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情

第一卷 殤情

走至洞閣深處,小丫鬟先是伸手叩了叩門,纖手抵著門縫,手指朝內下壓,略微施力便將門撥拉開了。她回頭微微笑著對莫絮道,“公子請進,裏麵另有人伺候,奴婢便先退下了。”

莫絮點點頭,跟她道過謝之後,這才抬腳邁進去。屋內光線充裕,全然不見初進洞中的暗黑。那人背他而立,青色的衣衫隨風微微飄揚,黑如潑墨的發絲順從的輕搭在肩背上,在細微的白亮下繪出一個溫厚的輪廓。乍看過去,倒是頗具仙人之姿——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他輕吐出一口氣,像以往多次一樣,喚了一聲,“先生……”心漸漸沉寂下來,多日來的不安仿佛在見到段青寧的那一刻都化作細碎的粉末,風一吹,散了。他知道這是一種依賴,像是樹根,盤根錯節般緊緊的攫住他的心,不斷的在時光輕輕飄過的時候,生根,以瘋狂的姿態發芽,不可抑製。

“讓先生久等了……”聲音聽起來還微帶著沙啞,段青寧幾不可查的皺了皺眉,下意識開口便問道,“怎麽?昨夜還是受了風寒?”

莫絮楞了楞,心底的猜想作實,原來段青寧真的來過。心猛然一跳,隨之而起是一種微妙的情緒,泛著絲絲透心的甜,不多,卻足夠回味。“先生怎麽知道的?”明明心裏明白,他卻還是忍不住小心的試探的問。

段青寧靜靜看著他,深黑的眼眸宛如無底的黑洞,緊緊的鎖住人的視線,帶著世事洞明的透徹,甚至帶著一絲寵溺的淺淡笑意。“你過來……”低沉的男聲帶著微微粘和的磁性一下一下清晰的敲在耳膜深處。

他莫名的耳根發紅,隻覺得今日的段青寧格外的不同,看著他的時候,眼底深處仿佛多了些東西,無法言喻的感覺,帶著微醺的幸福。

段青寧抬手撫摸上的少年微微透出涼意的發絲,動作輕柔而寵溺。平日裏莫絮最是討厭的便是段青寧的這番動作,仿佛隻是把他當做孩子般看待。然而此時此刻,遇上這種久違的溫柔,他心裏竟莫名的有些酸澀。

“又長了一歲了……”他低笑過一聲,微微俯身,鼻息廝磨著交錯。他在那一瞬間對上少年微顯倉皇的眼,“想要生辰之禮麽?”

生辰之禮?他竟為自己準備了這個禮物麽?莫絮楞在那裏,睫羽輕顫,清澈的眼睛就這樣直愣愣的看進那人眼底那抹揮不散的濃鬱。仿佛變著戲法般的,在莫絮還未來得及反應之前,段青寧手腕一翻,一個長條的水藍錦盒便出現在他麵前。

莫絮微微咬著下唇,指尖輕顫著觸上盒麵滑軟的綢麵,指腹一寸寸的壓過。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段青寧主動送禮物給他,而不是他費盡心思才換得的。

“不打開看看麽?”段青寧靜靜看著少年神色微動的臉,心底有什麽東西隨著少年小心翼翼的動作緩緩碎裂,再一點一點的溶開,化成一灘碧水柔泉。段青寧不自覺的放軟著聲音問道。

“不了”莫絮似被驚醒般,白皙的臉漸漸被染上一片紅暈,落霞般炫美。隻見他退後兩步,急急把眼光轉向桌腳的一處死死盯住,“我想回去再看……”尾音漸漸弱下去,他頓了頓,卻是抬眼問道,“可以麽?”

“既是送予你,便是你的,又何須過問我的想法?”

莫絮抬眼細細看著段青寧每一個微妙的神情,像是要刻在心底一般。若是日日便是生辰該有多好?若是他能始終這般待我又該多好?

“敢問公子宴席可以開始了麽?”身旁恭敬的走上來一位身著淺紫衣衫的丫鬟,莫絮順著聲音向她望去,臉上卻是燒的愈加厲害了。他暗道一聲糟糕,剛剛進來的時候竟然沒有細細去打量周遭的境況,全盤的心思都落在那個一舉一動都牽扯著他的心的人身上。真真是無藥可救了……

莫絮含糊的應過一聲,拉著段青寧坐下,便由著那名紫衣丫鬟去張羅。反正從頭到尾,這件事他也是被池淳書弄的迷迷糊糊,不清不楚。

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也隻能以不變應萬變了。

洞閣很寬闊,環視過去,四麵是繁複的雕花刻壁,而中央是一個足夠納下十餘人的空地,下麵鋪設一個圓形的羊毛地氈,極盡奢華之能事。莫絮看的真切,卻是忍不住將眉頭皺的越來越深。這可要花費多少錢銀啊?這個池淳書!若是被爹知道,指不定又是一頓打。

