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汽車穿過了美麗的哈爾濱城區,在平整寬敞的高速公路上飛馳,我根本無心看窗外的景色,隻是又餓又困又冷,卻咬牙堅持著,那是一種急切又堅硬的信念。

的音容笑貌和我們生活的點點滴滴清晰地在我腦海裏反複浮現著,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見他。

中午時分終於到達了那個陌生的城市,好象很寬廣整潔,也很冷清。下了公共汽車我顧不得吃東西就立即包了一輛捷達出租車,叫司機送我到指定的地方去。但是司機也犯難了,原來這裏小村子星羅密布,同名的就有很多,他也根本不知道我要找的是哪一個。後來我們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上路了。

司機問我是去幹什麽?

我撒謊說是去看一個朋友。

後來司機留給我一張名片,說是要用車的時候可以打電話給他。因為這裏交通極不方便,公共汽車隻有早晚兩趟,天氣不好還不會出車,而且有的地方根本不通車。

深冬的北方大地既荒蕪又淒涼,路邊的白楊樹也隻剩下枯幹了,僅在枝頭上掛著幾片枯黃的葉子,灰土土的殘雪被風卷得很零落,路也坑窪不平的。我因為饑寒交迫又沒休息,有些暈車了。司機要把車速減慢些,但我很著急,一再要求他開快些。

我看到那些收割以後的麥田上殘留著莊稼的枯幹,無數越冬的野鳥驚乍地飛起飛落,有很多農村的小土房在楊樹枝柵欄後麵,低矮而破舊,才明白的家鄉是怎樣一個貧窮落後的地方。

這裏四處都堆著做燒火柴用的麥秸兒,被風吹得散亂不堪。那些脫了毛的家禽或家畜無精打采地靠在土牆跟兒上曬太陽。四處灰塵飛揚著,沒有絲毫生氣。

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打聽著,兜了很多圈子,我已經根本不記得來時的路了。過了三個多小時的樣子,出租車開到了一個樹叢圍繞的小屯子裏,說大概到了。

我記得說過他們的屯子非常小,隻有幾十戶人家,看樣子差不多就是這裏。司機停下來,下車問一個路過的村民,說了的名字,果然就住在這裏,他還指向了一間瓦房。

我欣喜若狂地奔了過去,讓司機先回去了,說如果用車會打電話給他。

我隔著柵欄望著的家,心裏忐忑極了。我看到了院子裏停靠著一輛農用小四輪拖拉機,那就是家唯一貴重的財產,也是他的終極事業。我看見房子上窄小的蒙著黃塵的窗戶裏一片黑暗,仿佛裏麵沒有人。

我就要見到我日夜思念的啦!

我壓抑著激動的心情,盡量平靜地走進院子裏,幻想著與重逢的種種樣子,輕輕地敲門。

沒有人應聲。我等了片刻,推開了門。這是一間典型的北方農村三間房,左右兩間有土炕,中間是灶堂。在左邊的屋子裏,的媽媽正坐在炕裏看電視,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屏幕裏滿是雪花。

她看見了我,怔了一下,從炕上下來,用木訥又警惕的目光看我。

我問:“這裏是阿峰的家嗎?”

她仍然看了我幾秒鍾,才悶悶地說了一句話:

“我不想讓我兒子出去了。他不在家。”

不管怎麽樣,我終於找到啦!我鬆了一口氣。我耐心地說:“嬸子,我不是壞人,我是他長沙工作單位的同事。這次經過來看一看他,看完就走。”

她不冷不熱地說:“那你坐一下,我去找他。”

我看著這個家,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了,陰暗的房間,鋪著塑料布的土炕,鋪著紅磚縫隙裏塞滿泥巴的地麵,破舊的掛著油汙的家具……這就是的家嗎?的確是的,雖然貧窮簡陋,但卻是那溫馨的港灣,卻能夠誕生出一個可愛的、善良的、漂亮的。也隻有在這樣的環境裏才會養成與世無爭的性格和質樸的品格,才會有胸無城府的情懷,才會有最真實的人性。

我心裏的感受在這一刻簡直複雜極了,在我終於把觸角以愛的名義伸展到的最完整的生活裏的時候,我恍然間患得患失,不知道什麽是對錯,不明白什麽是愛和不愛了。

還沒有回來,一大群看熱鬧的村民進來了,他們是鄰居或親戚,穿著五顏六色搭配奇怪的落伍時裝,男女老少都叼著一根劣質香煙,有一言沒一語地和我搭訕著,盤問我的來曆身份目的等等。

終於回來了!他衝進門叫了聲:“漢哥!”

