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烏加特之眼的少女

第六卷 燃燒深淵的守護者(前篇) 第一章 烏加特之眼的少女

‘敬啟大伯母

發生悲傷的事了。

我很想把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您,無奈心頭卻像壓著一塊沉重的大石頭。

真不知該從何說起才好……’

體育館裏正在舉行這個學期的結業式。

“國二”生涯已在今天畫下句點,明天就要開始放春假了。姓名欄上寫著“嘉手納奏”的成績單上,填寫的出席日數雖還不及一般學生的三分之一,不過若加上去年的出席日數,學校應該會讓他升上三年級,然而,奏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高興的跡象。身上穿的學生製服隻有上衣是借來的,那是神樂崎卓……也就是凱文的製服,奏的學生製服已經在畢業典禮那天的迷宮事件中被精靈獸撕裂背部,再也不能穿了。對奏來說,這是一件衣身稍嫌太長的立領校服,不過,他心想隻是今天穿一下下而已,所以就借來一用了。

從禦嶽回家以來,奏的眼神就一直顯得空洞呆滯。

把傷痛深深埋藏在心中,就宛如將身子沉到冰冷的水底。

——奏,我真的曾經喜歡過你。

他竟然被自己最最信賴的人,

以這種方式背叛了……

艾劄克拋入奏心中的那塊石頭,已經把他邁向世界的那扇“信賴”之窗敲得粉碎。那些玻璃碎片,正好不偏不倚地刺中仿佛躲在最裏麵的房內打盹,根本沒有任何防備的奏身上;宛如刺在健壯的胸腔保護下的“心髒”一樣。

玻璃碎片紮得太深,根本無法輕易拔出;若勉強拔出來,很可能因大量出血致使整顆心髒壞死。

凱文一直待在體育館的後門,守護著瀕臨這種險境的奏。

(嘉手納……)

艾劄克走了,他並未成功從奏身上奪走心髒,隻留下了殘酷的事實真相。

從此,奏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染上了自己和艾劄克的記憶,表麵上還不斷地加寫著悲傷。奏的眼皮因反覆哭泣而紅腫,這三個月,是他最永生難忘的三個月……他最最信賴,甚至想把性命托付在對方身上的“艾劄克”,竟然是一個為了從自己身上奪走心髒而虛構出來的人物,虛構的經曆,以及為了騙取信賴的笑容……

(艾劄克,你的罪孽太深重了。)

校長的長篇大論聽在凱文耳裏,就像在念不知為何意的經文。他身上穿著便服,坐在走廊的欄杆上,膝蓋上擺著筆記型電腦,眼睛卻沒有看著電腦畫麵,隻是一直注視著孤零零地站在西式校服隊伍中的奏。

(你或許想過,要在不傷他心的情況下奪走心髒,可是……你看,你徹底失敗了,你沒有成功完成任何一件事。)

凱文垂下眼皮,看著握在掌心的那顆黃色盧恩符文寶石。

(劄克,你真傻……)

幫我丟掉它。奏拜托凱文丟掉的寶石,是艾劄克幫他挑選的葡萄石守護石,這枚阿爾吉斯的盧恩符文把兩個人連結在一起。略帶煙薰的淡淡檸檬色澤,在不知不覺中拉進了彼此的距離。

目前折磨著奏的雙重失落感,自己應該最明白才對。

看吧,艾劄克,看看他的樣子。“完美的”騙過一個人,本來就不是你做得來的事,你甚至對一個原本不應該敞開胸懷的對象付出了真實的感情,你那顆溫柔的心,從他為誰而歎息就可以清楚看到。傻劄克,你竟然讓他那麽信賴自己……既然想把對方的傷害降到最低限度,你就必須徹徹底底當個局外人,就像油絕對不會融於水一樣。

你留給嘉手納奏的,隻有背叛和失落,你從他的眼前奪走了名叫“你”的人。雙重打擊對嘉手納來說實在太沉重了,他甚至因此痛苦到無法把傷害轉移到憤怒上。證據就是,盡管他嘴裏說“幫我丟了這塊石頭”,但直到現在,他還遲遲不肯走出你曾經住過的房間。

(早上一覺醒來,就嚐到惡夢無法成為“夢”的悲哀。你帶給他的這些感受,應該都是你親身經曆過的。)

——為什麽要殺死我哥,凱文!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凱文為了逃避內心的傷痛,把頭靠在柱子上,抬頭望著校舍屋頂。一想到艾劄克,他就難過得無法言語。

他是自己非常特別的晚輩,凱文本來打算直到他成為一個獨當一麵的超騎士為止,都要一直照顧他的。然而暗殺亞道夫,就意味著自己和艾劄克的關係將一刀兩斷,這他早就心裏有數了。我們之間的情誼,將永遠都修複不了吧——一想到這裏,凱文曾經深深地後悔過。

(傷害到你並不是我的本意。)

隻可惜,這樣的想法沒有辦法讓艾劄克知道。

曾在感情上遭背叛的人,現在竟反過來背叛別人,多麽諷刺的因果關係啊。

還有,現在奏會受盡折磨的主要原因,還是出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嘉手納,我卻連為你療傷止痛都做不到……)

“喂!那邊那個同學;你待在那裏做什麽啊?”

一位老師突然發現這個身穿便服、舉止怪異的學生。仔細一看,那不是過去的班導——豬熊老師嗎!?

“嗯?你是——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凱文不慌不忙地拿起垂掛在胸前的盧恩符文寶石,詠唱了“哈格拉滋”,在指尖點燃‘神骸’之火,低聲念著“消失”,手指像雨刷般左右擺動,凱文的身影就眼睜睜地從豬熊老師的視野中消失了。照理說,凱文假借“神樂崎卓”的姿態潛入校園時的事,應該經由精靈術消除關係人的記憶了才對,雖然罕見,不過還是可能出現無法完全消除的情形。

凱文避開眾人的目光,移動到體育館內。

比起這件小事,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自己背叛了組織與奏為友的事,就由吉多去告訴大家吧,他必須在其他人發覺之前趕緊做些準備。從那時候開始,凱文就一直麵對電腦,和用專用的伺服器,將從事超騎士期間所累積的情報匯整成資料,希望在事情被拆穿、無法繼續存取資料之前,盡可能地將必要的資料都存放到自己的電腦中。今天早上已經無法存取資料了,可見至少管理人——赫爾穆特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他們不會輕易原諒一個“背叛者”的。

(對不起,亞藍……)

——你想幫助惡魔嗎!?

亞藍的怒火化為內心的聲音不斷譴責著凱文。你不惜與我們為敵,也要幫助亞道夫的心髒嗎!?我真不敢相信,你難道忘了那家夥曾經對你……對大家做了什麽事嗎?讓心髒繼續跳動,就等於讓那家夥繼續活下去啊!

