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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吉在舊金山的郊區長大,父親是個商人,母親是全職家庭主婦。他有過優越的童年,活潑可愛,少年時也曾不可一世地跟鄰居的小孩打架。六歲那年,母親又生了個弟弟,周小祥,他敏感的心感覺到父母的注意力在弟弟出生以後,明顯地,轉移了。他對弟弟的感情很複雜,在外麵,維護著他,在家裏,又嫉妒著。他自己也不清楚這種複雜的情緒緣自何處,他鄙視著自己,又情不自禁,難以改正,漸漸變得沉默。懂事以後,他開始討厭全家福照片,他意識到自己跟家人長得多麽不同,心裏隱約有了猜測,又不敢去求正。父母承認他不是親生,是在他同性戀的身份暴露以後,而這又不能不提起羅賓謝菲爾德。

羅賓的母親是個ABC,他繼承了母親東方麵孔和父親西方人高大身材。六年級的時候,他跟隨著離婚的母親搬到周小吉家的對麵,並跟小吉同班。他小時候就比同齡人高壯,性格卻內向,因為是新生,跟誰都不太說話,惟獨跟小吉比較親近,每天早上,他會在周家門口等小吉一起上學,那段短短的路,兩人並肩走了好多年。

羅賓運動細胞分外發達,尤其是壘球,高中時鋒芒畢露,但他學習成績一般,情況正好跟周小吉相反。一起長大的人,很難分辨彼此感情變化的交界,因為向來親密,有了苦惱習慣找他傾訴,有了喜悅也第一時間要與他分享,這種看似哥們兒間的信任和習慣,潛移默化著,卻又不動聲色,讓人難以察覺。有次羅賓贏了一場重要比賽,回家的路上,忽然跟周小吉說:

“教練說,贏了這場比賽,會有很多大學給我獎學金。不管你考上多好的大學,我們都能繼續在一起。”

小吉沒回應,兩人之前偶爾出現的沉默,時而眼神的躲避,微妙瞬間,那種想要拉手跟擁抱的欲望……很多很多,他說不明白,他相信羅賓也不會懂,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情,是否還乖乖呆著友情的圈圈裏。

上高中以後,周小吉的生活進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混亂期,與弟弟的爭吵,父母皺眉時的不耐,生活似乎隻剩下不滿。青春期的衝動和叛逆在他身上慢慢明顯。那段時間,他跟家裏冷戰著,隻對羅賓敞開著心裏的門。他陪著小吉,不多話;也會與他打球打到筋疲力盡,連痛哭的力氣也不剩;他在小吉竭撕底裏的時候狠狠擁抱著他……很多年,一直是緩慢的,微妙的,時有時無,忽明忽滅……崩潰,卻發生在一瞬間。

而小吉一直以為這一生,也沒有勇氣去回想,絕望的,暗無天日,甚至生無可戀的一段。即使今天,看著手裏簽名的球,他閉上眼,一接近那瘋狂躁亂的年代,心還是會疼得抽搐,於是,他繞行了,躲開那段回憶,躲開難以承受的疼痛。

周小吉攥著那隻陳舊壘球,在第一縷光線照上他的時候,依舊睜著眼。人的心是一座牢,囚禁的,永遠是自己。

店裏越發忙碌起來,周小吉不僅要做顧客的服務,還要跟負責櫥窗設計的老師學習,因為老師明年年底要調去紐約,而經理有心讓小吉接手他的工作。雖然還是冬天,全球專賣店已經開始夏季櫥窗的設計比賽,對於一個初學者,小吉事事要從頭學起,兩頭工作,應接不暇,而前段時間照的那組照片的樣本也出來,準備在情人節的時候開始公開展示。

“你要成明星了哦!”金看過照片冊以後,對周小吉擠眉毛弄眼地說,“我說的沒錯,你真的很帥呀!”

“長得帥是不是就不用幹活?”

“成了明星,錢就來得容易啦! 隨便擺擺甫士,就有大把的錢賺,哪用現在這麽起早貪黑?”

“錢隻要賺得問心無愧就好。辛苦工作換來的報酬,更加值得珍惜吧!”

“哦,你這麽想很偉大,可我覺得好奇怪。”

周小吉笑了,拍了拍金的肩膀,鼓勵地說,“加油吧!”

隻要是忙碌的,麵對著客戶也好,同事也好,老師也好,老板也好,周小吉象是穿了防彈衣,他可以微笑著,有求必應,努力正麵地勤奮工作,他可以全心全意完成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什麽都不想。困難的是回到公寓,一個人麵對著空空的四處牆壁,開著電視機,卻永遠也不知道在演什麽。平安夜越來越近,方傑卻回來得越來越少,他們連起碼的計劃也沒有。這是多麽奇異的一個聖誕節!禮物提前拿到,好似這節日也不如以前那麽令人期待了。

羅賓帶來的衝擊,在忙碌的生活中漸漸平息,隻是某個早上睜開眼,身邊冰涼空曠,看著花白的天棚,腦袋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會懷疑自己究竟是誰?一天一天,為了什麽?

