩利姆讚不絕口,因為他完美地演唱了一首蘇爾達斯的頌歌。我則煩躁不安,無法集中思想。與馬曼那些男孩的談話弄得我心煩意亂。雖然在一定意義上我們都不是上帝的寵兒,但在我看來,馬曼那些男孩的處境實在是太悲慘了。
潘魯斯走進房間,與老師悄聲低語,然後拿出錢包數錢。他將一遝票子遞給老師。老師感激地將錢塞進庫爾塔前襟口袋裏。他們一起走出房間,留下我、薩利姆,還有一架小風琴。
“我根本就不該離開德裏,”我對薩利姆說,“你至少成了個好歌手,但走這麽一趟,我卻一無所獲。”
就在那時,我發現地上有一張一百盧比的鈔票。肯定是潘魯斯點錢的時候掉落的。我的第一反應是將它據為己有,但薩利姆一把從我手裏搶走錢,堅持說必須把鈔票還給潘魯斯。於是我們穿過走廊去馬曼的辦公室,潘魯斯和穆斯塔法總是在那裏進進出出的。
我們走到門邊,屋子裏傳出說話聲。馬曼正和潘魯斯談話。
“課程教完了,老師怎麽說?他的要價可是越來越高了。”
“他說大的那個沒什麽用,小的那個很有潛力。他說以前從沒訓練過這麽有才華的小孩。”
“那你認為他每天能掙到三百盧比嗎?”
“何止三百?他的歌聲充滿魔力。還有他那張小臉,誰能抵抗得了他的臉蛋?我看每天進賬個四百五百的不成問題。咱們中了大獎了,馬曼。”
“另一個男孩呢?高個那個?”
“管他呢,那小雜種得自己顧自己。要麽每天晚上交一百,要麽挨餓。”
“就這麽定了,下星期送他們上火車。今天晚上,一吃完晚飯,就把他們做了。”
一股寒氣從我的脊梁骨直躥下來。我抓住薩利姆的手飛奔回我們的房間。薩利姆被我們聽到的對話以及那些數字弄糊塗了,但在我腦子裏,一副七巧板已經拚接好了。
“薩利姆,我們必須從這兒逃出去。立刻。”
“可是為什麽呀?”
“因為晚飯後,會有特別可怕的事發生在咱們身上。”
“我不明白。”
“我明白。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學蘇爾達斯的頌歌嗎?”
“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詩人?”
“不對,因為他是一個瞎子,這就是咱們今天晚上要麵臨的厄運。成了瞎子以後他們就會逼咱們到當地火車上乞討。我現在徹底搞清楚了,咱們在這裏見到的所有殘疾男孩,都是被馬曼和他的手下故意弄殘的。”
但如此殘忍的事情完全在薩利姆的理解力之外。他想留下來。
“你幹嗎不自己逃走呢?”他問我。
“我不能丟下你自己走。”
“為什麽?”
“因為我是你的守護神。再說你是我的一攬子買賣。”
薩利姆緊緊擁抱了我。我從口袋裏掏出一盧比鋼鏰。“看著,薩利姆,”我對他說,“你信命,對不對?那就讓這個鋼鏰決定我們的未來吧。正麵咱們就走,背麵咱們就留下,行嗎?”
薩利姆點頭。我拋出鋼鏰。是正麵。
薩利姆終於下決心和我一起逃離馬曼的巢穴。但他滿腦子都是疑慮。“我們能去哪兒呢?我們以後幹什麽?在這個城市我們什麽人都不認識。”
“我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記得拉德黎跟咱們講到過的女演員妮麗瑪·庫馬裏嗎?她需要一個仆人。我有她的地址,我也知道坐哪輛火車能到她那兒。”
“去找警察吧?”
