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以新的身體

第一卷 第三章 以新的身體

“唔哇——日語啊!”

到達成田機場的時候是傍晚四點左右。入國審查結束後,一直到抵達終站之前的這段時間裏,奏一路上都又跳又笑的。

“好懷念!日語!日語!全是日語!”

提示呀、招牌啊,無論看向哪裏,周圍都充斥著日語。如饑似渴的渴求著日語的奏,光是看到這些就高興得無法自抑了。(由於是漢莎航空公司[注1]的航班,所以機內仍幾乎全是德語……日本航空公司的機票很貴,為了節約就沒有坐。)

“喂喂,奏!別跳得那麽厲害,會跌倒的。”

“沒——關係,沒——關係,啊啊,拉麵店!去吃啦!”

雖然為了預防感染症而不得不帶上口罩,但是從醫療器械中解放出來的奏,和要去德國之前的奏簡直就是兩個人。奏對能夠自由的使喚自己的身體感到高興得不得了,雖然醫生們曾說過手術成功的話,身體狀況就會發生戲劇性的好轉,沒想到真的會達到這種程度。

“啊——宏武哥哥,涼音姐姐!”

在候機室裏緒方家的表兄表姐們正在等待的,手裏抱著一捧很大的花束。

“歡迎回來,奏!手術成功了,恭喜!”

“好厲害哦——奏!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呐!”

表兄表姐旁邊站著的自小時侯起就在東京大學附屬醫院裏受到照顧的護士富山,她也來了。

“富山阿姨,您也來了啊!”

“嗯,我一聽說小奏今天回過,就堅持要了休假。須貝先生也很高興哦,恭喜!”

也來了其他的很多的人,候機室裏充滿了歡呼聲,問候聲,一時間人聲鼎沸。

“太棒了,實在是太棒了!真的被嚇了一跳喲!奏沒有坐著輪椅而是自己走過來的。簡直覺得像另一個人似的。”

“涼姐姐,當了大學生後,變漂亮了呀。”

“奏,你真的好了不起呐!好好的努力過了,真的,太好了!”

被宏武揉著腦袋,奏被弄得暈頭轉向的,卻是一臉笑容。

“父親會在晚上從出差的地方回來。今天肯定要開祝賀會哦!”

第一節·完

注1:德國漢莎航空公司:於1926年在德國柏林正式成立。漢莎航空的核心業務是經營定期的國內及國際客運和貨運航班,飛行網絡遍布全球450多個航空目的港。

奏所居住的緒方家在東京以西的郊外,青梅市。緊鄰著黑多摩群山,是座山清水秀的小城。由於奏很早以前就去市中心的大學醫院住院,實際上已經有一年沒有回到青梅的家了。剛回到家裏。不久,叔父努就急匆匆地趕回來了。緒方家回響起了久違的爽朗笑聲。

“恭喜你,奏!這是叔父給的痊愈賀禮。”

“哇,好棒——!筆記本電腦!謝謝,努叔父!這樣就能上網了!”

“太好了呢,奏。但是不可以偷偷地上奇怪的H網站哦。”

“老媽啊,奏也不是小孩子了啦。”

“阿努,你在胡說什麽啊!做事出格到寄出那種不切實際的請求的明信片過來,還引起了大**的,到底是誰?!”

“好啦,雞素燒已經做好了喲——”

涼音端著鍋從廚房裏出來了,飯桌上並排放著奏最喜歡的春卷和小漢堡。

“啊啦……雖然慶祝一下也不錯。但奏走了那麽多路也累了吧。”

“我的話完全沒問題,肚子也快餓扁了。得把吃飯的時差給糾過來才行。”

“不用勉強哦,剛才已經盡情地鬧過一番了。”

雖然口頭上這麽抱怨著,但最高興的其實就是瞳叔母了。宏武第一個發起了幹杯的祝酒。一家四口外加一人圍坐在溫暖的飯桌旁,度過了一個熱鬧的夜晚。

第二節·完

奏回到了久違的自己的房間。

那是在二樓四疊半大小的房間。雖然絕對說不上大,但是卻讓奏產生了回歸自我的感覺。這是世界上最能讓自己感到安心的地方。大概是涼音打掃過了的原因吧,無論在或不在,桌子也好地板也好都亮堂堂的。床上也鋪了新的床單,奏坐了上去。

(……終於回來了啊)

奏在心裏感慨著。心髒移植手術。腦海中曾多次掠過最壞的結果。一時還抱著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房間的悲壯心情。

“我回來了。”

