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

第一卷 逃避

“先生呢?”莫絮伸手捉住身旁經過的小廝,微微蹙眉問道,“今日你可見過先生?”

“回公子的話,段先生今日一早便出門去了,至今還未見歸。”小廝言畢,見自家主子失魂一般的放開自己,連忙說了一聲告退,便立刻走開了。

全身的力氣似乎在一瞬間被抽空,莫絮在廊前坐下,怔怔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良久,心中的不安翻雲覆雨般的湧上來。近半月了,從紫鳶被譴走後,近半月未再見過先生了,那人似刻意躲著自己。

輕輕舒出口氣,他站起來腳步一轉便欲轉身離開,卻是在走出兩步後,似想起了什麽,竟生生止了步子。

回頭望向那扇門,眉間憂色不減,漸漸緊攏。他頓了頓,而後一咬牙,竟是回身走近,伸手曲掌往內一推,門便應聲而開。視線從陽光灑落的書架前緩緩的逡巡而過,輾轉著落在靜靜立在暖光中的案桌上——一塊白玉方硯,那是他送給段青寧的第一件禮物;一排懸掛在木架上的紫兔豪筆,那是段青寧第一次雲遊歸來帶回的東西;一本《謝亭紀事》,那是段青寧第一次授課的時候給他看的書……

他們之間有過太多的第一次,那些記憶在歲月的沼澤裏深深陷入血肉,無法自拔,不能自拔。他重重閉上眼,心底深處湧起一種疲憊感,不是追逐的疲憊,僅僅是對這段看不到未來的路的疲憊。

黎明尚有破曉,為何心卻始終不得出處……

他走過去,繞過案桌,在段青寧平日子最喜歡坐的位置上坐下。手掌輕輕的搭在椅邊的扶手上,隨意的,用掌心輕輕的來回摩挲。那種熨帖的契合感,似乎帶上了那人身上的溫度,如毒藥一般,緩緩的涔入人的血液裏,流轉,無聲無息的成為生命的一部分,難以割舍……

一陣風過,案台上被反扣住的畫卷被溫柔的吹起,放下,循環往複,在耳邊嘩嘩作響。莫絮睜開眼去瞧,卻隻能在眼角的流光中撲捉到畫紙被風飛揚著拉高,倏忽滑過眼底的弧度。他複又閉了眼,食指微曲,抵上微涼的眉心,甚至不願意多花一眼去瞧那個被風卷落靜靜躺在地上,畫卷之中細墨書描之人是誰。

靜默片刻,他輕舒口氣,未有任何留念的站起身,向門口走去。

光影飄忽,揚起萬千塵埃飛舞,那旋轉的舞步如密密縫織的銀絲細網,以挽留的姿態撲迎而上,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少年白色的衣角揚起,然後落下,消沒在時光的盡頭……

畫紙依舊在不甘的浮動,那細碎的聲響敲碎了滿室的靜謐。

不過是個錯過,然而這個錯過卻生生擱淺了兩人相交的步伐……

“誒!客官裏麵請!是打尖還是住店呢?”門口迎來一個麵露討好的少年,莫絮將四處環掃的眼光放在他身上,而後微微一笑,溫和道,“小二哥,我是來找人的。”

“他姓池,叫池淳書,不知小二哥可知道?”

“池公子?”小二的臉上立刻飛揚起得意的神色,“池大人家的大公子嘛,小的當然認識了,他可是隔三岔五的到我們這‘南越’客棧用膳,說不認識那可真該死了。”

“那便有勞小二哥引我去見他吧……”莫絮點點,遞給他一些碎銀,適時的阻斷那人冗長的嘮叨。

“好嘞”小二收了錢,喜不自禁,連忙引著莫絮往樓上走去,“公子這邊請……”

“公子到底何時娶奴家過門啊?奴家可是等了三月又三月啊……”屋內傳來嬌滴滴的柔弱女聲,聽入耳,綿綿的,似能酥軟了人的骨頭。

“哎呀……這事兒嘛……你看……”

莫絮立在門外,聽著房門內的嗡嗡傳來的耳響,先是揮手揮退了身旁舔著臉笑著的小二,而後佯裝著請咳幾聲,故意驚動了門內的人。

房內的聲音在瞬間戛然而止,莫絮輕笑一聲,靜站片刻,也不著急,等池淳書收拾妥當將門拉開的時候,他才伸手推開兀自愣神的池淳書,自顧自的走了進去。

“莫絮!”他反應過來先是一驚,而後連忙將門帶上,湊到莫絮身邊,驚慌道,“你怎麽來了?不,應該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莫絮伸手為自己倒上一杯酒,漫不經心的說道,“叫那位姑娘出來吧,你不是最是懂得憐香惜玉麽?”

