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剝絲(1)
第23章 剝絲(1)
瞿凝當然不是說笑。
她當即就叫人開了家裏的轎車去八大胡同接賽金花,另外她一麵去叫人約了唐鑰前來,卻又隻放她一人入內,將一眾前呼後擁的仆役們一概擋在門外。
秀紅一眾當然不滿,但瞿凝這裏的婆子,小廝和丫鬟們已經很清楚她在少帥心裏的地位,誰也不敢怠慢,於是三姑娘隻身入內,眾人隻好在冷風裏等在了門外。
瞿凝把事情笑嘻嘻的對唐鑰一說,唐三姑娘當即嚇得麵色發白:“嫂嫂,這……這不太好吧?”一邊說話一邊連嘴唇都開始哆嗦了。
瞿凝微一挑眉:“為何不好?”她笑道,“我聽說,這位賽金花可是京裏不少高門大戶上的常客,就連慶王府,莊王府,她素日裏都是常來常往的。她的寓所,也當真可以說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了。那些才子名人們都見得她,我們為何見不得?難道三妹妹覺著,我們要低了慶王莊王一等?”
“可嫂嫂……”唐三姑娘皺了眉頭,“和那種女人相交,總是對名節有損的。”
換了別的年代或許如此,但這個時代,並不是這樣的。
瞿凝看了一眼畏畏縮縮的唐三姑娘---她就是想要這位一直被拘在府中的唐三小姐見一見常在外頭走動的歡場女子,直麵一下,這個波瀾壯闊,有著無限可能的大時代。
人的膽子,都是練出來的。經曆的事情越多,波折越多,便也有更多麵對突發事件的勇氣。
唐三姑娘一直以來被保護的太好,那麽對她來說,現今的當務之急,就是多接觸一些外宅的人---接觸男子或許不便,但多接觸一些女人,卻是不妨的。
瞿凝一笑:“妹妹放心,是借了少帥的名義邀請的她。你不說我不說,少帥和賽金花不說,有誰會知道?”
唐鑰啞然無言。
瞿凝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妹妹,這位賽金花,當初可也是那些歐洲貴族們的座上賓呢。據說啊,在她的寓所裏,還掛著她和法國公主,德國伯爵夫人們的合影。那些洋夷女子們都能和她相談甚歡,待之如上賓,難道我們和她說說話都不可以麽?”
“欸?還有這樣的事情?”唐鑰張大了小嘴,“那賽金花此等身份,竟能讓那些公主們待她如上賓?”
“這就是她的本事,也是她的魅力了啊。”瞿凝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三妹妹,我們女人,活在這世界上,最初也最重要的當然是投胎。投胎的投好,父母選得好,命生得好,自然就會讓我們之後的人生,事半功倍。”好比你我,出身都比那些草根女子來的好得多了,“但投胎是命運的抉擇,並不是我們自己能夠改變的。最初的命數已定,而我們自己真正能把握在手裏的,是我們能和什麽樣的人為伍,能夠獲得什麽樣的朋友,能夠獲取哪些技能,進而如何靠它們改變我們的人生。”
唐鑰垂了眼眸,聲音細弱蚊呐:“嫂嫂的意思,是那位賽金花小姐,靠著她自己的本事成了公主名流們的座上賓?”
瞿凝嘴角的笑容變深了:唐三小姐的天真單純,靦腆內向,讓她現在幾乎完全就是一張白紙。一張可以讓她慢慢調教以及改變的白紙。而白紙,總比已經亂七八糟,被灌輸了一大堆陳規陋習的彩色紙來的好得多。
“我說了不算,”瞿凝輕輕搖頭,“她到底有什麽樣的本事,有什麽樣的人格魅力,妹妹一會自己親眼見了,豈不是就很明白了?”