書架上排滿了漫畫。

對多數時間臥床不起的奏來說,它們是最大的樂趣。叔母夫婦也喜歡漫畫,從過去的到新出的,都看過很多。雖然也玩玩遊戲,但不能玩得太久。學校的朋友還以為奏躺在床上休養,“可以一整天都玩遊戲,真好啊”這樣羨慕著。但那會給心髒造成負擔而過疲勞。看漫畫則不會,結果,奏的房間就自動地轉變成漫畫係了。

“我回來了,小摩卡。”

奏對他喜歡的美少女手辦打了個招呼。

“明天很快就能用筆記本電腦上網了……”

在被自己喜歡的東西包圍著的房間裏,奏終於有回歸到平常生活的感覺。對過了太久的醫院生活的奏來說,這是比什麽都幸福的事情。

(恐怖分子什麽的……隻要回到了日本,就已經跟我沒關係了吧)

一下子倒在床上,果然是累了。睡魔終於襲來。“奏——過來洗澡——”依稀聽到瞳叔母呼喚的聲音,奏滑入了夢鄉。

這是最幸福的時刻。這樣的每一天,都是寶物。

第三節·完

雖然回到了日本,但也並不意味著立刻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歸國第二天,奏回訪了經常就診的大學醫院附屬心髒中心,和多年來受到照顧的主治醫生見了麵,談了談今後的事情。心髒移植即使在手術成功之後也不能就此告一段落。要與從捐贈者那移植而來的心髒長此以往的打交道,必須堅持定期性的檢查,若有什麽異變的話立刻就能做出應對措施,最重要的則是要調和狀態。

“很好。自己要寫管理筆記哦。不可以偷懶,每天都要記喲。”

“是,須貝醫生。”

主治醫生須貝看到奏健康的臉色,也是很高興的樣子。

“從阿茲瑪醫生那裏聽說了,搬運直升機墜毀了。”

須貝和那邊的執刀醫生阿茲瑪是同期進入這所大學醫院的。

“是的。雖然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都已經是開胸之後才發生的事情。所以還以為不得不就這樣合上了呢。搬運直升機墜毀什麽的,居然還有這樣的事……”

這個事件在日本也有報道的樣子。但是接受方是奏這件事,隻有一部分醫療相關人員才知道。

“真是經得起直升機墜毀事故的心髒啊。相當堅強的心髒呐,要好好地與它相處才行。”

“是。”

從瞳叔母開的車裏,奏直直的眺望著久違的東京街道。在擁擠著風情全無、四角四麵的摩天大樓的商業街人行橫道上,午休的工薪族呀、拎著錢包的OL呀,都小跑著穿行而過。

對麵的高架橋上,銀色的電車像一條衣帶一樣橫切過去。

習慣了德國美麗的街道鋪陳於眼前的眼睛,光是看著這隻讓人覺得繁雜混亂的市景就感到疲倦了。但現在,也有些懷念這副雜亂無章的光景。

“奏,還能再稍稍堅持一會嗎?”

“呃?”

“順道去趟學校吧。”

“嗯。”奏微微一笑。但立刻又感到有點躊躇。

“但我沒穿製服。”

“隻是去問候一聲,沒關係的。”

車子離開市中心回到青梅,果然就安下心來了。無論怎麽說,這裏都離山很近,沒來過禦丘附近的人看到了都會感慨:“哎?這裏是東京?”訝儀於這裏的深山綿綿和鄉土氣息。在多摩川的源頭附近還可以燒烤,稍微再走一點就到多摩湖了。奏最喜歡這樣的青梅了。

“嘉手納——!你來了呀!”

奏上的中學就在青梅市的市中心,以前的班主任豬熊老師正在辦公室裏。

“恭喜!的確是健康起來了。真的太好了。”

待在辦公室裏的老師們都圍了上來,祝賀著奏。

“恭喜手術成功!”

“心髒移植什麽的,真是了不起呐。辛苦了,你可是英雄哦!”

“哈哈,大概吧。大家都還好吧。”

“啊啊,現在正是應考時期的衝刺階段,大家都很緊張呐。”

奏本來也應該參加應考的,但是一直住院幾乎沒來學校,所以還在二年級。從小學就一起上學的朋友們都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了。二月正是所謂的應考衝刺階段。

“要去露個麵嗎?”被這麽問了一句,奏被帶到了剛結束第五個學時的三年二班。

看到突然出現穿著便服的少年,教室裏的學生們似乎一時間都沒想起來這是誰。

“嘉、嘉手納——!”

