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卻說冬日將過一半之時,沈愈與林如海談及林澤功課,不由地歎道:“令郎聰明伶俐,合該好生教導方不有失他的天分。況他性情最是溫和有禮,進退有度也是大有如海兄家風,隻可惜,我不日要上京城,恐日後不能再多加教導他了。”

林如海微微一驚,忙問道:“先生怎麽突然要去京城,此前竟沒有聽聞。”

沈愈便笑道:“原是我堂兄今冬舊疾又犯了,書院之中若無院長豈不是要亂。故而請我去暫代一些時候,我也不好推辭。”又歎道:“隻是我那堂兄心中怕已打定了主意,要留我在京城了。往後,還不知道能不能再見令郎。”

“先生說的哪裏話,必能再見的。”林如海說著,心裏卻想到那蔚陽書院的院長不知道來信探過多少次沈愈的口風,都是想讓他回蔚陽書院教書管事,一番兄弟情義就是他一個外人看來也很感動,何況沈愈。想來,若不是沈愈心性散淡,又兼之舍不得林澤這樣的好苗子,恐怕早就回去了,哪裏會留到現在。

這樣一想,林如海不免有些可惜。林澤正是稚齡入學之時,若得沈愈這樣的名師教導,自然大有裨益。雖然他能為林澤看顧功課,終究不能長此以往。如今沈愈要離開揚州去京都,此去一別,恐難再見了。

“如海兄,我倒有一句話要說。”沈愈輕輕地笑了笑,“不若讓令郎同我一道去京都罷。”見林如海神色一怔就要說話,沈愈連忙擺了擺手,“如海兄也不必擔憂,令郎天資聰穎,正該多見見世麵。倘或一味死讀書,反而耽誤了他。如海兄,你想一想罷。”

林如海垂頭一會兒,半刻後低歎一聲:“也罷,既然先生看重他,我自沒有話說。隻是,我在此卻要求先生一件事。”說著,林如海正了神色,看向沈愈的目光竟帶了幾分祈求,“我知道先生和那人有牽扯不盡的關係,隻是我這孩子……”說著,神色越發淒然,恍惚道:“他既是我的長子,再不會變的。如今京中局勢表麵看著雖穩了,然而那太平盛世下的暗流仍舊叫人心驚。我隻求先生,萬萬別叫澤兒遇見了那些人。”

沈愈聽罷,心裏已經明了。他沈家,一門翰林清流,又兼之蔚陽書院曆代院長皆出自沈家,其影響自然深遠。與前朝後宮的聯係,不可謂不緊密。隻是,沈家一門清貴,卻從不參與政治風波,故而在當年的奪位之爭中得以保全。眼下見林如海神色淒楚,想到林澤越來越清婉的相貌,心裏不由地低歎一聲,那孩子,越發地和那人像了。

“如海兄放心罷,我自曉得的。”

二人話畢,舉杯相飲。又說了許多如今鹽政上的種種弊利和鹽商的私下齷齪,沈愈博學多才,又對時政眼光獨到,言談間往往一針見血,其言對林如海大有幫助。

卻說,這二人因定下了林澤要隨去京都的事宜,心中自然萬事放下。卻不知,林如海叫一個小廝往二門去通知了林澤,囑咐他收拾好行裝好隨時動身時,卻因黛玉正在林澤這裏看書,一時這話被黛玉聽見了,小小年紀的黛玉哪裏肯依,隻含著淚就要往賈敏屋裏去。

林澤忙攔住了黛玉,又使了個眼色,讓白術、白芨帶了其他的小丫頭們出去守著,屋內隻留白果和白芍服侍。見黛玉眼眶裏淚水瑩然,林澤心中大為憐惜。

他這一世自打來了林家,心中早已把林如海夫婦當成自己的父母,當年賈敏懷著黛玉時,他也是常常侍奉在賈敏膝下,一心盼著這個妹妹出生。待得黛玉一落胎胞,賈敏身子漸弱,林如海大半心神都要放在結發妻子身上,唯有林澤一麵顧全母親,一麵又事必躬親地顧念著黛玉。這卻都是贅言,然正因往昔兄妹二人相依相守有如一母同胞一般,今黛玉聞見林澤竟要去京都,心中難過隻難以言說。

林澤拉住黛玉的小手,微笑著道:“玉兒怎地突然哭了,可是哥哥不好,惹你生氣了?”見黛玉淚水盈眶,卻緊抿著一雙嫣紅的唇瓣不說話,林澤便執著她的小手往自己臉上來,正要打時,卻察覺到手心裏那隻小手忽然用上了力道。

耳邊聽見黛玉帶著哭腔道:“我不舍哥哥離去,哥哥你隻陪著玉兒好不好?”說著,便使勁抱住林澤的腰間。

林澤年歲雖不大,然而身量卻比黛玉足足高了一個半頭。此刻黛玉嬌嬌軟軟的身子伏在林澤懷裏,哭得淚珠滾滾,不一時,便將林澤胸前的那一片錦緞給濕了透。林澤撫了撫黛玉的鬢發,見她哭得狠了,喘息漸重,心頭一凜,輕輕地拉開了黛玉。

黛玉被林澤輕輕拉開,臉上卻顧不得哭得一片漲紅,隻含著哭音仍道:“哥哥是不是厭了玉兒?玉兒日後再不淘氣了,哥哥……哥哥!”