聖誕前一天,在樓下洗衣服的時候,看見外麵又下雪了,風不大,雪幾乎是直線落下,大片大片,真的象是花朵一樣。想起方傑,他又兩三天沒回家,不知道有沒有幹淨衣服換?回到樓上以後,他收拾了兩件毛衣和內衣,準備給方傑送過去。周小吉從沒去那裏找過方傑,但那是個很大的醫院,他查了地圖,換乘了兩趟公車終於找到。

去之前,周小吉試著撥方傑的手機,卻關著機。到了醫院,護士問他有預約嗎?他說沒有。護士露出為難的表情,說實習醫生沒有固定辦公室,而且沒有實習醫生的允許,她是不能隨便安排見麵的。

“哦,沒關係,我在這裏等他好了。”

他想再給他打個電話試試,打通了讓方傑出來見自己也是一樣的。然而手機依舊關著,於是給語音信箱留了言,說:

“是我哦,在你們醫院的樓下,你來接我吧!”

剛說完,手機還沒收起來,從身邊經過的一個人折回來,彎腰看著他:

“周?你在等方?”

小吉覺得他麵熟,一時又想不起來,隻說,“沒有預約見不了。”

“跟我來吧!”這人很熱情,也看出周小吉沒認出他,“我是方的同學戴維,一起過來實習,我們感恩節之前見過的。”

小吉這才想起來,連忙為了自己的健忘道歉。戴維帶他剛出了三樓的電梯,就聽見醫院的廣播裏叫他的名字,通知他去加護病房。他做出無奈神情,急忙返回電梯,按著門對小吉說:

“走廊盡頭就是實習醫生休息的地方,你去那裏等方傑好了,我會找人告訴他去見你。”

周小吉這才見識到實習醫生忙碌的一麵,開始覺得自己這麽冒然趕來不太妥當,也許耽誤了方傑的工作也不一定。不管怎麽說,還是到了休息室的門前,他敲了敲門,裏麵沒應,想起戴維剛才的匆忙,可能是沒人會在休息吧?推門進去,原來休息室在裏麵一間,正隱隱傳出說話的聲音,大概剛才是沒聽見自己敲門。周小吉走過去,想跟裏麵的人交代一下自己是誰,卻看見原來方傑在裏麵,跟另外一個人斜躺在一起,手裏拿著杯咖啡,兩個人正聊得挺高興。見到他,從床上一下子跳下來,驚訝卻又難掩心中的快樂:

“小吉!你怎麽來了?”

另外那人識趣地離開後,周小吉才覺得鬆了一口氣:

“想見你很不容易哦!方醫生。”

“快過來坐!”方傑拉著他坐在床邊,“這裏很亂啦,實習醫生沒有固定辦公室,累了可以在這裏休息一下。”

剛說到晚上的安排,還沒做好計劃,廣播裏開始召喚方傑:

“方醫生,請馬上到急診室!馬上!”

方傑一邊往外跑,一邊跟小吉說:

“我晚上給你電話吧!”

“哦,”周小吉跟著出了休息室的門,“好的”的話還未出口,方傑已經跑到走廊的盡頭,他連電梯都來不及等,跑去用樓梯了。

晚上,周小吉做好了飯,還烤了應景的曲奇餅,可方傑沒有回來,也沒有打過電話。倒是金在九點多的時候打來電話,聲音裏帶著沮喪:

“可以去你那裏麽?”他說,“我一個人,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很可憐。”

“過來吧!”周小吉說,“我跟你一樣可憐。”

金很快按照小吉給他的地址找了來,還帶了瓶紅酒,說是提前送給周小吉的禮物,卻都給他一個人喝光。他橫躺在客廳的地板上,對坐在窗邊的小吉說:

“最討厭過節了,一個人,真是難受呀!死女人要分手也等過了節日再說麽!存心不讓我好過!”

金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嘴裏不停地抱怨,發泄起來口不擇言,毫不猶豫,倒不用小吉來安慰。隻是在喝光了自己帶來的酒以後,他開始翻小吉的冰箱,找啤酒。周小吉沒理他,站在狹小的廚房裏煮開水,準備泡些茶葉給金解酒。金沒找到啤酒,爛泥一樣堆在冰箱旁邊,哭得涕淚交流。

周小吉用濕毛巾給他擦臉,看著他的眼淚又不停地再流出來。這一夜,他們都中了孤單的毒,即使湊在一起,依舊找不到解藥。隻是,金還能流出眼淚,而自己,從裏到外,都是幹涸的。

午夜的鍾敲響,一聲又一聲,似乎永不能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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