(我知道,但若在這個節骨眼不管這個家夥的死活,我們不就變得和亞道夫一樣了嗎?我實在不想再看到不相幹的人繼續被卷入事件中喪命。)

企圖奪回心髒的阿斯派爪牙——朱德等人,過不了幾天就會再次出動,現在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他們從“黑色心髒”上得到的教訓實在太慘重了,一定會在精心研擬心髒脈動波防範對策後卷土重來,自己受傷後禦嶽山發生了什麽事,巴拉姆都已經告訴他了。

(既然決定要與所有的超騎士為敵,就必須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準備。)

奏已經受到傷害,凱文想要悄悄為他做的事實在太多了,可是……他現在連安慰他都做不到。

還有……

(當時出現的男人……)

凱文親手殺死的男人,竟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他看到了亞道夫。

佇立在夜深人靜的馬路上,注視著自己的金發男子——看起來的確很像亞道夫。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究竟是——)

隻是想起這件事,心髒就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難道看到幻影了嗎?但凱文不這麽認為,因為那種感覺太真實了。可是亞道夫不可能出現在這裏啊,因為他根本離不開阿斯嘉特,一個沒有心髒的人不可能活著四處走動。

(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體育館傳來校歌的鋼琴伴奏,就在學生開始唱校歌的同時,凱文的電腦發出了收到電子郵件的訊息,發送郵件的是從昨天起一直和凱文保持聯絡的某人。

凱文迅速瀏覽過畫麵後,不由自主地把身子靠了過去。

“這是……”

完成本學年最後一個例行儀式後,學生們都興高采烈地魚貫從樓梯口走了出來,奏幾乎淹沒在人群中。從樓梯上走下來時,他發現了倚靠在鞋櫃旁、身上穿著便服的少年。

“凱文!”

凱文的眼神如大人般犀利,加上淺黑色的肌膚與身上穿的便服,使學生們忍不住一直盯著他瞧。凱文一點也不在乎從四麵八方投射而來的目光,問了聲“結束了嗎?”,便和奏兩人並肩走出校門。

“……哈哈,你很擔心我對吧?我已經沒事了啦,別小看我喔,我的恢複力不是普通的快。”

奏甩著長長的袖子,異常開心地笑著說道。

“哈哈哈,已經沒事了,我根本不會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不說這個了,肚子餓了吧?我們去內海家玩吧,還可以一起吃個中餐什麽的,我已經餓扁了。”

讓凱文最意外的就是奏的舉動,他臉上的笑容還有點僵。奏的情緒應該低落得不想和任何人說話才對,為什麽會這樣?是很在乎別人看法的日本人特質?還是小時候體弱多病養成的習性呢?

(看起來又不像是那樣。)

凱文還以為他是一個更孩子氣的少年,以為他會眼淚汪汪地啜泣不止,自怨自艾地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沒想到……

“……你別勉強自己了,不需要強顏歡笑。”

聽凱文這麽一說,奏馬上一本正經地說道:

“才不要呢,我不想讓你看到我沮喪的模樣。”

“不想讓我看到?”

“……因為你很堅強。”

奏緊咬牙關,他不喜歡被別人恥笑“你看,弱點都暴露出來了”。回想起過去說的話,凱文發現自己確實太尖酸刻薄了,他非常了解奏硬撐的理由,不過一想到別人這麽認定自己,他又感到相當矛盾,於是默默地垂下眼皮。

“……我一點也不堅強。”

“咦……?”奏抬起頭來看著對方。

“如果我夠堅強的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

這句話讓奏感到相當意外。

“凱文……”

“喔~~你來啦!嘉手納,第三學期終於結束了,辛苦羅!快進來吧。”

內海淳也站在玄關迎接奏和凱文,或許是直到剛才都還在忙著做模型,他的身上穿著圍裙,手上沾滿了白色的補土粉。事實上,是內海主動開口邀他們來的。奏被帶到一間隨時都擺滿美少女模型的房間,房裏已經準備好外送的披薩、可樂、薯條和一大堆點心……

“哇塞,簡直像要開同樂會!”

“你們還沒吃中飯吧?我叫了披薩,我請客。披薩上的餡料是內海家的特調配方!”

填飽肚子最重要,於是三人就這麽圍著披薩,坐在地板上吃起來了。沒有胃口的奏勉勉強強吃了一片,內海一直觀察著奏的一舉一動,果然和自己擔心的一樣,他的情緒不僅沒有平複下來,看起來反而越來越沉重。

“……哦,對啦!我已經開始做小栗子的瀑布之行版本了喔,這次的重點是衣服打濕後的皺折,比想像中還困難,透明的色調難度超高。完成後我會先拿給你瞧瞧的,嘉手納!”

奏也知道對方擔心著自己,因此故意裝出很驚訝的樣子:

“真的嗎?是小栗子的瀑布之行!超萌的啦!透亮的肌膚……我真的……真的……超級期待的——……”

沒想到越是強顏歡笑情況越糟,奏想打起精神好好地玩個痛快,卻怎麽也提不起勁來。

“……害你擔心了,對不起,內海。”

“啥?我幹嘛為你操心啦~~作戰會議比較要緊!我們總該談談之後要怎麽做吧!你認為接下來該怎麽辦?神樂崎,有什麽對策嗎?”

原來內海什麽都知道。奏因為艾劄克的事悶悶不樂,哪有時間去想以後的事情,所以內海決定自告奮勇幫他出主意擊退敵人。然而被點名的凱文本人,卻手上拿著披薩,好奇地瞪著眼前那一大群模型。

“啊……對喔,他聽不懂日語,嗯……真是不方便耶……”

內海趕忙握著凱文的手臂說話,凱文才終於聽懂了內海的話。

“……沒有作戰策略。”

“什麽?竟然沒有?太不負責了吧!”

“雖然沒有作戰策略,不過該做的事已經很明確了。一共有兩件……你必須仔細聽好了,嘉手納。”

聽到對方叫到自己,奏趕忙挺直背脊。

“我早就提醒過你了,鄔爾蒂雅施展在你身上,直至目前為止一直保護著你的(太陽神護身術)已經失效了,因此現在要傷害你的心髒簡直是易如反掌,所以我們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當然也包括防範狙擊的因應對策。”

“狙擊?這裏是日本耶!”

“對我們這些超騎士而言,國家的限製根本就不足以構成問題,不論是小型自動槍,或是大型追擊炮,我們皆不需要經過海關就可以帶進日本。超騎士可以駕駛戰車飛越國界,法律哪約束得了他們。那件製服是昨天晚上趕工縫製的,裏層已經黏上和簡易鎧甲相同素材的板子了。”

“咦!這件製服上?”

