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

少年宜聽春雨。春雨溫柔圓潤,纏綿,餘意悠悠難盡。時徐時急,徐緩時輕微如私語,在嫩綠的葉芽間滴答的清響,令人醉而不靡。急驟時也不過如頻敲的手鼓,聲音並不大,用輕快來描述,很是恰當。春雨媚而不妖,嬌而不豔。它提醒你一些東西,給你些微的緊張感,但並不真的讓你緊張。此時你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某人,在雨中的花樹下,細數花瓣的傷痕。

聽春雨宜飲茶。茶香的縈回之態,正如少年人的愁緒一般,揮之不去,經得住長久的回味。屋內茶香嫋嫋,窗外落紅縷縷,黏稠的風吹得緩慢,像是在花香中徘徊。滿腹思緒的少年長身窗前,看微雨中乳燕飛入簷下,如果是在異鄉,這將會引起怎樣的思念,對家,還是對即將成為家庭一員的那個人?

入夜的雨,聽來更讓人心蕩神馳,若有紅袖添香,讀書便是世間最愜意最幽雅的興致。倘能從珠簾繡戶那狹小的空間裏跳拖出來,哪怕寫出一句“疏雨過春城”,或者體會到這樣的意境,那又是怎樣的怡然呢?若是像蔣捷那樣,置身歌樓之上,紅燭昏沉,軟玉溫香的時刻,似乎是不可能的。雨聲已退入幕後,把你身邊那勻稱的呼吸推到前台。不過,如果真的對雨情有獨鍾,對春花別有懷抱,也可通過雨聲的疏密來揣度多少花魂愀然飛逝,甚至立一組別出心裁的方程,解出明日賣花聲的抑揚,葬花人在何方,傷心淚有幾許?

青年宜聽夏雨。夏雨和宋江的綽號一樣,及時,來有迅雷之勢,去有絕塵之姿。通常是這樣,午後陽光正烈,俄然風起,紙屑翻飛,繼而閃電如鞭子,趕著馬群在岩石的曠野奔跑,蹄聲如雷。黑雲如潑墨,明朗的遠山倏然變得模糊,昏黑。雨大如傾。初時庭院裏泛起塵土的味道,要不了多久道路就變得泥濘。夏天的雨是一種血氣方剛的雨,有青年人的豪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幹淨利落。

夏日,最宜在小窗下,落寞時,書卷閑置桌上,一支煙,一杯啤酒,足矣。或者什麽也沒有,使人能夠專注於雨,專注於這倏忽的來去,專注於雨聲深處的寧靜或者雨後的彩虹。若能得一臨湖居所,望湖上空蒙,雨起雨收,不過頃刻,而水光山色之變幻,極盡其妙,亦是一快事。若在深夜,虹影早已沉落,而蛙聲四起,在如此潮濕的吟唱中,置一局棋,或自顧打譜,或靜候客來,客或來,或不來,來不來皆有一種境界,而雨聲,似乎使這個夏天的夜晚——無數個夏夜中的一個——無限延長,仿彿所有的夏夜就是這一夜。

秋雨不堪聽。秋雨蕭疏,把發黃的木葉磨亮,天空灰蒙蒙,一蒙就蒙一整天,甚至更久。秋山是禿筆皴擦出來的,石頭裸lou得甚是突兀,蕭瑟,除了蕭瑟沒有別的。秋風寒,寒得讓人恰可忍受,不多也不少。秋天的雨,適合老年人聽。淅淅瀝瀝,下下停停,有些玩世不恭,又似乎看破紅塵。秋雨有著空堂木魚的節奏,單調而壓抑。

在一個寂寥的秋夜,聽那冷雨落在瓦上,落在枯凋的草木上,或者落在芭蕉上,點點滴滴地,把睡意一點一點地從那逐漸衰老的軀殼中祛除。輾轉反側的老人,在黑暗中想起自己的一生,想起在一個疲憊的日子,他們曾在山穀的梨花下邂逅,那是怎樣的溫情跌宕的時刻啊!後來,在時光的無數交叉的小徑中,就這樣悄悄地分道揚鑣,竟至於音訊渺茫,往事就像那些陳舊的書信上的逐漸變淡的墨跡,本就不甚清晰,被秋雨打濕,在發黃的紙張上洇開來,益發模糊了,在這樣的信中,要找回往事中所隱含的蛛絲馬跡和難以具陳動人心曲,簡直比在暮靄四起的黃昏準確地描畫出蝙蝠和燕子的飛行軌跡還要困難。離天亮還有長著呢!思念的刀鋒已經穿過圍牆,穿透被褥,涉過無數幽暗的歲月,在此時,在此地,就在此地,切入你水分日漸稀少的骨頭裏,濃得化不開。隻有捱過這個時節,藥石方能湊效。所以,聽秋雨,最宜喝藥。