“你沒腦子啊?從德裏到這兒,你沒學會任何東西嗎?無論你做什麽,無論你去哪裏,永遠別去找警察。永遠。”
我們在地下室的廁所裏,漏水的龍頭滴答作響。薩利姆站在我的肩膀上,用一把刀子撬窗子上固定住金屬網的螺絲釘。
“快、快點兒。”我咬緊牙關低聲說。
樓上,馬曼的警衛腳步沉重地走進我們的房間。接著是打開衣櫃和碗櫥的聲音,再然後是喊叫與咒罵聲。一個瓶子猛然碎裂的聲音更刺激了我們緊繃的神經。薩利姆嚇壞了;他急速地喘息,透不過氣來。我的心撲撲亂跳,咚咚作響,我自己都能夠聽到。腳步聲步步逼近。
“隻剩一個了,”薩利姆說,“可是它卡住了。我弄不開。”
“求你了……求求你再試一下!”我拚命催他,“咱倆的命可都在這顆螺絲釘上了。”
新增的緊迫感促使薩利姆拚盡全力扭動刀子去撬螺絲釘。終於,它鬆動了。他趕緊拿掉四顆螺絲釘,移開金屬護格。我們看見外麵的棕櫚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窗子的大小僅夠一個人擠出去。當薩利姆扭轉身體擠出窗口時,馬曼的人已經走下地下室的樓梯,眼看要進入廁所了。薩利姆緊緊抓住我的手將我拽了出去。我們跌跌撞撞爬上一堆瓦礫和碎石,上氣不接下氣。明月圓滿,夜色平靜。我們大口大口吸著新鮮空氣。空氣裏滿是椰子的香味。
我們坐上了當地的火車,從葛瑞咖姆趕往這個龐大城市的中心。晚上這個時候,車上沒多少人。我們所在的車廂隻有幾個乘客。有的在讀報紙,有的在玩牌,有的在批評政府,還有的在放屁。一個兜售軟飲的小販,背著個裝滿色彩繁雜的瓶子的冷藏箱走進我們車廂,“可樂,芬達,珊夢喜,檸檬咖,七喜。”他扯著嗓子高聲叫賣。飲料是冰鎮的。我們看見瓶身上掛滿晶瑩的小水珠。薩利姆看著這些清涼的飲料,舌頭不由得抿在焦渴的嘴唇上。他拍拍上衣口袋裏的錢,頗感安慰的樣子。小販滿懷希望地看著他,但見薩利姆搖了搖頭,隻好走向下一節車廂。
很快,另一個小販走進車廂。他是個戴著圓形眼鏡、留胡子的老頭,脖子上掛著一個大托盤,上麵放滿了鏽跡斑斑的錫罐、灰蒙蒙的玻璃瓶,還有分門別類裝著疙裏疙瘩的根莖、幹葉子、粉末、種籽的塑料袋。“尤素福·琺赫姆,巡回醫生。尤素福·琺赫姆,巡回醫生。”他大聲叫道,“我有治療各種頑症的秘方。隻要說出你的症狀,從癌症到便秘,包你藥到病除。”不過他真不走運,車廂裏沒有一個病人。他很快離開,留下一股刺鼻的薑黃根粉的氣味。
火車快速駛過住宅群和體育館。我們看著這個城市閃爍的燈火,捕捉到人們坐在起居室裏、看電視、吃晚飯、收拾床鋪的鏡頭。離我們的目的地隻差兩站的時候,從車廂那一頭傳來拖拖遝遝的腳步聲。
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瘦小男孩出現了。他顯然營養不良,穿著藍色的上衣和髒兮兮的短褲。他一手持著手杖探路,一手抱著把獨弦琴。我們沒見過他;他不是馬曼手下的孩子。
他停在離我們不足十五英尺的地方,放開嗓子高聲演唱“SunireMaineNirbalKeBalaram——我聽說克裏希納為需要幫助的弱者而來”。這是蘇爾達斯最著名的頌歌之一。
當悠揚的歌聲瀑布般傾瀉進整個車廂時,我們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想象馬曼手下的孩子們像洪水一樣湧向我們:拉吉、拉德黎、阿蘇克和穆勒。薩利姆緊緊擠著我,我則更深地縮進我的座位裏。但歌手的臉有如雷達般追蹤著我們;他那視而不見的眼睛好像在責備我們。整整五分鍾,我們備受煎熬地聽他唱完歌。然後他拿出一隻要飯的碗,乞求施舍。車廂裏隻有很少幾個乘客,沒人耐煩為了他翻找身上的零錢。
就在兩手空空的歌者將要走過我們身邊時,薩利姆從口袋裏掏出了什麽。他緊緊握住拳頭,滿臉負疚地看著我。我默默點了下頭。帶著萬分不舍的神情,薩利姆在歌者伸出來的手上張開拳頭,皺巴巴的一百盧比大鈔落進了乞丐的碗裏。
絲蜜塔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栗。“我真無法想象,今天這個時代居然還有人對天真無辜的孩子們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
“很悲慘,但確是事實。如果薩利姆和我那天晚上沒能逃走,也許我們現在仍然在當地的火車上賣唱,就像那個盲歌手一樣。”我回答。
“你最終得到了妮麗瑪·庫馬裏家的那份工作嗎?”
“是的,我得到了。”
“薩利姆呢?”
“妮麗瑪·庫馬裏在加可帕的分租公寓為他安排了一個房間。”
“但在上一個故事中,你不是在鑄造廠工作、住在分租公寓的嗎?”
“那是我離開妮麗瑪·庫馬裏——或者更確切地說,在她離開我之後。”
“什麽意思?”
“你很快就會知道。”
絲蜜塔搖搖頭,在遙控器上按下播放鍵。
普瑞姆·庫馬爾麵對鏡頭。“現在,我們進入第四個問題,獎金一萬盧比。這同樣是個簡單明了的問題,但前提是你必須對頌歌歌手有所了解。托馬斯先生曾經告訴我們,他相信所有的宗教。但願他知道頌歌的來曆。”他轉身向我,“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我回答。
“好!請聽第四題。蘇爾達斯,盲詩人,是哪一位神的信徒?A,羅摩;B,克裏希納;C,希瓦;D,婆羅訶摩。”
音樂聲起。
“B。克裏希納。”
“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嗎?”
“是的。”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出。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確!你剛剛贏了一萬盧比。”普瑞姆·庫馬爾宣布。
觀眾們熱烈鼓掌。普瑞姆·庫馬爾露齒而笑。
我麵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