奏竟然都沒發現。‘簡易鏜甲’是指從腰帶上冒出來的那種物體,凱文似乎是熬夜為自己縫製的。

“難怪我總覺得穿起來硬梆梆,有些怪怪的……”

“這可以用來取代防彈背心,所以外出時可別脫掉。還有,這件外套的威力雖然不像(太陽神護身術)那麽強大,不過我也縫上瑪雅流的避邪護符了,希望你能把這件外套當作自己的防護衣,隨時穿在身上。”

“隨時穿在身上……意思是連休息時也不能脫掉嗎?我還要穿製服耶,這樣一來會變得很緊——”

既然要人家隨時穿在身上,為什麽不弄在便服的外套上呢?奏嘀咕著。那是因為學生製服為直筒狀,可以覆蓋住整個胸部,最適合安裝各式各樣的機關。

“對企圖奪回心髒的家夥也必須提高警覺。”

“那個家夥……你是指艾劄克嗎?”

內海反問時瞄了一眼表情僵硬的奏,凱文微微點了點頭。

“那些家夥現在變得比較容易下手,不過也產生了新的問題,你心髒的力量恐怕會成為最大的障礙。”

凱文是指在禦嶽的時候發生的事情——“黑色心髒”的心髒脈動波趕跑了超騎士。奏寸步不離帶在身上的(槲寄生的尖枝),可以促使“黑色心髒”的脈動波增強。

“對方恐怕連心髒脈動波的因應對策都仔細推敲過了。總之,留在這裏就像是在叫敵人快來攻擊我,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行蹤。”

“不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行蹤,你是說連夜逃跑嗎?”

“嗯,沒錯,就是連夜逃跑。”

“離家出走的話,仁美阿姨他們會擔心的。”

“怕她們擔心的話,不如先編個理由,說你要去旅行什麽的。反正不管你喜不喜歡,我也會硬拖著你離開這裏。”

沒想到凱文竟然這麽強硬,根本是蠻不講理,他似乎打算用綁的也要帶奏離開。奏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嘴裏不停嚷著“你這樣太不講理了啦”。

“那學校該怎麽辦?日本的春假隻有兩個禮拜唷。”

“請假啊。”

“請假?明年我就要考高中了耶!?再請假的話,本來就不太夠的出席率怎麽辦?”

“命都快沒有了還管什麽考試、出席率的。你真沉得住氣,現在應該以逃離刺客為優先,至少必須逃到仰賴人工心髒維持生命的心髒主人死去為止。”

(亞道夫……)

眼見奏的表情越來越難看,內海嚴厲地瞪著凱文問道:

“你說逃跑,到底是要逃到什麽時候?”

“內海……!”

“靠我國的人工心髒維係生命,大概可以維持個百餘天左右,但實際情況可能因人而異。”

“記得嘉手納的移植手術是在去年的聖誕夜做的,所以是……”

“別再說了,內海!”

為了自己活命而殺死心髒捐贈者亞道夫——奏還沒辦法承受這麽沉重的負擔,內海繃著一張臉注視著奏,但凱文卻非常冷靜。

“……即使順利突破了奪回心髒這一道關卡,還必須設法避免人格著床的問題發生。你的人格特質假使染上心髒原主人的惡習就糟了,因為對我來說,那種情形就和那家夥蘇醒過來的意思是一樣的。這是第二道待解的課題,我們必須想辦法封住已經深入心髒的人格與記憶,方法我現在正在找。”

“你一直說要逃離敵人,但錢從哪裏來?沒有錢是萬萬行不通的。先聲明喔,我們隻是國中生,頂多隻有一點零用錢,你不會叫他露宿街頭吧?”

“當前的資金靠我私人戶頭裏的錢就夠了,我已經事先辦好該辦的手續,避免資金輕易地遭到凍結。”

聽說凱文的朋友之中,有專門為一些公司行號洗錢的財經專家,交給那些人辦的話,即使是超騎士同伴也拿他沒辦法。內海和奏對望一眼,凱文的世界距離隻有微薄零用錢的一般國中生實在太遙遠了。

“那、那你到底打算逃到哪裏去?該不會說要遠走高飛到國外吧……”

“我是很想那麽做,不過……”

叮咚。柔和的門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凱文的話。有訪客,但樓下好像沒有人在家。為什麽偏偏選在這個時候來敲門啊,內海一邊碎碎念,一邊下樓去了。

“……你那邊真的沒問題嗎?”

奏窺探著凱文的表情問道。

“我這邊?什麽意思?”

“其實情況相當嚴重吧?你與夥伴反目成仇,對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要是你又做了這些事,就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國家了……”

聽到這句話,凱文緊緊閉著嘴,那雙綠寶石般的眼眸中浮出一抹憂傷。

“現在,祖國的確因為失去了帝王而亂成一團,我當然很想早一點回國,加入凡城的解放鬥爭行列。問題是暗殺一國之王必定會被處以極刑,還沒回到國內就會遭到逮捕,那些家夥一定磨拳擦掌地等著要逮捕我吧。無論走哪一條路,我都回不了祖國阿斯嘉特,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你嘴裏說沒關係,看起來卻不像沒事,凱文。”

奏緊緊盯著對方繼續說道:

“即使是快要滅亡的國家,畢竟還是自己的故鄉,阿斯嘉特才是你最想去的地方,你心裏是這麽想的吧?你被趕出自己的國家,夥伴們都成了敵人,再也沒有家可回了,變成孤零零一個人,心裏不可能不感到擔心害怕吧。”

夥伴們的身影又浮現在凱文腦海中,不隻是凡城派,其中還包括雙方關係已經決裂的阿斯派夥伴或導師,十三位超騎士曾為了解救阿斯嘉特而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奏張大眼睛,一直注視著凱文。

“嗯……凱文,你的家人呢?你的爸爸和媽媽呢?”

他的年齡和自己差不多,父母親應該會擔心才對,奏是這麽認為的,沒想到凱文卻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

“我沒有家人,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

“啊……”奏驚訝得說不出話……原來是這樣,他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聽到他的告白,奏或多或少能了解凱文為何有時會露出孤寂的神色。沒有父母……那不就和自己一樣嗎?這樣說或許有點輕率,但意外發現了彼此的共通之處,奏的心裏確實有點高興。

“還好你有很多朋友,也有喜歡的人吧……?”

“為什麽一直問這種事?”

“還問為什麽,當然是想多知道一些你的事情啊。”

凱文瞪大眼睛,奏不好意思地把視線轉向別處。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很想和你做朋友。”

凱文的內心,又因為這句話緊張不安起來。

——我之所以會做這種事,完全是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為什麽?)

和現在一樣,這句話已經從奏的嘴裏說出好幾次了。

是黑色心髒促使他說出這些話的嗎?還是亞道夫的心已經著床了呢?或者這純粹是奏自己的想法……真是這樣的話還真是諷刺啊,一個成功移植了自己親手射殺的“朋友”心髒的人,為什麽會堅持說要和自己做“朋友”呢?

“……如果我們做了‘朋友’——你以後會不會又做出‘那種事’呢?”

“什麽?”

