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會晤

水下會晤

瑰麗絕倫超越人類所能創造的美感的宮殿,它的主人,應該就是被血族視為低等魔物僅供娛樂用的塞壬。

這種生物的美在這座海底宮殿中達到了一種神話樣貌的極致化。

如果說被吸血鬼的鮮血所吸引浮出海麵歌唱的塞壬是妖魔玩偶般討人歡心的美麗魔魅,在這個地方自在遊曳信手拈著珊瑚明珠歌漫聲清唱的塞壬們所展現的,就是沒落神話後裔的高貴,不帶一點溫度的絕美。

想起那山洞中莫名贈給我一片鱗的迦尼墨德斯,它曾以自傲而孤高的口吻對我說“塞壬是大海的精魄”,這句話以我從未想象過的視覺效果實現在眼前,令我百分之二百的認同。

隨著思緒所及,目光下意識地開始搜索那渾身上下通調是藍綠色的人魚少年。

我不知道是意識的速度穿越了建築的阻隔還是真的是命運之書某頁早已寫下的一筆,在這比繁花更燦爛的廣闊宮殿之中,我竟然在下一秒鍾就真的看到了它。

隔著一道水晶牆,一叢巨大的珊瑚,以及大蓬大蓬柔軟迤邐綿長的海草。

它依舊是清冷純潔的模樣,在這片巨大的宮殿之中,在伸手便可觸及同伴的所在之處,它就像一顆晶瑩剔透的油珠子,和諧卻無法融入四周的海水。

它身邊有著兩三尾塞壬,或美豔或甜美,臉上的表情卻如同人類般充滿嘲諷譏笑,有一尾看起來稍微年幼些的,甚至時不時地伸手推搡,四周更多的塞壬各自零落散開,或熱衷於自己與身邊同伴的交流,或冷眼旁觀著迦尼墨德斯那邊發生的一切,更多地,是那種帶著放縱其然的視若無睹,且暗暗帶著惡意的若有若無的笑。

這算是什麽情況?

本能地察覺自己無論如何也不適合公開出現在塞壬的宮殿之中,尤其是此時、此刻,我隻好下意識地摸了摸掌心的鱗片,拜托,迦尼墨得斯,趕快發現這邊的我吧,好歹你也算是這群海怪中我唯一認識的家夥了。

被我曾經暗自比喻為“代碼轉換器”的鱗片似乎還有著信息發送功能,它似乎有著瞬間驚詫的表情,朝我所處的地方極快地掃了一眼,然後無視於同伴們的挑釁,輕盈如水泡地朝著與我相反的方向遊蕩了開去。

它那纖細如精靈的體型比起豐腴健美的同類來說多少占了些優勢,很快失去戲弄對象的塞壬們三三兩兩地散開,各自尋找新的樂趣去了。

還未等我以尋找迦尼墨德斯為目的東張西望看參觀海妖之家過癮,便聽到身後傳來熟悉而刻意壓低的聲音:“有——誰在那邊麽?”

我迅速轉身,駭然地發現海妖特有的五指相連透明蹼的手掌穿過了自己的胸口。

迦尼墨德斯的麵孔幾乎就與自己的麵孔親密貼上,那妖異清澈的眼睛在我麵前放大而詭異。

正如我感覺不到海水的流動,他的視線也不曾停留在我的身上,而是筆直地穿了過去,停留在我身後的水晶牆上。

他的手像盲人那樣可笑而徒勞地在空氣中揮動,穿過錯開又再度穿過我的身體,沒有造成絲毫的觸感。

直到事後回憶,我才“啊”地一聲想起來,當時怎麽沒有習慣性地區分析吸血鬼理論上的永恒之死或者是否具有靈魂出竅這個功能之類的問題。在那個時候,不知幾萬英裏深的海域之下,明亮而巨大的海妖宮殿之中,我隻感到一陣深刻到厭倦的落寞襲來。