喊出聲來的,是玩得最要好的內海淳也。

“終於來了啊,嘉手納(kadena)……不對,奏(kadena)……啊啊,奏嘉手納(kanadekanade),嗯?嘉手納奏(kadenakanade)……啊咧?”

“是嘉手納奏。”

“沒錯,就是這個!還是這個像冷笑話一樣的名字呢。”

“你故意這幺說的吧!”

“不說這個了。太好了哦!手術成功了吧!幹得不錯嘛!”

“謝謝。”

“趕得上畢業真是太好了。總算是安全上壘啊。”

奏越過說個不休的內海的肩膀,環視教室後發現了女子組裏以前熟識的麵孔。是山瀨美咲。視線剛一對上,她就淺淺地笑著揮手。

“我們第六節課是體育課。在體育館打籃球。有空的話來看看吧,我還想和你再多聊會兒。”

瞳叔母和老師正在商量今後的相關事情,於是奏就被內海帶到了體育館。雖說是體育課,但基本上就是自由時間。奏坐在體育館的舞台上,看著以前的同年級的學生們在籃球場裏跑來跑去的樣子。奏為能和內海久別之後重逢而高興不已。

“話說回來,來的人還真是少啊。”

“啊啊,因為今天要參加考試的人可以不用來。”

“哦,這樣啊。私立學校已經開始考了呀。內海你呢?不好好衝一下?”

“我老早就決定好了。推薦保送。”

“哎,哪裏哪裏?”

“鴻星。是男子學校啊——啊~啊,能顧盼女孩子的日子也隻到下個月了呢。”

裏麵的球場上,女生們正在打排球。體育館的地板上乓乓的大聲回響著籃球帶球落地的聲音。奏懷念著這一切。應試生們像是隻能在這裏發泄壓力似的,男生也好女生也好都熱中地投入到比賽中去了。

“那有沒見過的麵孔。”

奏看著籃球場這幺說道。是那名現在正跑入罰球區的男生。

“啊啊,那個是我們班的轉校生,上個月進來的。”

“轉校生?這個時候?”

“好象是歸國子女的樣子。說是為了高中應試而匆匆從墨西哥還是秘魯什麽的地方回國的。”

“又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啊。”

這麽說來仔細一看,他的皮膚曬得黑黑的,五官的輪廓分明,是這個班裏沒有的類型。獨特的行為舉止怎麽看都不像日本人。

“他日語說得不是很好的樣子。”

“但是運動神經很好啊……”

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尤其是像奏這樣上體育課隻能見學的人,到最後隻學到了觀察力而已。奏可以看得出別的男孩子動作的停頓,但他的動作之流暢,要想找出破綻隻能是浪費時間。可以感覺到他連最細微部分的肌肉都沒有閑置地運動著,他的動作是如此漂亮,所以自然地就把眼光吸引過去了。

這樣的人並不止奏一個,旁邊場地的人們亦然。

從內海的臉上卻隻看出了嫉妒的神情。

“那家夥叫什麽名字?”

“神樂崎卓。”

奏嘟囔著“哦”,回頭又盯著那個人,看得出神。奏覺得能行動自如到那種程度才能真正感受到體育的樂趣吧。奏也換上了健康的心髒,從今往後多少也是能運動一下的。但是,由於現在心髒和神經還沒完全聯係起來,所以目前被要求控製劇烈運動量,大腦發出的指令傳不到神經,一旦增大運動量,脈搏立刻就會加速或減緩,之後也無法調整過來。

(但是一定,要達到那種程度才行)

奏在心裏暗暗訂下的目標是出場青梅馬拉鬆比賽。

“嘉手納君。”

從舞台下麵傳來了一個可愛的聲音。一看,是一位身著針織毛衣的女孩子。幹脆利落地紮著半長的頭發,很可愛。是山瀨美咲。

“山瀨……”

“好久不見。身體已經沒問題了嗎?”

“啊啊,嗯。總算是好了。”

奏和美咲是從小學就在一起的朋友。她是個頑皮的女孩子,以前總是“嘉手納!”這麽叫他,現在卻不這樣做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還加上了“君”這樣的稱呼。

“山瀨才是,考試準備得如何了?”

“嗯。私立學校怕是考不上了。所以目標是都立學校。”

“那麽,這以後就要好好努力了吧。”

“嗯。”

“嗯,什麽時候能來學校呢?”

“最早也是中旬左右了。”

“這樣啊,我等你哦。那麽,我先走了。”

留下這一句話,美咲回到對麵的球場去了。奏呆呆地目送著跑開的美咲。

“女孩子隻要一會沒見就會變成女人呐……”

“你在說什麽不知所謂的話啊。不提這個,來我家玩吧。又增加了很多新的手辦模型哦!”