林澤被黛玉這一哭,心裏大為心疼,隻好蹲下身去看黛玉紅通通的眼睛,伸手揩去黛玉眼角垂垂欲落的一滴淚珠,握在手心裏隻覺得燙的很。便放柔了聲音道:“玉兒別哭了,我隻去京城極短的時日就要回來的。這兒是我的家,我怎麽會不要呢。”又輕聲安撫道:“玉兒是我的妹妹,我疼愛還來不及,哪有厭棄的。你這小淘氣,淨日裏隻拿話來堵我。”說著,便伸出手輕輕地刮了刮黛玉的鼻尖,見黛玉臉頰飛上一抹暈紅,心裏已放了一半的心。

黛玉卻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雙手拉著林澤的袖口撒嬌道:“哥哥帶了玉兒一道去罷,玉兒聽話得很,人又一點點大,裝在車裏船上轎子中,都很輕的,哥哥就允了罷。”

若不是時機不對,林澤真的會笑出聲來。見黛玉睜著一雙眼睛看著自己,清澈的瞳仁裏滿是堅持,隻好硬下心腸:“玉兒又胡鬧了。”見黛玉咬了下唇一副要哭的模樣,林澤忙抱住她道:“若不是先生要去京都,誰還去呢!我又不是遊山玩水的,去京都必是先生為我考量,要教導我功課才讓我一道兒去的。你去了,我卻忙著功課學習,哪裏顧得上。”說著,又摸了摸黛玉哭得滾燙的臉頰,笑道:“何況,我們玉兒這樣好看的女孩子,正該養在深閨才對。怎好和我一同風餐露宿拋頭露麵的?”

“哥哥……”

“撒嬌也無用。”見黛玉拖長了聲音,可眼中的淚水終究被勸退了下去,林澤長籲了一口氣,不由地被這撒嬌的小人給逗笑了。“你這樣,被別人瞧見了還以為是我要一去不回的呢。”說罷,又想了想,如今已是往冬天裏過的了,想必今年不一定能趕得及回來過年。但是,又想到黛玉的生辰還有大幾個月也就到了,便笑道:“我隻應承你,縱使我年底不能回來,你生辰,我卻一定回來的。”

“哥哥說話當真?”

“自然當真!我何曾騙過你。”又笑著摸了摸黛玉的發鬢,見她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才轉頭對白果、白芍道:“你們自去收拾我的衣物,我且先帶了姑娘去太太那裏回話。”

白果、白芍忙應下了。待得林澤帶著黛玉往賈敏那處去,才站起身對視一眼,不由地生出了幾分別樣的心思。

白芍笑道:“姐姐是大爺身邊最得用的可人兒,如今大爺要往京城裏去了,自然少不得姐姐服侍。可惜我卻沒有這個福分,大爺卻很不必我來服侍呢。”

這話說得又酸又澀,白果聽了心裏隻發笑。她也曾因自小服侍大爺而想過這些個,隻是自打那一次被大爺冷喝了一頓,這心思自然也一並收了起來,再沒有想過了。如今聽得白芍陰陽怪氣地說著話,又見白芍眉眼間的神色,想必也存了這麽一段心思,隻想著:我和她自幼一起服侍大爺,我是外頭買來的丫頭,她卻是府中的家生子。論得用,卻是她比我得用得多。我雖也想過這樣的心思,隻是如今已經淡了,何況大爺年紀尚小,她年紀也不過和我一般大小罷了,如何這麽著急了。又想著:我和她服侍大爺也是一場情分了,不如提醒她一二,免得日後被大爺發現了這些心思又要挨訓。

白果便輕輕地笑了笑,隻道:“你也不必說這些,大爺如今出遠門,太太必是要選了放心妥帖的人跟著才好。”見白芍聽了這話,眼中有些得色,便勸道:“你也別淨日裏想這些,大爺才多大呢,你就存著這一段風流,若叫大爺或太太知道了,少不得也得挨一頓。”

白芍聽罷,臉色一變。她如今虛長了林澤二三歲,模樣標致又做事體貼。素日裏在林澤院中當差,就是太太那裏三等的丫鬟還要叫她一聲姑娘,二等的丫鬟裏年紀小些的還要稱她一聲姐姐。她早把自己當成了林澤院裏半個主子,如今聽白果這樣一說,心裏哪裏肯依,隻橫眉豎目地就要發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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