真是……寂寞啊,反複反複被懷疑、不被所謂的同族承認的自己,和現在這個,真實意義上的透明人的自己。

忍不住蜷起身體,用雙臂圈住自己像胎兒那樣浮在水中。

“洛——西?是你嗎?是不是你?”迦尼墨德斯壓抑的聲音顯得有些急躁了,卻依然不放棄摸索,冰藍色的長尾在水中掃來掃去,尾鰭盛開如一匹蟬翼紗綻成的花。

是我,是洛西,洛西在這裏。

因為太過清楚無論做什麽都隻是等同於零的不存在,即使寒冷到窒息,即使歎息到想要流淚,我隻是靜靜地在這片誰也看不見自己的海域之中無法動彈。

“洛西,你在這裏。”平淡而肯定的口氣讓我一刹那產生錯覺,自己是被發現的捉迷藏的小孩子,猛然抬起頭來,卻發現近在咫尺的妖異碧瞳依然沒有焦距凝聚的感覺。

“洛西,我知道你在這裏。”他又重複了一遍,魚尾恍若擁抱,繞著我圈定成圓。

奇怪,明明是完全看不見我的啊,像個傻子似的伸出手在他麵前晃了晃,連一絲水流都沒有帶動,更別提產生眨眼之類的效果了。

“可是——”迦尼墨德斯溫柔的唇角很快壓成一個憂慮的角度,“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也不知道啊。”因為太過魔幻的場景變化,我甚至至今都不知道現在算是做夢還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之類的狀態,受到迦尼墨德斯溫柔如水流的聲音的蠱惑, 我不自覺地開口回答,帶著撒嬌意味的抱怨口吻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毫無疑問,它聽到了我說的話,低下頭去略一思索,魚尾悠然地在水中小幅扭擺,驀然間,我看到那比任何琉璃寶石更為璀璨華美的水色長尾接近塞壬人形的身體處有一小處極不協調的晦暗扇形。

那顏色讓我想起了食用前,被菜刀刮去魚鱗的僅剩青灰色魚皮的魚類身體。

不出意料的話,那塊被剝去的美麗晶瑩的鱗應該就是附著在我手背上的那一塊。

“是鱗片的緣故,”迦尼墨德斯抬起頭來,雖然看不見我的所在,但眼神卻堅定地注視著以自己的尾巴圍成的圓形中心,“是我鱗片的緣故,把你帶到了這裏,所以,我才感覺得到你。”

啊啊啊,我知道了,你的鱗片就是蠱惑的咒符,目的就是把我騙到這篇叫天天不令叫地地不贏的深海偷偷把我吃掉對吧!太傷心了小迦弟弟,枉費我覺得你是出海青蓮(傳說中的海葵?)、雖身處食肉怪的族群而不受汙染、純潔無邪可愛動人的可信之徒!

迦尼墨德斯不知道我心中狂想式的胡亂猜測,依然單向自言自語式地推理著:“洛西的身體,一定是受到了非常大的刺激,導致靈魂不小心被彈了出來,因為我把鱗片種的很深,一直到你的靈體之中,所以,才會在盲目飄蕩的情況下,被吸引到這裏。”

我的天,雖說一回生二回熟,可是兄弟,我和你一共也才見過兩次麵而已,有必要把相當於人類皮屑的你的鱗片像強力疫苗一樣打到我的靈魂裏去麽?我們之間沒有啥深仇大恨要這樣做,難道是為了讓我做了鬼也不放過我麽?不用了吧我已經不算人屬於吸血鬼的品種了雖說此鬼非彼鬼但我也是新人實習生對自己屬性一問三不知啊啊啊……

“很危險啊,”迦尼墨德斯皺起了眉頭,在旁邊持續著自說自話,“吸血鬼對塞壬來說,是難得嚐到的珍饈美味,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吸血鬼的靈魂可以脫離已死的肉體,但無論怎麽想,都是危險的事情,不管是靈魂離體的事情也好,停留在塞壬宮殿的事情也好,太危險了……”

“那……怎麽辦?”我有些沉迷地看著它說話的樣子,青色的長發像柔軟的水草飄散在水中,卻又比水草有著更絲滑更潤澤的質感,就像這人類無從想象的宮殿的絕美一般,一旦身處其中,即使知道危險也不那麽想急於離開了。

“我也不知道……要想辦法離開,想辦法……” 它似乎越來越著急的樣子,連身體也開始跟著尾巴轉動起來,很像人類焦躁的時候在房間踱步的樣子。

周圍的海水因為它的舉動而跟著旋轉流動起來,帶動了大叢的水草搖曳起來。

“小雜種,原來你在這裏。”冰冷的,充滿惡意的聲音從迦尼墨德斯的身後響起。

是什麽時候,那兩三隻之前看起來對它不懷好意的塞壬已無聲無息地遊到了這片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