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教父4

5教父(4)

中式閬苑,錦繡堆疊,曲曲拐拐之中,繞進一座敞開的小繡樓,頭頂鳥雀的聲音似乎也靜了,方才還在嘰嘰喳喳扯嘴巴子的小丫頭們,見了來人,立時住嘴,仿佛被某種趨於時間之外的神秘力量噎了聲。

門邊的警衛退後,低頭頷首,叫了一聲:“穆先生!”

他微微點頭。一抬腳,跨過實木門檻,好像踏進了民國的時間層,名儒長衫,書聲琅琅,應景的是這樣的小橋青巷,錦繡屏畫。

“母親,早。”他躬身做了個長揖。

穆老夫人見他來了,本來嚴肅的麵孔上泛起一抹紅光,卻在掃過他這身正裝時,眉頭微皺:“孩子,在家還是穿長衫來的舒適輕便。”

“是,母親。”沒有多餘的話,他繞過屏風,在穆老夫人身邊坐下。

上等紅木椅子,沒有人坐的,一律推進桌子底下,一塵不染地擺著,刻板而規矩。這間屋子裏的時間,仿佛是靜止的,老掛鍾滴滴答答搖擺,打鳴時,兀自驚醒了蒙塵的時光。隻有在這時,才能讓人感覺到老式庭院裏一絲生氣。桌上擺著一盞熏籠,檀香嫋嫋,升起一束青煙,繚繞上層時,才像打折了的麻花一樣散開。

“難得叫你一起吃個早飯,聽說你又是幾日幾夜的不睡覺,別熬壞了身子。”穆老夫人吩咐人把細熬的小米粥端上來:“媽媽不叫你來陪著吃早飯,隻怕又是能躲一頓是一頓,傷了胃,壞了身子,誰心疼?”

“母親說的是。最近忙。”他話很少,就著小米粥吃了幾塊薄餅,也沒抬頭。

“母親知道你忙的是什麽,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就是焚膏繼晷地勤奮,又不是讀聖人書的當口。有什麽事,不能交給手下人辦的?”

他侍母至孝,對穆老夫人一貫客氣,不敢反駁,隻說道:“交給手下人……我不放心。”

“有什麽不放心的?不過是阿季的生日,橫辦豎辦哪樣不是辦?大場麵的生辰,連壽星都不出席的!何必要你事事躬親?”

聽穆老夫人提起這個人,連立在她身後服侍的表親眷小姐夏芊衍都怔了一下,如今穆家上下,隻怕敢在他麵前提起這個人的,也隻有老夫人了。

“自生了靜姝後,她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母親不要責怪。”

穆老夫人笑道:“我沒有責怪的意思,家和萬事興,隻怕兒子熬壞了自己,三藩的地麵,杵著多少事兒,兒子都忙不過來,依我的意思,這些私事,兒子不必太親力親為。”點到即止,老夫人很掌握分寸,見穆楓正低頭思索時,又轉了話鋒:“我也懂你的意思,為那孩子做壽,已經不單單是穆家的家事了,這麽多年,老輩故去,當年從大陸一塊兒遷過來的四個家族,現在已經是沒什麽機會飯桌上數數交情了,借著阿季過生日的事,每年例行會晤,有事說事,親厚親厚感情,倒也不錯。華人的世界嘛,有生意,大家做,出了國門,抱著團才是緊要的。這麽多年,數輩人的心血,如今都扛在你一人肩上,你辛苦,母親是知道的。要是有個三不五時的差錯,能救急的,到底還是自己人。”

穆楓點頭,老太太平日避世,倒對時局分析的挺透,說的話七分是理,三分是情。與另外三大世家交結關係是必然的,華人力量如果在異國他鄉受到清洗,真正能背城相救的,還是華人家族本身。

“有句話,母親要勸一下,母親是過來人,不舍得自己兒子走彎路。”老太太突然說道。

穆楓神情微變,好似早已料到老夫人話裏拐彎,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麽。

“你小時候,可是熟讀二十四史的,自古皇帝專寵,有幾個得了好下場的?就是英國的那位溫莎逍遙王,也被後人詬病多時……女王記恨這位伯父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國王父親,在大英帝國的曆史上,他光彩嗎?”

這話一出,身後的夏芊衍嚇了一跳,正躊躇著自己要不要主動回避,卻聽老夫人又說道:“現在是新時代,母親不是叫你三妻四妾,隻是……為一個女人分的心,你自己要把握掂量,傷了身又傷了心,她到底不知道,心還懸在別處……”

夏芊衍仔細觀察三藩人人敬畏的“教父”,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神情,穆楓向來自負,老夫人這幾句話卻正著痛處,他頷首低頭,不言一語。

“孩子,母親的話,你聽著就好,過了腦,不要過心。”老夫人實在高段,才幾句話,又轉了話頭:“時常跟著你的那個孩子,怎麽這幾天都不見?”