唐鑰想了想,終於還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姑嫂二人坐在廳內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順便等那位賽金花小姐到來,誰曉得時間還沒走半刻鍾呢,賽金花人還沒到,外頭倒是率先嘰嘰喳喳起來,一片女聲吵吵嚷嚷的很。
門接著被人重重推開,幾個瞿凝先前見過的姨太太們牽著二小姐和四小姐一起走了進來。
唐鑰一震,有些驚慌的看向來人,正待起身說什麽,瞿凝卻隻是端坐上方不動,反而是好生鎮定的拍了拍她的手,定了她的神,這才轉頭看向本來守在門口的寶琴:“寶琴,這是怎麽回事,我不是吩咐過,不許人進來打擾的麽?”聲音帶上了少見的嚴厲。
寶琴立時跪了下來,秉道:“少夫人,奴婢已經盡力攔著她們了,隻是姨奶奶們非要進來,就連二位小姐也勸不住……”
“這麽說,你已經盡力攔著了,是麽?”瞿凝點了點頭,眸光落在她紅腫的麵頰上,微微眯了眯眼睛,“罷了,這回你的失職,既然已經有姨奶奶罰了你巴掌了,我就不另罰了。”
寶琴這才支起身,謝了她,旋即退到了一邊去垂手而立。
瞿凝臉上重又浮起了淡淡一層笑,看向來人:“三位姨娘怎麽來找我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好讓我迎你們一迎,免得像這般,當真是好生怠慢了。”
唐家後宅,在那場變亂之後,如今在世的共有五位姨太太,其中三位的“年資”較長,正是現在站在廳裏的二姨娘,四姨娘和五姨娘。她們都育有子女,自然說話也比另外兩位更有底氣。
其中四姨娘是當年唐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婢女,她的女兒是唐家大姐兒,三年多以前便已經在唐大帥的示意下,嫁入了南方的書香世家做嫡長子的正妻。隻如今南北不過是表麵和諧,暗中卻糾紛摩擦頻頻,唐大姐兒這些年也就隻有書信往來,人卻是很多年沒回來過了。
不過根據傳來的消息以及唐大姐兒常年送厚禮來的狀況,她嫁進去三年抱了兩,有子有女,一早地位穩固,頗得夫婿的寵愛,據說夫君也沒納小,隻椒房獨寵,夫妻和順。是以四姨娘雖隻有個女兒,但說話做事,總平白比另外幾位多幾分底氣。不過四姨娘是婢女出身,素來謹小慎微,做事講一個“和光同塵”,平日裏卻是不愛出風頭的。
她這會兒衝著瞿凝笑的客氣而尷尬,臉上顯出了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顯然是被強拉來的----自然了,她也決計不是寶琴臉上那個巴掌印的主人。
瞿凝的眼眸轉到了麵色冷傲,微微仰起了下巴的二姨太臉上---這位和唐二小姐的麵容頗有幾分相似,但氣質迥異,一者跋扈一者謙和,若不知底細,怕是沒幾個人看得出她們竟是母女。
瞿凝暗中冷笑,旁邊唐二小姐卻已經衝著她福了福身,溫聲開口:“嫂嫂切勿見怪。姨娘們也是為了嫂嫂的事兒著急,說到底,她們其實也是一片好心。因著如今哥哥還在新婚,卻居然叫人下了帖子要去招八大胡同那些不三不四不幹不淨的女人進門,這等煙花之地的女人,我們唐家家風嚴謹,素來是容不下的。嫂嫂且放心,不管哥哥是為了什麽要招那等女子來,咱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肯定不會容那女人入門。”她聲音平淡謙和,溫柔的像是涓涓細流一般的叫人一聽就覺得舒服熨帖。
唐鑰的眼眸漸漸張大,她坐在椅子上似乎坐立不安,張嘴囁嚅良久,卻懾於瞿凝按住她的手,不敢站起來解釋。
瞿凝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這麽說,姨娘和妹妹們,如此興師動眾,竟是怕我吃了虧,要來替我做主了?”
聽得她語意不善,幾個人登時麵麵相覷起來。
二姨太這時候低聲嘀咕了一句:“還裝什麽腔做什麽勢?自己留不住爺們的心,還新婚呢就讓咱們素來不沾女人的少帥親自下帖子招妓入門,這會兒倒跟咱們擺起譜來,當真是好心沒好報!”
說是嘀咕,但那聲音,整個廳裏都能聽得明明白白的。
瞿凝眼皮子也沒抬,完全就當自己什麽也聽不見,更聽不出她話裏的諷刺,揮手招了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的寶琴過來:“且給本宮查一查,是哪個多嘴多舌的,在背後打咱們少帥的小報告!”她冷笑著掃了一眼廳內,“今日敢說我們少帥招了誰進門玩樂,那明日,是不是連軍機要事也敢泄露出去了?此等吃裏扒外之徒,留著何用!”
姨太太們和小姐們的臉色都不好看起來,隻她這會兒已經自稱了“本宮”,公主的氣場全開,一時竟無人敢多嘴一句。便是方才嘴裏對她嘀嘀咕咕的二姨太,這會兒也隻皺了眉頭,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卻半句不敢再多說。
寶琴沒過一會就叫兩個婆子壓著秀紅進來,在她膝蓋後頭踹了一腳逼著她跪在了青磚地上,隻聽“砰”的一聲,那是膝蓋骨頭被硬踢了軟倒下,磕在地上的聲音:“殿下,查清楚的了,就是這小蹄子,方才忽然說要去如廁,有人瞧見,她是去見了二姨奶奶身邊的青柳。”
瞿凝彎唇一笑,看向坐在她身邊,臉色蒼白,至始至終不發一言的唐三小姐:“鑰兒,秀紅是你的侍女,這事兒嫂嫂可不好越俎代庖。人家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妹妹的麵子,做嫂子的總是要給的。妹妹你來說,這個侍女,該如何發落?”
她的笑容很親切,而秀紅在底下發著抖,唐鑰的眼光在她們兩個人之間轉來轉去,咬著下唇,遲遲不語。
唐鑰並不蠢。她聽得明白,方才自己嫂子說的是多大的罪名,自己身邊這個侍女,犯下的又是何等大錯。做人婢女的,最怕的就是代替主子擅自拿主意,最該死的就是吃裏扒外,而上一次嫂嫂已經對這秀紅頗為不滿了,這一次又被抓了個正著,就是像她這樣討厭是非的也知道,這侍婢是留不得的了。
可是另外一方麵,要她親自把該給的處分說出口,看著秀紅害怕的,顫抖的身體,和帶著希冀的瞅著她的水眸,想到兩個人這麽多年的主仆感情,她卻又開不了這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