“什麽!”奏立刻就來勁了。

“又增加了多少個手辦?”

“大概有10個左右吧。‘悸動的輪舞’裏的穆亞啊、‘粉雪日記’裏的照葉——……照葉可是戴著貓耳的特別版哦!”

“嗚哇,真的假的!”

沒錯。

這兩個人是手辦同好。

“要去要去,我要去看看,絕對會去的。”

“是嗎!現在穆亞正在上色中。做好了我就給你發短信了。對了,你沒有行動電話來著。嗯,這樣吧,給你打電話吧。一定要來看哦!”

球場上正有一個學生正一直望著熱鬧討論中的兩人。正是神樂崎。和奏偶然的目光相接了。那是比怒意還要鋒銳的眼光。奏不明所以的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嗚哇,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呐)

說不定他是個很嚴肅的人吧。

接觸到久違的學校的空氣,奏終於有了真實感。這是普通的生活啊。這樣漸漸就能回歸到日常生活中去了吧。

第四節·完

注:原文中提到的兩個手辦的出處“悸動的輪舞”和“粉雪日記”我都沒有在yahoo日本上找到相關資料,應該是桑原老師編出來的。

“喲,奏,回來了呀。筆記本電腦已經可以上網了哦。”

奏他們剛回到家裏,宏武已經在客廳裏把作為痊愈賀禮的筆記本電腦調試好了。

“Thankyou,宏武哥哥。唔哇,好快!”

奏馬上就聯網試了試速度,驚人的快。空了一陣子的緒方家完全的寬帶化了。

“這個東西無論是多大的圖象傳輸都可以看了哦。然後呢,這是我給的痊愈賀禮。”

宏武這麽說著,把移動電話公司的包裝袋遞了過來。

“難道是手機!太棒了。我剛好想要這個東西。送的正是時候喲!”

“既然都已經裝上起搏器了,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吧?那麽用行動電話也沒什麽大礙了。你也十五歲了嘛。啊,已經得到父親的允許了。其實契約就是父親去簽的。”

“真的嗎。”

奏感動極了,眼睛都變得潤潤的。

“謝謝,謝謝,宏武哥哥!”

“不用啦。我好歹也是進了社會的人嘛。為了可愛的弟弟做這點事情不算什麽。”

這麽說著的宏武總覺得一副很自豪的樣子。

“另外,我終於要換車了。雖然才剛定貨,但是我一拿到手就載你去兜風喲。去街上兜個一圈吧。”

“不要。”

“不用那麽快拒絕吧。”

“因為,宏武哥哥開車簡直是亂來嘛。”

“也不是那麽粗暴吧。那隻是在進攻而已嘛!”

“那還不是一樣。”

自稱“疾弛屋”的宏武每到星期六就會越過奧多摩山山頂回老家。但是以他那令人無法恭維的開車技術,奏坐的話一定會暈車。

“傻瓜,我已經開得很得心應手啦。我拐彎的超快速度一定會讓你大吃一驚的。”

“欄杆可是用別人納的稅造的哦。”

“沒有撞啦,真是的,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等著瞧吧,奏。我一定會成為‘奧多摩的黑色彗星’給你看看。”

“是是。”

“開飯了喲——”瞳叔母從整體廚房那邊喊道。

奏晚飯後回到房間,馬上就開始設定手機,電腦一直都是家人合用,然而現在卻有了自己的專用電腦,奏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已經像個大人似的了。

(我的手機,我的電腦)

奏本想滿心歡喜的立刻開始隨心所欲的上網,卻被映入眼簾堆積如山的習題集給打住了。

(那之前得把這些給處理掉呀)

從進中學開始,認真算起來去學校的時間也不過一年而已。雖然在住院的時候若身體狀況好些了,就會在床上學習。但是這幾個月都沒有這麽做。身體遲遲恢複不了,漸漸就把學業放一邊去了。看到已是應考生的同級生們,奏感到相當地著急。

(再這麽放著不管的話,我就會成為班上的叔叔級人物了)

不過,奏對自己的娃娃臉還是很有信心的(就連最近也有被誤認為是小學生的時候),但隻是兩三年的話應該還是能稍稍能和年級相稱的。

而且,好不容易做如此大的手術成功後回到學校了,以前的同級生們的反應卻……雖不至於想要被怎樣拍馬奉承一番,但總覺得大家都一副冷淡疏離的樣子。和老師們的反應比起來,“哎,就這樣?”的感覺。