奏想聽得更清楚一點,凱文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奏嚇了一大跳。麵對抓著自己的手腕、表情嚴肅到像要看穿自己的凱文,奏驚恐萬分地叫道:

“凱、凱文!?”

(你在那裏對吧?亞道夫。)

大拇指尖端感覺得到奏的脈動,心跳經由手腕上的脈搏傳了過來。

自己射殺的男人心髒,自己親手殺死的……好朋友的心髒。

(別看著我。)

奏始終麵帶微笑,凱文卻覺得是自己親手射殺的朋友在注視著自己。

沉默的心髒。奏隻是微笑著,不知道為什麽,凱文還是覺得在奏的胸膛裏跳動的那顆心髒,不停地譴責著自己:他感覺得到亞道夫的氣息,他正用他的心跳不停責備著凱文。你到底想怎麽對付把嘉手納逼到這種地步的我?究竟想要被你親手殺掉的我怎麽樣?

(住手,亞道夫。)

——奏吃盡了苦頭,這是誰造成的?

——是誰逼得劄克不得不那麽做?

(徹底改變的是你,亞道夫。)

是你跨越了不該跨越的那一條線,就算我們是朋友,我也不可能什麽事都原諒你。即使是那樣,你到最後還是不願意正視自己的改變——

(虧我還一直想要相信你!)

凱文極力忍耐著痛楚似地閉上眼睛,奏也隱約察覺到他好像隱瞞了什麽,但卻無從得知真相。

(難道,凱文他……)

“……人不可能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不可能永遠都不會改變。”

像說給自己聽似地,凱文喃喃自語著。

“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不管你喜不喜歡,事情終究會過去。孤零零的不隻是我一個人而已,無法開發出新資源的話,身在祖國的同胞們就必須被迫移民,都會變成無家可歸的人,總有一天也會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本來就必須做好心理準備。”

“你還有我這個朋友啊,凱文!”

奏用力握住那隻已經鬆開來的手,奏拚命想要維係這份感情般地說著。

“我會待在你的身邊,一直待在你身邊!”

沒想到凱文瞬間露出害怕的神情,用力甩開奏的手,奏大驚失色。

“凱文!”

“連你都同情我的話,我就完蛋了。”

受到傷害的奏難過得低下頭。

“……你果然很堅強……”

看到神情頹喪的奏,凱文的心裏真是百味雜陳。

“——‘黑色心髒’的事情比較重要。總之,現在為了避免人格著床,必須收集更多黑色心髒的相關資訊。我從那時候開始就不斷試著尋找資料,現在也已經和黑色心髒研究者取得聯絡了。”

“黑色心髒的研究?你是說什麽機構的研究人員嗎?”

“不,不是指他們,我是指站在民俗學立場收集黑色心髒相關文獻的研究者。我已經請他們幫我從古老的文獻中挑選出看起來符合需求的資料了,沒想到竟然得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報。”

奏百思不解地問道:“意想不到的情報?”

“是的,聽說日本境內似乎也流傳著‘黑色心髒’相關傳說。”

“日本也有?我怎麽沒聽說過……在哪裏呢?”

“北海道。”

奏驚訝地張大眼睛。

“北海道?”

“是的,實際情形我還不是很了解,不過,聽說當地有專門收集日本北方流傳的民間故事或傳說的專家。有朋友說,他記得曾在偶然間看過那個人撰寫的投稿,我請朋友影印一份寄過來,對方卻說要見個麵,說不定可以當麵請教專家。”

北海道和這裏距離相當遙遠,唯一的優點是不用出國。

“而且,聽說那個傳說中還包括了移植心髒之類的內容,詳細問問看說不定可以找到封住亞道夫的線索。”

“去北海道啊……”

說到這裏,兩人又默不吭聲了。

內海終於處理完訪客問題,回到房間裏來了。

“煩死了,今天正好碰到廢●物交換日,為了換抹布多花了一些時間……咦,怎麽了?氣氛為什麽這麽沉重?”

“沒事啦。”

內海交互看了看奏和凱文,似乎發現什麽似地故意岔開話題:

“然後呢?有沒有談出什麽結果?”

“嗯,談到……”正要回答的時候,奏的行動電話發出收到簡訊的聲音。

“是山瀨傳過來的。”

奏趕緊打開來瞧瞧,發現山瀨的簡訊有點奇怪。“有事商量”——傳給奏的簡訊內容寫得有點嚴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她說現在就想見麵……能不能叫她來這裏呢?內海。”

“OK呀!”得到內海的許可後,奏回傳簡訊,立即收到“立刻過去!”的簡短回應。去禦嶽的時候,奏受到美咲的多方照顧,到現在都還沒有好好向人家說聲謝謝。

“北海道!?”

言歸正傳,奏提出剛才兩人談到要去北海道,內海聽了驚訝得不得了。

“又是那麽遠的地方喔,既然非離開不可,為什麽不到暖和一點的地方呢?去衝繩難道就不行嗎……?”

他們還沒對內海提到“黑色心髒”的事情,

“……嗯,避免捐贈者記憶轉移的線索在北海道啊……啊,不過去北海道的話,並不是完全找不到門路啦。”

“咦?什麽意思?你在那裏也有親戚嗎?”

“我大哥是美容師,目前在劄幌的美容院工作。”

這件事奏還是第一次聽到,奏隻知道內海有一個年紀差滿多的哥哥,萬萬沒想到是在當美容師。

“去年秋天被調派到劄幌的店工作……他在家的時候,一直逼我當他的發型模特兒,對我穿的衣服總是羅唆個不停,真是煩死了。”

謎題終於揭曉了,這就是內海雖然是個宅男,身上的穿著卻非常時髦的原因。奏也一直覺得不可思議,原來是拜兄長嚴格指教所賜,聽說就是因為哥哥百般挑剔他的便服,而讓他提升了穿著品味。話雖如此,他們確實是一對非常兩極化的兄弟,共同之處就是兩個人的手都非常靈巧。

“就說你們是到我哥那裏玩,你們的家長應該會答應吧?”

仁美阿姨天生愛操心,不可能那麽輕易就答應吧。不過若是有內海的親人接應的話,應該還有機會說服她。

“或許吧。不過我還是認為把事情統統告訴你們的家長,請警察來幫忙解決問題比較好。”

奏看了看凱文,發現他不停搖著頭,因為警察根本靠不住,奏也曾經考慮過要把移植手術本身並不合法的事情,告訴值得信賴的主治醫師——須貝,請他重新幫奏施行心髒手術。但老實說,這樣的做法並不實際,因為奏的術後狀況極為良好,幫健康的人換心髒這種事情,假使不是有非常正當的理由恐怕很難辦到。若聲稱捐贈者還活著,卻說不出本人現在身在何處(至少米德加爾特的人這麽認為)的話,根本沒有人會願意相信。

幹脆幫奏移植別的心髒算了。就算是運氣好,艾劄克他們願意往這個方向思考,眼前的凱文還是不會答應把心髒還給亞道夫的。

(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玄關的門鈴再度響起,奏回過神來。

“一定是山瀨,我去開門。”

奏說著就走下樓去,這次換內海和凱文被留在房間裏。

真尷尬。

“喂……神樂崎啊。”

眼看凱文不理不睬,內海抓住他的手臂嚷嚷。

“把事情全部說出來吧!那家夥身上的心髒,不隻是捐贈者還活不活著的問題吧?你肯定還有別的秘密沒說出來。”

凱文緊閉著嘴,黑色心髒的事情哪能那麽輕易說出來。

“我沒猜錯吧?我隻是很想幫他而已,喂,把一切告訴我吧,我也很懊惱。我和你不一樣,雖然沒有打倒怪物的能力,在禦嶽的時候也沒有幫上什麽忙,不過我也戰鬥過啊!我是真的很想幫他,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事情呢?”