“死了。”

很簡單的兩個字,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唬得夏芊衍心頭一緊。

他聲音沙啞:“是我親自動的手。”

穆老夫人歎氣:“孩子,母親知道,坐上了這個位置,心不狠,手段不毒不行,但是,你素來待人未免太嚴苛,要是他沒有做旁人的內線,不碰到原則的,你該饒恕才是。”

他的手,輕輕從桌上滑下,聲音低沉:“母親,他碰了毒,就沒有活路。”

穆老夫人一驚,卻讚賞道:“那是了,這該死。祖訓不可違,華人沾了毒品這門生意,那真真是頂個兒的尋死路。”

氣氛一時凝重,穆夫人笑道:“好孩子,你看你,吃頓便飯還帶著一身工作的戾氣,嚇得衍丫頭連話都不敢說。”

夏芊衍聽到老夫人提起自己,緊張的說不出話來。穆楓這時才注意到她,隻眼角餘光匆匆掃了一眼:“既然有女客,梓棠不該唐突,母親如果及早提醒,兒子也不敢……”

老夫人擺擺手,微笑:“這麽生疏做什麽?衍丫頭你小時候見過的,都是姑表親眷,不必像外人一樣。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他想都沒想,說道,“穆家在三藩繁衍數代,堂族表親遷出的有數十家,實在記不清了。”

這話叫夏芊衍有些難堪,一時悶著轉不過彎兒來,鼻子一酸,竟有眼淚要滾下來。但轉念一想,穆楓是怎樣的人物,生意場上,人人覷視,黑手黨首領見了也要禮讓三分,又怎會顧及她小小人物的心情?

他用筷箸夾起油條,蘸著米粥湯水,咬了一口。老夫人見了笑道:“這吃法,倒像阿季那小丫頭。”

他愣在那裏,眼底閃過一絲不經意的憔悴。他突然擱下筷子,輕聲說道:“母親,我飽了。”

“不急,”穆老夫人阻止道,“梓棠為生意操起心來沒完沒了,吃飽些才好。”

正在這時,門口的警衛立正,頷首打招呼道:“少夫人!”那稱呼,噎了半天才想起來,這院子,褚蓮來的不多,難怪連警衛都瞧不熟眼。再加上,她和穆楓這層別扭的關係,旁人更是無從猜度,穆楓麵前,不敢提一個字。

那樣一個人物,卻在聽到這個名字時,眼底瞬息黯然。從容流光,好似過了千年萬年,突兀到了眼前。隻是一閉眼的光陰,她的微笑,她的憂愁,都刻在了心底。

“那孩子,是我叫來的,”穆老夫人碰了碰他的胳膊,“好孩子,你吃你的。”

她婷婷而入,著一身紫色旗袍,素雅至極,像風裏搖曳的菡萏。是老夫人的邀請,在妝容服飾上,不敢有一絲疏漏,她屋裏的老裁縫,熬夜熬到很晚,燙好了一件一件旗袍,疊好擺起,等她挑揀。

真是奇怪的很,在這樣的新世紀,還有這樣老陳的規矩。好萊塢的警匪槍戰大片早已票房滿貫,她們這些年輕人,在外讀書的,也是活的像現代人一樣瀟灑,隻有回了祖屋,還得恪守著規矩。要是家族裏的孩子樂意,由保鏢帶著,在三藩地下王國,就能看到槍戰,還省了一張電影票。

可是老人家喜歡啊。喜歡這樣規規矩矩的女孩子,像民國畫冊裏走出來的名媛一樣。

應該是大家族對舊時大陸望族生活的懷舊,遷了數代,在美利堅合眾國自由旗幟飄搖的國土上,依然過著塵封的民國舊生活。好似生生要把那一段被政治摧毀的世代儒家舊影無限延展,固執地拖拽到百年後人才輩出的信息時代。讓時間在小橋青巷的家宅內,發酵,停滯。

“好孩子,難得一起吃頓早飯,來坐吧。”

她繞過屏風,想要尋個位置坐下。紅木雕花椅子,一張一張,整齊地推進桌子底下,隻有他身邊空著一張椅子。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她立在那裏,微微頷首:“請母親早安。”

“好孩子,”穆老夫人笑道,“我們家的孩子,個個規矩都是好的。”

老夫人回頭吩咐夏芊衍:“衍丫頭,去給你嫂子添碗筷,自己也來吃吧,餓了大早上,怪可憐的。”

女眷後入座,長幼有序,這是規矩。

見她站著,穆老夫人揮了揮手,說道:“阿季,來你先生邊上坐著。”

她無奈,隻得走了過去,在那張空著的椅子上坐下。

所有的動作,穆楓都不經意地收在眼底,從來沒有正眼看她,卻在她走進這間屋子後,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