(大家都沒有去關心一直缺席的家夥的閑心吧)

但這對應考生來說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呐。

(……大家,好無情啊)

奏把手支在桌子上,托著下巴,看向窗外。紛紛然地,白色的東西正飄舞著。

“啊,下雪了。”

不由得打開了窗子。涼絲絲的空氣一下子衝了進來。從夜空中緩緩降下像白色棉絮一樣的東西。對麵住家的屋頂也好,道路也好,已然薄薄地覆上了一層白雪。奏突然地想去踏雪。

“我去一趟便利店。”

留下這麽一句話,奏到外麵去了。雖然還沒有鞋底踩在凝雪上嘎吱作響的那種感覺,但在雪地上留下了足跡仍是讓奏開心不已。路燈像聚光燈一樣映照著降下的雪。

(柏林的雪景也好美啊)

那邊有很多古老的建築,所以空空蕩蕩的街角的有種像電影裏那樣的氣氛。

(赫魯曼先生和艾紮克都還好吧……)

雖然分別的日子還沒到一周。

也許是因為體會到了在日本的失落感之後,開始懷念起德國的大家來。

(已經開始在為下一位患者的事而奔忙了吧)

這樣說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一個人獨自在外麵散步了啊。不,自從“那個時候”以來。

在湖邊與烏爾蒂亞相會的那個夜晚。

因為沒有帶錢包,所以無可奈何地隻好站在便利店裏看漫畫雜誌。在下個不停的雪天中,如此明亮的便利店裏便擠滿了肩並著肩的學生,難道隻有自己是遊離於大家之外的嗎,雖然奏突然間注意到了一點,然而這隻不過是自我意識過剩罷了,周圍根本沒人會去計較奏的事情。

就在這樣瑣碎的瞬間裏,從捐贈者那裏得到的心髒也仍然在跳動著。

一刻也沒有停歇。

讀完一本雜誌之後,奏離開了便利店。雪隻不過下了一小時而已,卻已積了不少,運動鞋的一半都被埋在雪裏了。

等待人行橫道的信號燈變綠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是瞳叔母因為擔心而打來的電話。

“對不起,站著讀了會書。現在正在回去的路上。哈哈,沒事的。馬上就回去了。”

說起來,這還是這個手機的第一通電話呢。當自己的手機響起的時候,感覺很好。正想著終於也可以給內海打個電話了,於是開始在存檔的地址欄裏搜索起來。

突然,從身後感到了一道視線。

(是誰)

一回頭卻沒看到什麽人。雪飄落的交差點中除了奏以外,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剛才的,是什麽啊)

錯覺吧。

關掉手機,手插進衣兜裏跑了起來。但是,仍然能感覺到。感覺得到那道身後的視線。即使是走出去了那種感覺仍然沒有消失。環視周圍卻四下無人。總覺得有一種惡心的感覺,奏加快腳步跑了起來。卻仍沒有從那視線中掙脫出來的感覺。像是被那視線緊緊咬住不放了一樣,奏漸漸感到了恐懼。

(被誰盯上了嗎?在便利店裏和什麽壞蛋的視線對上了嗎?還是……)

“嗚哇!”

突然之間有什麽從頭頂上砸了下來,是從電線上滑落的雪塊。

差一點就癱軟下去了。

“嚇、嚇我一跳。”

早點回去吧,奏這麽想著,於是小跑到了青梅線的鐵軌旁。眼前道口的警示音轟鳴著,遮切機也開始放下來。停下腳步的奏蹦出了句“啊咧”,瞪圓了眼睛。

道口的對麵,有一個不知在哪見過麵的年輕人。

是一位穿著帶帽夾克衫,身型略高的黑發少年。

(那是……)

輪廓分明的五官,那雙像要被吸進去一樣的黑色瞳孔,手插在衣兜裏,一直盯向這裏。奏吃了一驚,不正是那個轉校生嗎,叫作神樂崎的。

心髒與鐺鐺鐺高聲回響的道口警示音以同樣的速度高鳴著。側臉印染在明暗交錯的紅色光亮中,轉校生從軌道的對麵直直地盯著這邊。奏一時之間動彈不得。感覺像是把胸口的正中央曬在激光光線中一樣。

轟鳴著警笛,電車的前照燈漸漸靠近了。馬上就要接近這裏了。突然從背後傳來一陣殺氣,同時警覺到了什麽人的手伸了過來。在這瞬間感到自己正置身於危險之中的奏,突然以握拳的姿勢轉向身後,然而那裏卻空無一人。

與此同時,電車厲聲揚起了警笛,從道口飛馳而去。

鐵軌的對麵被橘色的車體給遮住了。電車離開之後,轉校生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剛才的那是,什麽)

剛才確實感到背後有什麽人。像是要把奏從身後推出去一樣。但是那裏卻一個人也沒有,對麵的一側隻有那個轉校生而已。

理應,是在那裏的。

(眼睛的錯視……?抑或剛才的也是“幻覺”?)