我的心啊,炸裂了一般,直想抱住他大喊大叫大聲地放肆地告訴他我是多麽想他,我是怎樣的感受。可是不行。我裝作平靜地應了一聲,和他握了一下手。

才分別二十多天啊!他變黑了,變憔悴變土氣了。他竟然真的把我們在嶽麓山上合影做的鑰匙扣拴了條繩子掛在脖子上了,他真的是怕弄丟了。我百感交集,但一切隻能卡在喉嚨裏,什麽也說不出來,什麽也不能說出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顯得很高興,立即讓我坐到炕裏,自己跑出去買酒菜了。

的爸爸用農村待客的方式來接待我,遞煙或者倒茶,說我是的救命恩人,說如果不是遇到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全家感謝之類。我說沒那麽嚴重,自己很有能力,過得很好,也往家裏寄過很多信。他們說那些信都沒收到過,他們以為在外麵已經死了呢,沒想到回來了,還穿得人模狗樣的。回來那天,家裏放鞭炮慶賀,還請客吃了酒,全村的人都過來看他,他隻是說遇見了漢哥,漢哥有多麽好的話。而這一切我都根本不在意了。我隻是知道我愛著他,我要跟他快樂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一次我想帶走他,即便不能帶走,我也要和他好好談一談,那是一種心願,我是個能夠談得開的人。這隻是我心裏的想法,卻不能言明。可是他們卻圍著我,不給我和單獨說話的機會。

片刻他們把桌子放到了炕上,酒菜也端了上來,按農村的習俗找了些陪酒的人,卻不讓上桌。他們不停地向我敬酒,一杯又一杯,仍說著些感謝的客套話,不停地說要把留下。

他們說:“他已經不小了,過了年就二十歲了。二十歲在我們這兒都得定親了,年底就要給他娶媳婦啦。”

他們說:“我們兩個老人都幹不了什麽活兒,他一走,我們都得死。”

我的心如刀割,既感傷又無奈。麵對此情此景,我隻能說:“我就是來看一看他,看完了我就走,我不是要帶他走的。”

可是他們並不相信,仍是反複說著那些話,反複地勸酒,我有些醉了。

我的思緒亂極了,心裏也痛極了,悲極了。這是怎樣的家啊?這些人為什麽要這樣?我隻是的一個朋友,我隻是愛著他,隻是關心著他,想幫助他,而且這份愛並沒有說出來威脅到他們的平衡,他們為什麽要閉索著強迫著回避著呢?這是怎樣一種冷漠落後的拒絕,又是怎樣一種堅硬的質樸?他們怕的是什麽?想的又是什麽?那瞬間我有萬千無奈無限淒涼,極端的憤怒和怨恨也扣擊著我的心。我說叫過來我說說話,他們說農村裏來了客人小孩子不上桌,讓他遠遠地伺候著。我借口上廁所,讓陪著去,他們卻跟在身後,緊緊地不肯鬆開,連他的媽媽竟然也跟著了。這樣,我知道我帶不走了,甚至連和他說句心裏話都不可能了。我仍想製造單獨的機會和說些什麽,可他的媽媽竟然一下子躺到地上打著滾哭了起來,我懵了,不知道是因為什麽,我不能靠近了,而的媽媽隻是哭著叫:“我不讓我兒子走啊,我不讓他走!”慌忙地哄勸他的媽媽了。

我的頭暈暈的,坐回到桌子旁邊,親親地說:“嬸子,你別誤會了,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我就是看看他……看看他……什麽也不說……”我的淚水就要掉下來了,慌忙又幹了一杯灼烈又粗糙的白酒。

的爸爸仍陪著喝酒,說:“農村人沒規矩,漢哥你別笑話。不過說實在的,阿峰他不能走了。什麽工作,咱們不要了。什麽城市的,咱們也不稀罕。家裏又分了地,他就是種地的命,娶了老婆養活我們二老,要不,我們指望誰呢?”

我看著他,看著他那被風吹幹了的布滿皺紋的臉,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我從來不藐視農民,因為我的祖祖輩輩也都是農民。我也從不藐視父母,因為天底下的父母都曾經含辛茹苦。可是我不願意相信這就是的命,我隻想和單獨說些知心的話啊,可為什麽這也不行呢?

我又喝了一杯酒,說:“阿峰,你自己表個態吧。你爸爸說了那麽多。漢哥也都明白。但是漢哥還是想聽你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