麵對緊抓自己衣襟的內海,凱文依然冷靜地看著他。

“不能說沒有。”

“我能幫什麽忙呢?”

凱文慢慢地伸出手,指著排放在櫃子上的那些模型。

“——啊……?”

“山瀨,請進請進。”

一打開大門,奏就發現便服打扮的美咲已經站在大門口和他麵對麵站著,但卻遲遲不肯踏進大門裏,隻是一直低著頭眨著眼睛。

“禦嶽之行真是謝謝你了。山瀨,害你遭遇那麽多危險……對不起。”

“不……其實,呃……嘉手納,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美咲指著門邊,奏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一敞開大門才發現美咲的身旁坐著一隻長相凶悍、體型像黑色大狗的動物;個頭像牧羊犬,耳朵大大的,鼻子朝著前方,嘴裏露出銳利凶殘的獠牙。

“咦!坐在那裏的難道是當時的那隻……小犬獸!?”

是禦嶽那隻酷似大口真神的動物。禦嶽事件發生的當天晚上,奏在禦嶽的山上遭到精靈獸攻擊時,出手搭救了大口真神的孩子。

“山瀨,是你帶來的嗎?”

“不是,弛好像從剛才就一直待在這裏。我到這裏的時候,就已經看到祂坐在玄關前了。”

宛如等著主人回家的忠狗。奏彎下腰,膽戰心驚地摸著它的頭,祂則搖了搖尾巴。

“你為什麽會坐在這裏呢?難道是為了我專程下山的嗎?”

“咦?這隻狗——”

美咲也彎下腰,盯著大口真神的孩子看。

“難道是彥三郎?這不是彥三郎嗎?”

“啊?那又是啥?”

“沒錯,是彥三郎!已經長這麽大了啦!我差點就認不得了。”

怎麽回事?這隻酷似大口真神的動物好像被取了名字。原來酷愛瀑布修行,甚至看得到禦嶽天狗的美咲,從小就認識這隻酷似大口真神的動物了。

“別看祂現在長這麽大了,從前隻有土撥鼠大小唷!已經長這麽大了呀!彥三郎~~”

順便一提,聽說祂的名字是美咲小時候幫祂取的。這隻不斷**酷似豬鼻的大鼻子,很像大口真神的動物,不停擺動著尾巴。因為祂的長相實在是太凶悍了,所以即使對著人撒嬌,看起來還是挺恐怖的。

“彥三郎是要來保護嘉手納的,弛說是奉大口真神之命來的。”

“你怎麽會知道啊?山瀨!”

“嗯。”美咲點點頭。奏嚇得目瞪口呆,當初前往禦嶽就是為了祈求土地神——大口真神的保佑,還好大口真神已經認定自己並不是外來者,祂似乎是奉頭頭之命,特地跑來當奏的貼身護衛。

“原、原來你叫彥三郎啊……謝謝,雖然長得有點凶悍,不過仔細看還是滿可愛的嘛,拜托你羅!”

奏摸了對方的鼻尖,結果竟然被咬了一口。

“哇~~好痛!”

“啊—-不能碰祂的鼻子啦!碰祂的鼻子就會咬人。”

為什麽不早點說!奏邊想邊揉著被咬到的手,調整一下心情又開口說道:

“……這一定是托山瀨的福,一定是山瀨送的這個護身符介紹信奏效了!”

說著,奏拿出垂掛在脖子上的護身符給美哄看,沒想到她依然愁容滿麵地望著自己,仔細一看,她的左側臉頰上不知為什麽貼著一大塊紗布。

“那塊紗布是怎麽了?你受傷了嗎?”

“……我說有事找你商量,事實上就是想說這件事,嘉手納。”

美咲擔心別人看到似地,將奏拉到比較隱密的地方才撕下臉上的那一大塊紗布。看到她的臉頰後,奏頓時愣在當場。

“那一大片斑是怎麽回事……?”

形狀非常奇特的暗紅色斑紋幾乎覆蓋住美咲的整個左臉頰,而且形成一個非常清晰的圖形,好像某種咒符,看起來仿佛畫上“人的眼睛”一樣。“人的眼睛”邊緣還描上了濃濃的眼線,宛如長出了眉毛—底下還有兩根有點像腳又有點像尾巴的奇妙紋路。

“大概是昨天晚上開始出現的,顏色越來越濃,早上起床後就變得這麽清楚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嘉手納,看起來好惡心唷~~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遭到了什麽詛咒呢?”

“這怎麽可能!”

“我該怎麽做才能消除臉上的斑呢?我才不要變成這個樣子。去看醫生醫生肯幫我治療嗎?消除不了的話怎麽辦?這副模樣怎麽上高中呀!嘉手納~~!”

她一直纏著奏問東問西,最後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奏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她看起來也不像生病,而且奏總覺得那個斑紋的形狀自己好像在哪裏見過。

“等等,這種事情他或許比較了解。”

奏請美咲進入玄關後,趕忙把凱文叫了出來,一直閃避別人目光的美咲,當然也不希望被從樓上走下來的凱文看到。哄了老半天,她才抱持著讓醫師檢查的心情,勉強讓對方看看。凱文像個醫師似地,用手托住美咲的下巴,似乎一眼就看出美咲臉上的奇怪圖形到底是什麽了。

“!……烏加特!”

“你說什麽?”奏想問得清楚一點,凱文卻神情緊張地回答:

“古埃及的一種咒符。”

“咒符!?”

“我真的被詛咒了嗎?人家才不要變成這副模樣啦!”

“與其說是咒符,不如說是護符,是古埃及的鷹神·荷魯斯之眼,聖眼烏加特。”

聽到‘護符’。奏嚇了一大跳。因為一聽到“埃及護符”這句話,不管喜不喜歡,都會讓他想起某個人。凱文依然注視著斑塊。

“鷹神(荷魯斯)和太陽神(拉)、冥界神(歐西裏斯)齊名,都是古埃及人信仰的最高神之一。祂是一個頭部為老鷹的男性神祈,是歐西裏斯的兒子。烏加特的意思是‘可以看見一切的完全之眼’。嘉手納,事實上不久前,你的胸前也長駐過烏加特。”

“我的胸前有過?”