遮斷機抬起來的時候已經感覺不到那道視線了,但是,回想起來卻留下了被什麽東西糾纏不休的厭惡感。

直直地盯著這邊的轉校生。

那雙黑色的瞳孔在被遮斷機的紅色警告燈照亮的一瞬間,如同染上了異樣的色澤一般。

(綠色的)

這個畫麵到底是什麽。內心深處的記憶裏,有什麽正被喚醒起來。怎麽回事,大腦裏麵有什麽正蠢蠢欲動。

雪靜靜地飄落,覆蓋在軌道上。鴉雀無聲的街道如同屏住了呼吸一般,在奏的胸中萌生了些須的不安。

第五節·完

這之後不久,奏就回到學校生活中去了。

然而不能一下子就出滿全日的課程,一開始隻能出席中午之前的那幾個小時。這一切讓奏感覺好極了。由於心力衰竭而臥病在床的日子太久了,全身的肌肉都衰退了,要恢複到以前的樣子還需要一些時間(若要完全恢複則需要和臥病在床的日子同樣的時間)。不過,奏正是生長發育旺盛的年齡,所以體力的恢複也會快一些。

班裏同學都比自己低一屆,所以基本上沒有認識的人。而且從這個學期開始製服都換成新的運動款式,製服不同的奏,不管怎麽看都很引人注目。

(……嗚哇——……這簡直就像是在給自己宣傳“我是留級生”一樣嘛)

因為心情惡劣,一到休息時間就無意識的走到了三年級的教室。

“嘉手納——我把小穆做好了哦!”

內海立刻欣喜若狂地把手機裏的照片拿給奏看。

“噢,好可愛——”

“是吧,是吧?呐,今天下午我沒課,來不來我家看看?”

在三年級的教室裏還能悠哉遊哉的似乎隻有內海了。由於大家也可以在家裏的學習,所以教室裏的人屈指可數。

奏的視線不由得搜尋那個轉校生的身影,……卻沒有看到。

“呐,今天過來嗎?要來的吧?”

“啊,啊啊。”

“太好了,我讓你看看我的收藏。”

奏環視了一圈,輕輕的歎了口氣。那之後總有被人監視著的感覺。實際上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不僅僅是在外出的時候,在家裏的時候也感覺得到。難道仍然隻是錯覺——還陷在那個“意識障礙症狀”之中嗎?

(被害妄想症?這也屬於“伴隨著移植而來的精神症狀”的範疇裏?)

雖然也和須貝醫生在電話裏談過這件事,然而具體是怎麽回事也無法立刻就弄清楚。下周門診的時候(仍然不得不接受見周一次的檢查)再進行詳細的診察。

(雖然並沒有情緒不安定的感覺)

然而內海卻沒有注意到奏那種類似於不安的一切不快,隻是心花怒放的炫耀著自己的收藏品,手舞足蹈。到了內海家,剛進房間的時候,奏“哇”的驚叫了一聲,徹底臣服了。

“鏘——這就是本人華麗的收藏!”

“好、好厲害——!”

房間裏擺滿了美少女手辦,從初版珍品到各式各類的模型,在眼前展開的正是內海的世界。

“好、好強啊!‘牛奶天使’的小荷,‘由你而贈的千之花束’的米希……厲害——這個姿勢好棒!”

“哈哈,如何。我還是很有一手的吧。”

內海的手辦並不僅僅是匯集而已。厲害的是,自己上色加工後便成為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作品”。

“不過,正因為要做這些,就沒時間去認真對待考試了。”

“內海,你真的好厲害。”

奏用崇拜的眼光看著內海。

“給手辦加工的同時還有拿到推薦保送的學力,真的太強了。”

“還好啦!”

內海大聲的笑開了。

“不提這個,有你中意的話就當作禮物送你。這是我給的痊愈賀禮。心髒移植什麽的,你一定渡過了很多難關吧。無論喜歡哪個,拿去好了。”

“真的嗎——!”