正想著,忽聽兩聲雙手拍擊的脆響,他與段青寧同時抬眼望去。琴音撥動,顫悠悠的從外麵傳入。紗帳後,嫋嫋而出的是兩行用羽扇掩麵而行的女子,身隨音動,每一個起轉抬合,都被她們完美的接連在一起。

媚態百生,卻又清婉若蓮。

段青寧見慣世間百態,自然對此不以為奇,卻不知莫絮自小便未涉及這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般美的事物落在眼底,有那麽一瞬,竟讓他移不開眼。然而心中所想卻是——男子果真難及女子,雖然如今男風盛行,然而每家都當以續繼香火為己任。眼眸裏的光華漸漸暗去,不知道先生是不是也在乎這些?

段青寧隨意坐看著,臉上雖是聲色未動,心下卻是心思百轉,他隻知莫絮性子純良,卻萬萬未料到今日他邀自己來臨水閣是真真為了欣賞歌舞。看著少年呆愣的神色,他不自覺皺緊了眉,當即便開口道,“我們回去吧,你爹不是還為你宴請了客人麽?”

“不行!”花了那麽多錢,若是現在回去便更加不值了。莫絮看著段青寧愈加冷沉的表情,心裏發憟,立即軟聲道,“先生……我是說……恩……這麽早回去,不是浪費了我對你的一番心意?”

莫絮拿起桌上的酒壺一邊傾身為段青寧倒酒,一邊故作不在乎的笑道,“前些日子,學生不知做錯了什麽得罪了先生,竟讓先生惱的連學生的麵也不見了……”

“莫絮……”段青寧伸手按上他倒酒的手,微微皺眉,道,“你……可是在埋怨我?”

手上的溫度在那一瞬間變的灼人,他緊了緊握著酒壺的手,卻莫名的貪戀上上麵的溫暖。莫絮張了張口,卻一字也未說。

“別擔心……”段青寧順勢拍了拍他的手背,低語道,“有我在,我不會讓莫家出事的。所有的一切都會好的。”

這樣的一句話,最是平常不過,但是不知道為何,隻要是由段青寧說出來的,莫絮便會覺得很安心,仿佛有了段青寧在,所有的苦難都會過去。

“先生不躲我了?”這句話,他問的艱澀,眼角微紅,似乎下一刻便要哭出來似的。

段青寧輕歎一聲,揮手揮退舞姬,取過酒壺滿滿倒上一杯後,緩緩推至莫絮麵前,猶豫了下,這才道,“你學業未完,衣缽未接,此後,我自當盡心教導你,不遺餘力。”一句話,段青寧說的婉轉,言下之意卻是將先生與學生的身份劃分的清清楚楚。

空氣仿佛在那一瞬間凝滯,它流動的那般緩慢,他的心卻卻因為這句話而滴血般的疼。

目光寸寸下移,莫絮怔怔望著。杯中酒清澈見底,粼粼幽光微微轉動,恍惚照出少年略微蒼白的神色。那般脆弱無助,仿佛隻要一動,便會即刻消散在風中。

他低低一笑……

何苦執著,何必執著……

斷情酒,燒心如刀,癡情淚,畫心難得。從來便是癡心妄想,不過是騙自己,那人對自己始終是不同的,如今卻又如何?他總是殘忍的先讓人嚐試甘甜,然後再一次次的,讓人割心灑淚。

“莫絮……”心如剜刀割刺,段青寧憐惜的看著少年被激的咳嗽起來,“我隻是想,對你公平點……”

“公平?何謂公平?”莫絮拉扯開嘴角輕輕一笑,顫著身子站起,“今日這場宴席,根本就不是你我和好的機會,但是它讓我真真切切的看清自己有多難堪有多醜陋有多低賤!!!”

“我不相信,你不懂……這麽久以來,我對你的心思,我不說,你也是知道的不是麽?”

“今日你一句話便將我所有的幻想打碎!為什麽你不走,你明明知道我要你遵守的諾言隻是我束縛你的方式……你可以回去找你的禦兒,你心心念念的不正是他麽?”

“莫絮,我並非這個意思,你聽我說……”段青寧站起來,伸手按住少年的肩膀,神色憂慮。

“我累了,真的好累……”說完,他顫著手用力推開段青寧,劈手便奪過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滋味順著喉管一路燒下去,混著淚水的鹹濕,他禁不住輕咳起來,卻執著的與段青寧隔開一段距離。

手腕翻下,指尖微光流轉,杯中酒一滴不剩,他咯咯低笑著,身影晃動。“謝謝你不讓我再接受這種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