“是的,那是郎爾蒂雅在你的胸前施展(太陽神護身術)時,一定會刻上的護符。你的左胸直到不久前,都一直長駐著用聖油畫出來的鷹神之眼——烏加特。”

奏完全不知道,因為他的眼睛看不到。原來郎爾蒂雅施展的聖眼烏加特長駐在奏的左胸一直監視著,以防止壞人危害心髒。

“可是,那個烏加特為什麽會出現在山瀨的臉上呢?”

“不知道。雖然很罕見,不過世界上真的有人會複製或吸收本來施展在別人身上的咒力,通常是具備巫女特質的人,不過那種人還必須做過某些事才會——”

“某些事情?”

“比如說口對口之類的。”

啥!?奏和美咲立刻想到原因,因此嚇了一大跳。

“也就是說,巫女吸入被施術者嘴巴呼出來的氣,就可能把烏加特複製到身上。怎麽了,是不是想到什麽線索了?”

唯一想得到的隻有那一次。畢業典禮那一天,奏被美咲奪走了初吻,一定是那個蜻蜒點水似的親吻變成了“接吻”,奏身上的烏加特因此轉移到美咲的身上去了。

“原來如此,你真是人不可貌相……”

“才、才、才不是!不是我主動的!”

“不是你主動?所以咒力才會……?”

“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別別別想歪了喔!我們既沒做什麽奇怪的事,根本也不是那種關係,所以不是我出手太快……”

凱文對奏的辯解顯得興趣缺缺,他仔細打量了美咲,再托高她的下巴,凝神注視著臉頰上的烏加特。

“聽說你叫做山瀨是嗎,你看得到精靈或土地神嗎?”

“啊,這個嘛……天狗或大口真神之類的吧……”

“果然具備巫女特質,而且感覺也有點特別。除了這個斑還有發現什麽嗎?”

被對方這麽一問,美咲趕忙從包包中拿出記事本。

“我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趴在書桌上睡著了,我明明記得昨晚有上床睡覺呀,但卻完全沒印象了,筆記本上遺留下了這個。”

翻開的頁麵上密密麻麻寫了好幾行狀似符號的東西,聽說美咲一覺醒來就發現手上還拿著筆,因此推測這應該是她寫的。奏也湊過來看,看起來很像某種象形文字。

“什麽?這會不會是埃及的……叫做‘聖刻’什麽的古代文字?”

“不,不是聖刻文字,應該是比那個更簡化的神官文字或民眾文字。”

“你念得出這些字嗎?”

“我不會。或許是她在睡夢中被什麽人操控,自動寫下這些東西的吧。”

“被操控……難道是……!”

凱文對屏住呼吸的奏微微點了點頭。

“……八成是鄖爾蒂雅。那個烏加特會轉移到山瀨身上,很可能是鄖爾蒂雅把某種假定條件事先設定在法術之中造成的。”

(鄔爾蒂雅小姐她……)

奏大驚失色地用力抓著凱文的肩膀。

“到底是怎麽回事?是鄔爾蒂雅小姐控製了山瀨嗎!?那筆記本上寫的是……!”

“嗯,很可能是鄔爾蒂雅留下的訊息。”

奏下意識地從凱文手上一把搶過筆記本,緊緊盯著上麵的文字看。鄔爾蒂雅給的訊息,是留給自己的嗎?上麵寫的是鄔爾蒂雅說的話嗎?

“可是,鄔爾蒂雅小姐不是已經在阿斯嘉特遭到逮捕,被關進監獄了嗎?阿斯嘉特也已經被封鎖了啊……”

“物理上是這樣沒錯……嗯……我們證實過精靈術是可以用來傳達訊息的,不過僅限於某個種類。她使用的埃及神術,即使是曾經與她共事的我們也未必完全了解。她是一個在埃及當地博得‘太陽之眼’稱號的實力派超種官級超騎士。她利用精靈術和米德加爾特互通訊息並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奏呆呆注視著美咲。也就是說,她或許可以和鄔爾蒂雅互通訊息,可以和鄔爾蒂雅說話,也就代表可以問出是不是鄔爾蒂雅摘除亞道夫的心髒,以及把心髒移植到奏身上的理由。

“這本筆記本,我打算試著解讀看看,能不能多給我一些時間呢?”

“好的。噯~~那我呢?這個斑紋會一直留在我的臉上嗎?”

“我想是有方法可以消除的。”

“不行!”

奏立刻製止,讓凱文和美咲都嚇了一跳。

“不可以消除!既然這和鄔爾蒂雅有關,就絕對不能消除……!”

凱文哄著奏說:

“嘉手納,她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你難道希望把她也卷入事件中嗎?”

奏無言以對,凱文冷靜地對美哄說道:

“消除的方法一定有,不過為了除去臉上的斑,你必須跟我們去。”

美咲憂心忡忡地抬起頭來,看著他問道:“去哪裏?”

凱文清楚地說:

“去北海道。”

北海道之行決定得非常倉卒,後續問題全部由凱文和內海負責規劃執行,最大難關果然在於仁美阿姨,不出所料,她的答案是簡短的一句:“不行!”凱文謊稱自己是南美來的留學生,回國前想和北海道的遠房親戚見個麵,因為對方的關係必須盡速出發,又說到機場後內海的哥哥就會一直陪同照顧等等,找了一大堆理由,最後還搬出個性豁達的阿努叔叔當說客幫忙說服,再加上須貝醫師掛保證,更以不能偷懶必須每天定時聯絡為條件,堅持必須全程陪同照顧的仁美阿姨這才勉強點頭答應,終於爭取到四天三夜的北海道之行。

出發時間為明天早上。

奏遲遲無法入睡。

他在大半夜裏驀然驚醒,躡手躡腳地走出自己的房間,輕輕推開艾劄克住過的房間的門。住的人已經不在了,房裏顯得冷冷清清,月光從拉開窗簾的窗戶射了進來。

真是不可思議,直到昨天,奏還隱隱約約可以感受到對方留下的氣息,現在卻……

他打著赤腳走了進去,楊楊米上的冰冷觸感立即從腳底竄了上來,艾劄克留在房裏的溫暖氣氛慢慢消退了。奏攤開遺留在房裏的筆記本,用手指摸了摸才寫上去不久的字,模仿艾劄克幾天前才做過的動作坐到椅子上,麵向書桌。

——我真的非常喜歡你。

胸口的大窟窿看來是無法填補了,眼淚又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明天就要搭飛機去北海道了。

這麽做或許是對的,待在家裏一想起艾劄克就難過得不得了。奏隻要坐上餐桌,看到對麵的位置空蕩蕩的,旋即悲從中來:望著庭院就會想到下雪的那一天,兩個人凍得臉上紅通通地堆著雪窯的情景;隻是進入裝設溫水洗淨馬桶的廁所,眼淚就不聽使喚。