奏越來越感動了。

“嗚,內海~你真的~……”

“我很有風度吧。”

“像你這樣值得交的朋友,無論哪裏都找不到啊。有你在的話,我才不要別的朋友呢。”

“哈哈,還好啦。你想感謝的心情我知道了啦。”

於是奏隨心所欲地開始挑選手辦。眼睛大大的漫畫人偶們穿著**男人之心的衣服,還擺著萌動男人之心的姿勢,從房間的各個角落裏凝望著奏他們。

拿不定主意的奏的目光最終停在書架一角的一個手辦上。身板挺得直直的,身上包裹著戰鬥服,一頭赤紅色的長發飄揚著,是一個八頭身大小的禦姐型角色。背後生著一雙天使一樣的翅膀。

“這、這個……”

“嗯?喜歡這個嗎?‘爆裂☆禦姐’的哈米亞大人。”

“內海……這個,可以把頭發染成金發,也把那羽毛的顏色染成金色嗎?”

“哎?這算是訂做嗎?哈米亞大人的紅發正是她的精華所在啊。”

“這個觸角一樣的東西,還有這個表情,已經是超一流上等品的質感了。”

(是烏爾蒂亞小姐……)

隻看了一眼而已,奏就想起了“那個人”的事。

(長長的金發,藍色的瞳孔,金色的翅膀……烏爾蒂亞小姐!)

一旦這麽想道,就已經看不上別的手辦了。也在內海跟前說死了,不能撤回前言了。在奏強硬的命令下,內海一副要哭的樣子按照奏的要求開始進行改造。

“不對!大腿的內側應該這樣,要更緊一點!緊靠內側!”

“這、這樣?”

“不是這樣,膝蓋靠向這邊!”

奏像魔鬼一樣的嗬斥著(一旦開始挑刺就滔滔不絕、停不下來的類型),內海邊啜泣著應諾,邊繼續著那沒邊沒際的改造作業。

第六節·完

“什麽?你迷戀上了外國人?!”

在把奏送到便利店的途中,聽到奏表明了對烏爾蒂亞的心裏話,內海驚訝地嚷了出來。

“什麽?你迷戀上了外國人?!”

在把奏送到便利店的途中,聽到奏表明了對烏爾蒂亞的心裏話,內海驚訝地嚷了出來。

“所以說,她不是普通的外國人,是守護天使哦。”

“外國人作守護天使?你漫畫看多了吧。不可能不可能。”

“手辦是三次元的浪漫。再說了,日本人的守護靈本來也肯定是日本人嘛。”

“是真正的真的啦。把我和我的心髒從恐怖分子的手裏保護了出來。”

內海此刻的表情很奇妙。一時竟變得認真起來。被問道“到底怎麽回事”的奏,把這一連串的事情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不是吧,那個事件!在德國發生的運送髒器的直升機墜毀事故……那個是你的心髒?”

奏隻是點了點頭,內海一時間目瞪口呆,接著興奮了起來。

“厲害——好厲害——呐,嘉手納。那個事故的當事人原來是你呀。”

“沒錯。但是由於捐贈者的心髒被烏爾蒂亞小姐給保護住了,所以現在才能像這樣在這個身體裏跳動著。”

內海偷偷地瞄了奏一眼,然後用非常佩服的樣子打量著奏。

“世界也真是小啊。啊呀,雖然我聽說了你去德國接受移植的事,但沒想到在那麽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事件的當事者竟然就是你。”

“我倒也沒在現場目擊到啦。雖然一言難盡……但是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不是夢也不是幻覺,確實也發現了被烏爾蒂亞小姐放倒的警官。”

“呼——嗯。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呐。”

走在仍留有殘雪的步行道上,內海抱著胳膊開始冥思苦想。

“討厭外國人的恐怖分子為了妨礙移植進行而導致直升機墜毀這一點我倒是明白了……但移植之後仍在襲擊你,總有點奇怪的感覺。”

“奇怪的感覺?”

“嗯。恐怖分子正是為了想要申明什麽主張而進行破壞活動的吧。隻針對你個人進行襲擊總有點說不過去。有種抹殺與暗殺的感覺喲。但如果你是個有權有勢的政治家那還好說,特地大費周折地去追殺一名無名的亞洲少年,總有種不自然的感覺。”

不愧是得到了推薦保送的人,觀察力相當敏銳。

“難道不是為了不給移植後的人留下活口?”

“然而卻沒有做到那份上。如果我是恐怖分子就會在做移植手術的醫院裏安放炸彈。先是讓直升機墜毀,然後是要你的命。然而非殺你不可這一點,總覺得說不過去……”

“說不過去?”