池淳書臉上一僵,隨即便是一咬牙,轉到屏風後和人嘀嘀咕咕說了幾句,這才見那名女子一跺腳,心不甘,情不願的從房間裏特設的暗門出了去。

“你看……”池淳書度回來,把手一攤,哀怨道,“煮熟的鴨子就這麽飛了……”

莫絮喝下一口酒,隻低笑一下,卻是不說話。靜默良久,莫絮終於抬眼望了一眼一直托著腮麵露不解望著他的池淳書,道,“你想說什麽?”

池淳書低歎一聲,“我是在想,你家有嬌妻不相伴,跑來這兒攪我好事作甚?”

倒酒的手一頓,莫絮猶豫片刻,輕呼出一口氣,這才道,“紫鳶走了……都近半個月了……”和先生避開與他相見的日子一模一樣……

“半個月?”池淳書驚異道,“我怎麽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說來聽聽……”

指尖在酒壺光滑的瓷麵細細刮過,莫絮目光一閃,這才將近來發生的事一一說予他聽,卻惟獨略去那日那個吻,那個在腦海裏頓生的錯覺。

“這麽說……”池淳書沉吟道,“你是與段先生冷戰了?”

冷戰?他抬手撐額,苦笑一聲道,“戰無可戰?何來戰?”他仰頭喝下一杯酒,“他根本就是避開我,不願見我……”

“嘶……”池淳書撫掌一拍,伸出一指,哆哆嗦嗦指著莫絮,睜大眼,驚訝道,“你……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段先生了吧?”

他下垂的睫羽輕顫,眼前兀然滑過今日在案桌上飄落的那幅畫,心中抽痛,如被錐心,在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便已否認道,“沒有,我沒有喜歡他……”

“我看你就是有”池淳書即刻反駁道,“你說你哪一次借酒澆愁不是因為他?哪一次心煩意亂不是因為他?平日裏開口閉口也是先生長先生短……”

莫絮皺了眉,“霍”的一下站起身,沉聲道,“若是你執意這麽想,我不勉強你,但是我沒有義務聽你怎麽說,也不想聽……”說著,竟是跨過木凳,轉身便要走。

池淳書停了口,一把拉住莫絮,笑道,“你莫惱,我相信你,我不說還不行麽?”看莫絮臉上表情鬆了些,他才又把人拉回原位,頓了頓,道,“既然你不喜歡他,那這事兒好辦,我幫你想法子,算是贖罪,如何?”

“什麽法子?”莫絮抬眼望他,眼裏莫名的有了期許之色。

“再過幾日不是你的生辰麽?”見莫絮點頭,他才又繼續道,“在此之前,我會派人給你遞個地址,你去約他在你生辰之日去到那個客棧,到時候我自有辦法。”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會去?他都這般避我了,我約他也未必可行……”

“所以才讓定在你生辰那日啊”池淳書用中指敲敲桌子,繼續道,“若是他還念惜你們師徒之情,定然是會去的,你就把擔心通通吃回肚子裏吧……”

出來的時候,天陰沉沉的,似要下雨。他暗道一聲糟糕,邁下台階,轉身便往莫府的方向走去。身後有道暗影一閃而過,他似乎本能的感應到些什麽,詫異的回頭觀望,卻是什麽也看不到。

莫絮輕歎一聲,伸手揉揉額角,莫不是最近睡的不好?怎麽總是感覺有人在身後?難道是有人要對付他?他在心底搖搖頭,當即否認這個想法。他素來溫和待人,莫家上下更是如此,莫說是仇家,就算是敵人也斷不會有。

這樣想著,他心思微鬆,仰頭望了一眼天上劇烈翻滾著如有傾吞之勢的黑壓壓一片的雲層,眯了眯眼,腦海裏莫名的竄起一句話:山雨欲來風滿樓……

“公子……”莫絮掃了掃身上的水滴,迎門便見莫曉飛站在門口焦急的觀望,“公子,老爺找你呢……”

“他在哪兒?”他抬腳邁進大門,聽到莫曉飛報出書房二字,腳步一頓,細細在腦中回憶,最近好像沒做錯事啊?莫絮側過頭,對緊跟在旁的莫曉飛道,“你先下去吧,我去把這身濕衣服給換下來再去見爹……”

莫曉飛應了聲是,這才急急跑遠。

直到莫曉飛的身影由大變小緩緩拉鋸成一個點,最終吞沒在視線裏的時候,莫絮才回神轉了步子走向房門。

如果他不是莫家公子,他會選擇做個怎樣的人呢?繼續經商?為國效力?還是隻做個閑雲野鶴,和自己愛的人走遍山河,瀟灑遊來於紅塵之中?

這真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他笑,便單是“愛人”二字他已尋不到確切的光源,更別論對自己身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