冬天,別有一番滋味。在南方,樹木依舊披綠。冬天裏的綠色就像溫暖一樣,讓人振奮。冬綠和春綠又有一定的差別。春天,樹木發新枝長新葉,這綠是新綠,嫩嫩的,葉子上多有一層絨毛,像雞雛那樣,脆弱得讓人不禁生出憐愛之情。而冬天的綠則不同,冬天一切照舊,新綠在季節的更替中不知不覺地衰老,有的葉子早已堅持不住,從枝頭拖落,也就等於從綠色中徹底地拖落了,堅持到最後的,都是元老級的葉子,綠中帶著黛色,入目蒼然,這綠,是老綠。雨把蒼老的綠色洗亮,雖然不能使老綠變成新綠,但也象是給老年人穿上新衣服一樣,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氣象。綠色,鼓勵著,提醒著,不久,就是春天,就是新綠和老綠銜接的時候。

冬天,必須在極南的地方,閩南粵中和海南一帶。即使在這些地區,海拔高的地方,冬天也多半是下雪。雪是有形的雨,是固體的雨,是雨的前身,聽雪也有一般妙處。雪靜靜地落下,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靜謐中有一種寂靜在心裏在天地間以噴泉的速度生長。深夜,你躺在床上,覺得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但當你側耳聆聽,又似乎了無聲息,清晨起來,拉開窗簾,寒意直透玻璃,你感覺有些眩暈,有些刺目,不一會眼睛就適應了,一派純潔的白,從遠山到近樹。庭中像鋪了一層素帛,似乎隻要風起就會揚起來。這時你才明白,昨夜那若有若無忽遠忽近的呼喚,就是雪發出的。雪以它的純粹感染了你,但你當時並不知道。生活中,臉孔在變,環境在變,連一根頭發也不斷在變,每一種變就是一個呼喚,未來的呼喚,當未來成為現在,成為過去,當你回憶往昔,你會發現那些驟然發生事件,其實之前已經具有某種征兆,隻是這些征兆像預言,並不明朗,在模糊之中,你迎來了生活已經預先提示過的變化,它有一個“漸”的過成,而你隻注重於“變”,隻看到變,很多年後,比如現在,當你回首往事,你才發現有這麽多蛛絲馬跡可循,許多看似偶然的事例,其實在很久以前就有肇始的跡象了,隻是當你明白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你唯一能夠做的,就是不斷延長回憶的觸角,撫摸過去的得失和悲歡,同時學會欣賞自己的衰老,直至心醉神迷。

在冬天,當雨或雪的和聲已經揚起,當一個鋒利的季節像匕首一樣突然亮在你的麵前,怎麽辦?當然是酒。這個季節,溫暖顯得異常重要,而且,在溫暖中要保持一種糊塗的狀態。如果你清醒,你將倍感落寞,你將沉迷於悔恨和惋惜,你的深呼吸將轉化為一聲長長的感歎,如此令人揪心的東西,實在不宜輕易表lou出來。讓人既溫暖又糊塗的,莫過於酒,白酒。白居易曾在《問劉十九》中這樣寫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是約客詩中的極品。新酒未濾,酒麵如浮綠蟻,紅泥小爐溫出的米酒一定味厚香醇,入口生津,初時泰然,繼而醺然,已而翕然。天色已晚,又要下雪,在友情的掩護下,相邀的理由充足得讓人無法拒絕,何況還有新醅的米酒?在冬天,還有什麽比溫暖更具親和力,何況在“能飲一杯無”的親切詢問的背後,是朋友的一顆拳拳之心,而二三子誌同道合的默契又何須一一道來,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而現在,當文字帶你走過四季,遍賞輪回,在這些密集的文字裏,你是否感覺到雨在下,是否聽見雨聲,在每一個字和每一個標點之間,在你的骨骼的縫隙裏,在你隨落日而昏暗的眼球上,你是否聽見過去的雨明亮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