這個家裏到處都充滿了回憶。

這個城裏也到處充滿了回憶。

偶然間經過的街角,也刻劃著自己和艾劄克的記憶。一起前往的超市、並肩走過的山坡、懷舊博物館,拚命鏟除積雪的公園……他滑稽逗趣的笑容、盡情歡鬧的笑容、保護奏時的認真眼神……艾劄克的各種表情都融入景色之中,看了就令人心痛不已。再熟悉不過的城市景致,竟然會讓自己感到如此的悲傷,奏從來沒有想過會這樣。

不離開這裏的話,自己很可能會抱著膝蓋、蜷曲著身子,一輩子都活在回憶中。

盡管心裏覺得被騙很不甘心,不過比這更重要的是——

(在艾劄克的心中,我是一個死了也無所謂的人,這才是最令人難過的事。)

畢竟他是為了解救唯一的親人,那麽做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是奏的心在哭泣,悲傷得不能自己。

——把心髒還給我,奏!

這顆心髒本來就是他哥哥的,那是他唯一的骨肉至親,血濃於水的兄弟。他們一起逃離國境、亡命天涯的強烈羈絆,想必是任何人都無法闖入的。換成是自己處於艾劄克的立場,應該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奏明白得很,隻是——

(還說得那麽冠冕堂皇,到頭來根本不把我的人生當成一回事!)

——重要的是開創未來。

艾劄克是大騙子,明明就把我當成擺放哥哥心髒的容器,為什麽還——

(不甘心……艾劄克,我真的很不甘心。)

既不是家人也不是別人,既不是哥哥也不是朋友。奏和他的這種關係,真不知道該取個什麽樣的名字才恰當?不過,奏是真的很喜歡他。

(我真的很喜歡你,艾劄克。)

艾劄克值得信賴又堅強,自己長大後一定要像他一樣,奏甚至如此憧憬過。那個艾劄克竟然想奪走奏的性命,奏一直認為那是天地倒轉過來都不可能發生的事。

奏遭到背叛,自然無法原諒他,即使恨得牙癢癢的,卻沒有地方發泄怒氣。

自己最仰慕的艾劄克被亞道夫搶走了,這實在讓人很不甘心,令人嫉妒得要死。從此,心髒亞道夫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奏的夢中。

夢境中盡是艾劄克的身影,都是臉上洋溢著溫和笑容、貼近奏日常生活的艾劄克;以及眼神冷酷、手上握著手術刀的艾劄克。奏被夾在兩個艾劄克之間,根本分辨不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他現在知道了,“艾劄克·法恩·瓦爾德米拉”這個人,本來就是一個眼神冷酷無情的男人。奏隻是看到了化身為演員的艾劄克演出的角色,自己一廂情願地認為那就是“真正的艾劄克”;直至那場戲落幕後,他還死命地想要抱住那個幻影。

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會死心的。

奏無法認為那全是在演戲,因為那雙曾緊緊擁抱自己的手臂是那麽地溫暖,當他緊貼著他的身體時,所感受到的心跳聲是那麽地溫柔。明明知道這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奏卻無法完全斬斷一切。

(明明被他騙了還一直這麽想,是我太傻了,我真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奏多麽希望能永遠和他在一起欣賞漂亮的晚霞,像一家人一樣圍著飯桌吃著相同的飯菜,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中,不知隱藏著多少的幸福。

到處都是令人難以忘懷的回憶,然而一想起受騙的事,那些美好的回憶似乎也會跟著褪色。他笑的時候,並沒有把奏的性命當成一回事;生氣的時候,隻是把奏看作一個容器罷了:他關心的隻是心髒,對於奏的煩惱,就像在看別人的事情般冷眼旁觀。人家隻不過是搬出一些冠冕堂皇的鼓勵,對自己多一點關心,因此感到窩心的自己才真的是一個大笨蛋。

奏已經知道艾劄克的真麵目,已經看清這個人了,假使這都是真的,他也隻能把傷痛往肚裏吞了。

不過,我好希望你能回來,希望你能回來陪在我身邊。

即使是現在。

(那個人已經不是“艾劄克”了,我為什麽還——)

奏從筆記本上撕下留著艾劄克筆跡的部分,然後把紙片摺小一點,放進美咲送給自己的護身符中。那是他練習平假名時寫的“謝謝”,奏覺得那些醜醜的字裏,填滿了“自己曾經喜歡過的艾劄克”的溫暖感覺。

(再見了,艾劄克,我該走了。)

必須從這個地方出發。奏的體內不斷傳出催促的聲音。

可是,無論奏去到哪裏,那天把耳朵貼在艾劄克溫暖的胸膛上所聽到的心跳聲,他都絕對不會聽錯。無論在多麽喧囂吵雜的環境中,甚至於沙漠當中……

他的心跳都不斷傳入奏的耳朵中。

那是非常重要且絕無僅有,絕對不會騙人的心跳聲。

大半夜裏,住吉神社內見不到半個人影,最後一班車早就駛過神社後方的軌道了,行經舊青梅街道的車流量也明顯變少了,四周隻有強勁的春風吹送著。

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影,鑽過了參道上的鳥居,慢慢走上了石階。

是亞藍。

他身上的傷還沒有痊愈,拄著拐杖氣喘籲籲地爬上石階。亞藍雙腳不停顫抖,依然拚命地往上爬,終於來到台階頂端時,凱文已經在上麵等候好一會兒了。

“你看到了吧。”

凱文說道。

“凱文,是啊,我看過你留在房間裏的信了。”

亞藍從赫爾穆特口中得知凱文背叛組織的消息後,就馬上溜出醫院,趕往曾作為根據地的某大樓房間裏,發現了凱文留在那裏的信,信裏寫著今晚兩點會在這裏等他,凱文聯絡用的行動電話已經注銷停用,他在出發前想和亞藍當麵談談。

亞藍臉色蒼白,喘著氣憤怒地說道: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投效自己的攻擊目標,你瘋了嗎?凱文。”

凱文早就準備好要讓對方臭罵一頓,他緊皺眉頭,閉上眼睛。

“你是認真的嗎?你真的打算保護那個小毛頭?”

“……是的。”

凱文張開眼睛,銳利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猶豫的神色。

“嘉手納奏不能被殺,我們要讓心髒活著,讓嘉手納活下去,這才是最重要的。”

“你在說什麽傻話。讓心髒活著……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難道不知道,心髒活著就表示那個惡魔會繼續活下去,這樣就等於允許那個暴君蘇醒過來啊!”

“我會找出阻止人格著床的辦法,不會讓亞道夫的記憶蘇醒的,我一定要找出能永遠封住記憶的方法。”

“渾蛋!你難道忘了‘黑色心髒’是多麽可怕的東西嗎?竟然遺能那麽悠哉地說大話。還是又發生了什麽事,讓你對亞道夫的情感還是無法割舍?”

