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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周小吉也不清楚自己是睡還是醒,隱約接到金的電話,好似請了假,又好似沒有。明明知道自己穿得厚實睡不穩,還是懶得起身脫,他沉陷在一種不太能夠左右自己的狀態中,腦海裏反複映現出方傑的影子,清楚著,又漸漸模糊去,再次隱約呈現時,又好象,已經不是方傑。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有人捭開他的嘴,大而硬的藥片塞了進來,他別過臉躲閃,卻被灌了水,藥片咽下去的時候,腫起的喉嚨給剌得很疼。他不顧重如千斤的眼皮,努力睜眼,屋子裏的燈撚亮了,方傑忙碌的身影在光明之中晃悠不停。

“你,你回來啦?”

用了大力氣問出的問題,卻因為腫脹的咽喉,變得啞啞地難聽。

“嗯,生病電話裏怎麽不說?”

方傑有些生氣,隻悶頭幫他脫了鞋襪褲子,拿被子蓋上他的下身,才又脫他身上的毛衣,再不說話。周小吉沒有力氣追求他沉默的原因,盡管心裏掛著多跟他說幾句,卻因為身體上的疲憊,焉焉欲睡。剛舒服躺下的身子又給方傑拉起來,這次送到嘴邊的是熱過的牛奶。

“本來想給你做點粥,可家裏沒米了。”方傑的聲音帶著愧疚,“你多久沒吃沒喝了?嗯?來,再喝一口,喝完再睡覺。”

周小吉順從地喝完,平時他是最不喜歡喝熱牛奶,但他現在根本沒體力跟方傑爭執。重新給被子裹了個緊,身邊有人抱著,他竟覺得那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踏實地落了地。

這一覺開始睡得舒坦,可後來卻越來越熱,火燒一樣地難受。他禁不住擰著身子呻吟,張口要水喝。有求必應地,冰涼的水送到唇邊,同時還有一雙手,用裹著冰塊的毛巾,在自己額頭忙碌地冷敷。夜很漫長,一直處在半夢半醒之間,身體跟精神格外疲憊,卻又如同著了魔般,糾纏著,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混沌中,抓住了方傑的胳膊,死命扯著不撒手。方傑昨晚才觀察了個開腦的手術,複雜的程序,精密的操作,他應付起來並不覺得如何吃力。而獨獨麵對心愛的人,簡單發燒症狀也把他弄得手忙腳亂,後半夜才漸漸平穩下來,雖然還在低燒,卻已無大礙,也不折騰。

窗前的聖誕樹一直沒人熄,借著閃爍的光,方傑觀察著懷裏的人。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撞見周小吉的模樣。他們真的是“撞”見,那天很冷,滑冰場人不多,想在同伴麵前炫耀花樣的方傑在後滑轉彎的時候,將剛入場的小吉撞翻在地。時間過得真快,方傑一邊撫摸著小吉的額頭,相識如在眼前,一起走過的那麽多個日日夜夜竟象流水一樣,無聲無息地,逝去了。

從第一天認識,小吉就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他很少提起家人,很少提起過去,那時方傑還自以為是地相信,自己總有能力讓他心甘情願分享過去。可幾年過去,小吉看似變了,又其實沒變,他不想說的,總是能藏得很深,挖也挖不出來。他體質不好,每年打了疫苗,也一樣經常傷風感冒,方傑總覺得,他過去也許嬌生慣養,也許有人很周到地照顧過他,幫他打理生活。在認識之初,小吉生活上常表現出一種,學習跟適應中,掙紮。而慢慢地,這幾年日子過下來,小吉似乎比自己更能吃苦,他起早送過報紙,嚴寒天給人擦過車,便利店通宵收銀……他對自己好得沒話說,可方傑總覺得小吉的心,其實還是衝著自己,關閉著。不僅因為他不輕言愛與不愛,不僅因為他偶爾管也管不住的失神……兩個人相處長了,對彼此會有直覺,會感受到坐在對麵的人,對你的心意,是認真,還是習慣。方傑不知道小吉的缺乏激情,是針對泛泛的生活,還是自己。

忍不住長歎,又無可奈何,連自己也記不得多長時間沒睡過覺,方傑終於不再胡思亂想,熄了燈,抱著側身而睡的周小吉,陷入沉沉夢鄉。他摟地格外緊,小吉中間掙出去一會兒,又乖乖地縮回來,兩個人依舊是緊密地挨著,大腿絞在一起,睡到天明。

周小吉是給空氣漂浮的香味給誘惑醒的,他睜開眼,就看見方傑從廚房端過來的一碗麵條。他知道家裏上個星期就斷米了,這幾天一直在吃麵條,不過好長時間沒吃到東西,雞湯清麵也變成無比美味。他在床上,方傑坐在床邊,一人一碗,吃得“哧溜哧溜”,好滿足。

“你身上的瘀青怎麽回事?”