說到這裏的內海悶哼了聲“嗯”又陷入了沉思。然而沒有篤定的把握,於是笑著說了句“沒什麽”給糊弄過去了。

“不過既然回到日本了,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是有奇怪的外國人轉來轉去應該立刻就能發現的。現在,他們已經去襲擊別的移植案件,早就把你的事情忘幹淨了。”

“說……說的也是。”

這麽說著,這回是奏陷入了沉默中。不安突然之間湧了上來。“追擊手”?若是這幾天來感到的那道視線是——

(那些恐怖分子們?怎麽可能?)

不對,正如內海所說,手術結束了之後,隻應該在停留於德國的期間襲擊自己。沒可能千裏迢迢的跑到這裏來(也沒那個空閑吧),恐怖分子特地追到這裏來確實是不可能的。

奏來回搖晃著腦袋。

(隻是患上了被害妄想症而已。隻是出現了“伴隨著移植而來的精神症狀”而已)

“啊——但是我也想見見那位外國的守護天使呐。下次見到了,一定要叫我。”

“啊……啊啊。手辦就拜托了。”

“我很樂意哦。我的‘神之手’創作出的作品可是比本物還要萌(注1)哦!”

“這不可能。”

“什麽——”

在夜晚的街道上漸漸看到了從一角射過來的燈光。那是在肩並肩走在一起的兩人麵前的便利店。為了犒勞彼此,內海請客買來了肉包子。坐在停車場裏,兩人大口大口地吃著,正好此時電線之上的新月割破了雲層,出現在夜空中。

“好想一直這樣下去啊……”

聽到奏的喃喃低語,內海瞪大了眼睛。

“一直吃肉包子?”

“嗯,也包括這個啦。因為我總是關在病房裏的原因吧。日常的行走,去去便利店,隻要能做到這些,我就別無所求了……我一直這麽祈求著。”

“從現在開始漸漸就能實現了哦。想要手辦,也想要女朋友。”

“啊——烏爾蒂亞小姐!”

把肉包子柔軟的表皮與烏爾蒂亞胸前的觸感重合起來,奏把臉埋了進去,躁動不安。

第七節·完

注1:“萌”是動漫OTAKU之間流行的術語,意思是喜歡,中意的意思。日本人認為對角色產生“愛”是件“殘酷”的事,所以用“萌”這個詞來代指喜歡的心情。

以上觀點參考《動感新勢力》某期萌文化研究報告。

雖然身體狀況有好轉,終於可以稍微安心了,但在精神上也許比自我感覺到的更加不安定。雖然現在狀況不錯,但無法預料什麽時候會惡化起來。奏一直擔心著這一點。移植之後的三個月內,急性反應的風險仍然很高,動脈病變的可能性在將來也一直存在。目前應對這個風險的措施就是為了預防病變的發生而一直服用免疫抑製劑。然而在美國,“移植心髒十年後仍在生的概率”隻有50%,奏考慮過好幾次後,變得越來越不安了。自己能進到這個50%的生存率中去嗎。

(事到如今,還能怎麽辦)

決定接受移植的時候,難道不是想著隻要能再活一兩年就滿足了嗎。若是第二天病情急轉直下,人就回不來了也毫不奇怪。

(若還能再活十年,就已經夠本了。本來就應該是這麽打算的)

在回去的路上,奏眺望著新月,邊走邊這麽想著,不能朝壞的方麵想。隻能向前看。在這種時候隻要想想烏爾蒂亞的事情,心裏就安定下來了。

(但是,被湖水吞沒了之後,她怎樣了呢)

奏擔心著。但既然是天使或女神的話,應該平安無事吧。是神對把心髒仍在跳動的人的心髒取出來,移植到另一個身上這件事動怒了嗎。

於是神對協助了這件事的烏爾蒂亞動怒了嗎。

(果然,情緒無法穩定啊……)

奏感到有些累了。明明體力就還沒有恢複,加之過度活動,一定是累了吧。

今天就早點睡吧,這麽想著的奏走進了緒方家的玄關。

“我回來了。”

晃一看腳下,有一雙不曾見過的鞋子。既不是叔父的東西也不是宏武的東西。是一雙大上一圈的茶色皮鞋。

(誰來了?)

在客廳裏的一桌子吵嚷著的人,正等著剛進來的奏。

“啊啦,奏,歡迎回來。”

奏下意識間呆呆地站住了。

難道那不正是一位圍坐在餐桌旁混在緒方一家子人中的外國人嗎。端正的五官,戴著細框架眼鏡的金發的白人青年。

“艾……艾紮克……?”

笑容滿麵的艾紮克舉起了手中的啤酒杯。

“呀啊。歡迎回來,奏。”

第八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