“都不是,亞藍。”

“這也難怪,因為你曾是集亞道夫大帝寵愛於一身的‘小姓之首’嘛。瓦爾哈拉宮裏早就流言滿天飛,說你被那個渾帳看上了,每天晚上都會把你叫過去,但我從來沒有相信那些,原來你們真的是那種關係啊!怪不得你不準別人幹掉那顆心髒。”

“不是那樣的!亞道夫是我的朋友,在他成為大帝之前,我就被封為小姓之首了,那是因為當時需要有人就近支持亞道夫。”

“可是那家夥背叛了你,那天晚上的事你不可能忘掉吧!”

凱文閉口不語。亞藍依然相當激動,肩膀上下起伏,大口喘著氣。暖和的春風呼嘯而過,在一片黑暗之中,神社院內的樹木被吹得沙沙作響。凱文的右手不斷抖動,手上戴著(卡都凱烏斯之戒)。一想起“那天晚上”亞道夫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他的心裏就感到無比的恥辱和恐懼,凱文隻是蒼白著臉,不斷地顫抖著。

“凱文,那家夥不是你的朋友,是朋友的話,就不會對你做出那種事情。”

“……我知道。”

“忘了他吧!對那種人談什麽友情,遭背叛的可是你耶,沒必要對傷害你的家夥懷抱著罪惡感,所以,請你回來吧!”

亞藍用盡全身的力氣勸說對方。

他忍著傷痛,拚命地想說服凱文:

“別再說要讓那家夥的心髒活下去這種話,那家夥糟蹋了你的身心,他的心髒應該要被大卸八塊才對!”

“不是你想的那樣,亞藍,聽我說,我想幫助的是嘉手納奏,而不是亞道夫。心髒那種東西毀掉也沒關係,不論毀掉幾個我都不在乎,隻不過現在既然能讓嘉手納活著,我們就不該阻止心髒繼續跳動,假使嘉手納受到亞道夫的牽累而死去,我們就犯下大錯了。我想找出另一條路來,找出可以讓嘉手納活下去的另一顆心髒,所以至少在這段期間裏,我都必須讓亞道夫的心髒繼續活著。亞藍,我們一起努力吧,最重視榮譽紀律的阿斯嘉特超騎士們,絕不容許那些傷及無辜的罪行繼續發生!”

接下來輪到亞藍啞口無言,凱文語氣激昂地繼續說道:

“我知道自己已經回不了祖國了,但我還是很喜歡阿斯嘉特,不論凡城的人民或阿斯的人民,我都會盡心盡力地想辦法解救他們。不過我認為,不能因為要救他們而傷害到外麵的人,我的想法或許很大真,不過……”

“凱文……”

“不!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樣……凱文喃喃自語,用手搗著臉搖了搖頭。

“真的不是那樣。我很痛苦,亞藍,我痛恨亞道夫,因為恨意而殺了那家夥,用這雙手把朋友……不過,第二次不能有任何閃失,第二支箭我實在射不出去!”

麵對掩麵肩膀不斷顫抖的凱文,亞藍茫茫然地站著心想,這是自己到這裏以來,第一次聽到凱文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聲音。

他是第一次看到盡情抒發心情的凱文,他們相處了將近二十年,凱文從沒像今天這樣這麽軟弱地述說心事,對亞藍來說,這恐怕是始料未及。

(……凱文……)

不知該如何是好,亞藍原本想安慰一下對方,於是把手伸向凱文的肩膀,沒想到卻被低著頭的凱文一把推開。

“對不起……我失態了。”

“凱文,你很難過吧,所以才必須盡早做出了斷……”

“我想待在他的身旁,待在嘉手納身邊……這不是同情,因為我最了解……那種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的……心情。”

連亞藍也沉默了。

為了平複一下心情,凱文用力吸了好幾口氣,再度抬起頭來。

“我絕不把心髒交給阿斯那些家夥,萬不得已必須交出心髒的時候,我會親自阻止心髒繼續跳動。”

“萬一在那之前,人格著床了怎麽辦?”

“到時候我會負起全部的責任,連同嘉手納一起解決。”

絲毫看不出猶豫神色的眼神,直接移到亞藍身上。凱文到禦嶽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亞藍並不知情,不過亞藍知道,凱文早在自己不在場的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了。凱文嘴裏逞強說硬話,內心卻遲遲打不定主意,亞藍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道他遲早會像這樣說出答案……

於是亞藍真心接受了凱文的想法,下定決心似地閉上了眼睛。

“知道了,我會試著把你的想法告訴赫爾穆特,不過那個人未必說得通。赫爾穆特一定會命令我,把你連同嘉手納一起解決掉。”

“亞藍!”

“我也無法和你一起行動。我的家人和黑爾德都還在阿斯嘉特,不服從命令的話,我母親他們不知道會遭到什麽樣的對待。”

凱文沒有家人,浪跡天涯的凱文沒有任何牽絆。

“去吧,凱文。我一定會被派去取嘉手納的性命,再見麵的時候,我們勢必得展開一場對戰了。即使是這樣,我還是會把你的想法埋藏在心中,既然是你的信念,就必須貫徹到底,我希望你能這麽做。”

“……對不起,亞藍。”

凱文把戒指高高地舉在眼前,背後立即長出一對黑色的翅膀,然後拔下一根大羽毛遞給亞藍。

“古瑪雅人提到‘黑’,指的就是黑曜石的顏色,提到黑曜石刀就表示戰鬥:而黑色的羽毛象征戰友,這個送給你。”

亞藍從凱文手上接過羽毛,羽毛根部還微微滲出血來,他緊緊地握著羽毛。

“你絕對不能死在別人手上,凱文。”

“阿斯嘉特就拜托你了。”

凱文張開巨大的翅膀,迎著強勁的春風往天空中飛去。凱文像融入夜空似地飛去,亞藍一直目送著他的離去。

(你是一盞一直為我照亮迷津之路的火炬。)

現在,光已經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亞道夫遭暗殺後的三個月,祖國局勢混亂到了極點,企圖解放和阻止解放凡城的兩股勢力正麵交鋒,祖國幾乎已經處在內亂狀態下,繼續這麽下去,不僅無法避免亡國,阿斯嘉特說不定還會因戰爭而邁向自取滅亡之路。

祖國中的凡城人民無不引頸期盼著英雄凱文歸國,遠甚於此的是,失去救國之王的阿斯人民已經被憤怒衝昏了頭,殷切期盼歸還心髒,處決凱文。

(……我現在隻看見黑暗,但凱文卻不一樣。所以我絕對不放棄任何希望,我相信一定可以開創一條光明之路來,到時候,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回去,回到阿斯嘉特去。)

他把還殘留著餘溫的羽毛拿在胸前。

麵對著異鄉的神殿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