方傑收拾碗,感到小吉吃過東西以後,氣色好了一些,於是直接問。他本來以為小吉隻是因為這兩天休息不好,才會感冒發燒,當他看見小吉身上的瘀青,心裏確實有些火。

“哦?”小吉本想借病打個馬虎眼,不料方傑好象有些生氣,隻得猶豫著說,“我,不小心……”

“說實話!”

“遇到打劫,手機跟手表都給搶走了。”周小吉隻得低頭承認。

“昨天晚上給我打電話,就是因為這事?”

小吉點了點頭。

“那怎麽還說沒事?那會怎麽不跟我說實話?”

“又不嚴重……所以……”

“去醫院照個片子,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

“不用,傷到骨頭怎麽還能動?我自己走回來都沒有問題。”

方傑忽然不說話了,他坐在床邊,雙手撐著頭,象是陷入某種鬥爭,這架勢讓小吉有些心虛,說:

“我以後小心,不會再發生了。或者,我半句話都不多說,隻把東西都交出去……”

方傑依舊不說話,周小吉不了解他心裏在想什麽,也停了嘴,悄悄地縮進被窩,他又累了,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種表達不清的經曆?有時候,嘴巴就是不配合腦袋,不知道怎麽說才能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想法。

“我們搬家吧!”方傑忽然說,嚇得小吉從被裏彈坐起來,“這裏住不下去了!”

“你……你還好吧?我們跟房東的合同簽到二月底呀,現在搬了也要付房租的,再說我們搬哪裏?”

“這個你別管,先住到朋友家也好。”

周小吉覺得方傑一定是瘋了。兩人現在的收入已經是捉襟見肘,因為自己偷偷給他買了車,每個月還要多交一份汽車保險,更加緊巴巴,他還要搬出去,再付一份房租?他當天上不下雪,改下美金麽?

“那搬也要等二月份以後,現在不行!”

“你還敢有意見?”方傑忽然火了,“你自己說,這是第幾次給人欺負了?你當你不跟我說,我就不知道?這次是留下傷,給我看見賴不掉你才承認的吧?你什麽時候能坦坦誠誠,別報喜不報憂地敷衍我!你這種委曲求全的樣子很討厭!”

周小吉嚇了一跳,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怎麽剛才還好好的,忽然間就誤會成這個樣子?他從來也沒覺得委屈過,方傑這番話象個莫名其妙的大耳光,狠狠扇在他臉上,疼得糊塗。

方傑背對著小吉,胸口起伏,一時間誰也沒繼續說話。這種沒有意思的爭吵,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最後一次,可為什麽每次爭執起來,心裏依舊還是這麽不可救藥的難受?方傑忽然轉過身,撲在臥床的小吉身上,緊緊抱在一起。周小吉能感受到方傑奔騰的氣息,感受他整個身體因為某種激蕩的情緒而顫抖,他伸出胳膊圍住方傑,這樣的姿勢維持了好久,誰也沒動,最終還是方傑先打破沉默:

“明明委屈了你,還惡人先告狀,我是不是卑鄙?”

“你這麽說,也很討厭。”

周小吉沒有多說,隻模仿著他的口吻教訓。他想方傑可能因為這幾年一直依賴自己的收入,感到自卑,覺得自己是為了遷就他,才搬到便宜的社區,做了犧牲,受了委屈……這些事情即使是周小吉心甘情願,並甘之若飴,還是無形中給了方傑很多壓力。而這次周小吉生病加上遇到打劫,卻瞞著他,這種看似好心,其實讓他憑添了很多內疚。內疚這是種殺傷力很猛的情緒,甚至會轉變成怨恨。

“搬吧!你別管那麽多,我都有打算。”方傑臉色緩解不少,摸索著小吉的臉頰說,“你吃藥繼續休息,我簡單收拾點東西,出去叫部出租車,今晚我們就搬出去。”

“搬去哪裏?”

“朋友有個空房,他說我們可以先借住一下。”

因為吃過藥,藥物裏的安眠成分讓周小吉再次昏昏欲睡。他恍惚看著方傑拎出床底的皮箱,草草收拾了些必用的東西,又不知為了什麽,跑出去半天也沒回來。幾乎入眠的小吉勉強打起精神,拿起床頭的電話,撥給汽車經紀。禮物早晚是要送,不如提前給他,也省得大冷天,他四處奔走借車子。金的表哥態度很好,安排了車行的工作人員按照小吉給的地址把車送過來。小吉跟藥物搏鬥著,努力保持清醒,等待的時候,不禁納悶,今天的方傑真是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