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二部 第三十五章
不知道為什麽,一路上我的心裏一點悲傷的感覺都沒有,隻是在心裏謀算著有沒有什麽關係可以搭到,以便幫老爸詢問更詳盡的病情或者安排轉院,還有,帶的錢夠用到什麽時候。
所以下飛機,見到嫂子紅腫著眼睛在秋風裏等我時,不由得心生愧意。但是,仔細想想我真的沒有辦法難過起來。老爸此刻又沒到無藥可治的地步,我為什麽要悲傷?不如出力去找最佳的治療方案。
可是當我推開病房門的時候,我才知道嫂子難過的原因,身高一米七三的老爸瘦得皮包骨頭,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連臉頰都窩出骨頭的形狀,頭發因為做化療的原因全部剃光了,樣子變得好怪,臉色是一種沒見過的灰黃色,隻是那對眼睛仍然亮晶晶的。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居然能夠笑著叫了老爸一聲,甚至聲音裏一點些微的不穩都沒有。嫂子看了我一眼,眼神頗為複雜。我沒管,走了過去,抓住老爸的手,很暖,我放下些心來。
“妹妹也回來了?好,好,好。”老爸連說了三個好,抓住我的手使勁兒捏了捏,但是隻一下,就沒有力氣再握緊了。
看床頭的輸液架上一大袋乳白色的東西,我扭頭看了看嫂子,嫂子解釋說:“老爸做了胃全切以後,很多營養靠這個營養液。”
“喲,輸上營養液了?您可夠腐敗的哈。入黨的時候一口咬死自己的成分是小職員,人家以前的地主病了也就最多吃兩口蓮子湯而已,您這小職員一點兒病連營養液都吊上了。”我忿忿不平。
“滾一邊兒去。見不得窮人吃口飽飯。”老爸一邊叫我滾,一邊全把我的手拉得緊緊的。我趕緊使勁兒望了望窗戶外麵,法國梧桐的葉子全黃了。
半小時以後,老媽做好了湯送到了醫院,在走廊裏一見到我,雙肩一聳“依依依——”地就哭了起來。我忙忙抱住老媽的背,輕輕拍著,忽然覺得老媽又瘦又小,忍不住小聲埋怨:“都說我長得矮是你遺傳的了,你還一直自己號稱一米六二,死賴活賴非賴說是我爺爺隔代遺傳,現在好比我還低小半個頭!”嫂子紅著眼睛跑一邊摟著腰樂去了。在我剛想動作之前老媽的手掌“啪”一聲準確無誤地落在我腦袋瓜兒上,掌風淩利依舊。
等哥也到了醫院,我們去了見主治醫師。據那位傳說中的國手大夫介紹,老爸手術中未見轉移,但胃底見彌漫性腫瘤,為了保險起鑒,做了胃全切,現在剛剛做了一期的化療。現在關鍵是要看病人術後恢複能力和抗化療情況。如果一切理想的話,五年存活率是百分之八十。
我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都聽得非常清楚仔細,生怕漏掉一個字會影響到老爸的生命長度。最後聽到百分之八十的存活率的時候,我粗粗地透出一口氣——這就好辦了。對於我來說,多過百分之五十的機率,那就是百分之百的勝利。
然後,事實上,真正麵對化療的時候,我才開始知道什麽叫力不從心。老爸的化療反應很大,吃什麽吐什麽,而且一化療就開始高燒,連手指關節都是黑黑的顏色。偏偏他又是胃全切,飲食上諸多限製,短短十天時間就又瘦了三斤。對於正常人來說體重驟減三斤可能不算什麽,可是對於已經隻剩一把骨頭的老爸來講,這三斤卻是讓人膽戰心驚的。而且,最要命的是,老爸開始表現出對化療強烈的抵觸和厭世的情緒。第三次化療的時間就快到了,可是不管怎麽勸,老爸就是吵著要出院。
因為公司那邊事情很多,我也開始著急起來。如果不能安撫好這頭,我根本沒辦法在那邊安心工作。姑無論對公司的責任感,至少一點,如果我不工作根本就沒有錢來維持老爸龐大的住院和治療費用。這天,我坐在病床前,正跟老爸深刻剖析如果他不化療就活不下去,如果他活不下去,老媽遲早一定會改嫁,如果改嫁我跟老哥就變成拖油瓶了的邏輯因果關係,誰知道老頭子精神萎靡地閉著眼聽了半天,最後咬牙切齒地拋出一句:“那我這兩天就把我小金庫裏的錢先分給你們兄妹倆,免得你媽以後拿去貼小白臉!”
“哐!”沒法坐穩,我一家夥撞床框上。
有人敲門,我站起來打開門,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隻見WILLSON拎著一大袋子標著“東方紅”LOGO的東西走了進來。
“伯父,您好!”他徑直走到老爸床前,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老爸這一輩子大約沒給人這麽待遇過,一時之前顯得有點兒蒙了,等反應過來,忙支起上半身:“好,好,你是……”
“我是李好的……好朋友。”WILLSON依然畢恭畢敬地站著回答,印憶中,無論見到怎樣的客戶他都從不曾這麽低聲下氣過,錯愕兼具有些不忍心,我忙遞過去一張椅子:“坐下來說吧。”
誰知道WILLSON看都沒看一眼我遞過去的椅子,依然那樣微微前傾地站著。隻是眼睛往我的左手腕上注意地看了一眼,我下意識地把有疤痕的手縮了縮。老爸也說:“不要站著說話,坐著說,坐著說。”WILLSON這才向老爸點點頭,欠身淺淺地坐下去。
我突然發現,老爸講這幾句話的時候,好象很精神的樣子,之前要分錢給我們的時候聲音也隻是比平時嘀咕的音量大一點而已,現在講了兩句話,都能讓三米以外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嘿,奇了怪了。我孤疑地望了望老爸,居然發現他雙目炯炯地看著WILLSON,WILLSON則依然恭敬,用很平和地眼神回視著老爸,約十秒鍾,老爸突然點了點頭,“很好,很好。”WILLSON則微微笑著,向老爸點頭致謝。
我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兩人演的是哪一出。
“你怎麽來了?”我憋不住了,問WILLSON。
“那天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聽到了。早就想來了,正好有項目在這裏談,我就趁便過來了。”
我輕輕舒了一口氣,小聲說:“好在不是專門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