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哭酒

第四十七章 哭酒

林易渺再次來到薑彩墨的房間。房間是歐洲宮廷風格,富麗堂皇,帶著淡淡香水味,每一件擺設即使不精雕細刻也很雅致。但屋裏已經顯出了零亂,全家福鏡框、紫砂茶杯、化妝盒和小抱枕七零八落地扔在地毯上還沒來得及收拾,那些東西不象是砸下去的,象是掀在地毯上的,不然會碎。這裏應該是她在大廳砸陶瓷之前的戰場。

林易渺把扔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替她放好,讓這間屋子表麵上恢複到從前,然後在布藝沙發上隔著一個橢圓形小茶幾與薑彩墨相對而坐。借著落地式台燈的桔色柔光,他第一次這樣無所顧忌而又自然而然地看著她的臉,素麵朝天的臉。她的臉憔悴而精致,沒有粉黛的掩飾更能看出她年輕時的魅力。

薑彩墨已經倒了一杯紅酒在麵前,酒瓶裏隻剩下小半瓶酒,她是自詡能喝紅酒的人,但也很醉了。她問林易渺來不來點兒酒,林易渺搖頭說不。他不會勸她別喝酒,當一個人想以醉酒來麻痹自己,卻有人強迫他清醒時,是件很不人道的事。人在最痛苦之時需要一種麻醉,就象他曾經,自己清醒過來遠比別人強迫清醒更為徹底,效果也更為持久。如果她想醉,就讓她醉。

薑彩墨倒了酒並沒有喝,從茶幾上取出一支女士煙點上吸起來,那動作和黃麥麥竟然同出一轍。與黃麥麥稍有不同的是,她的整體姿勢像在等待什麽,卻又無所謂等待,不象黃麥麥那樣單純得隻剩下宣泄。原來薑彩墨也會吸煙,也許還經常吸,她的梳妝台上就有一條開了封的女士煙,此時的她象變了一個人,沉淪得陌生。

林易渺等她把一支煙吸完,才見她把遊離的目光聚到自己這裏,她臉上失去了表情,連悲傷與憤怒也被那支煙給吸得淨光。他見她一直不說話,起身說:“墨姐,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好好休息。”

薑彩墨輕搖著頭,用手勢示意他坐下,緩緩地說:“別走,小林,你不要討厭我,陪陪我好嗎?我沒醉,我也不累,隻是我垮了,提不起精神……我好想好想去殺人,你陪我一會兒,讓我冷靜一下。我現在心裏很亂,一團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來……”

林易渺唯恐自己的一言一語傷害她或者激怒她,見她欲言又止了,就輕聲問:“墨姐,究竟是怎麽回事?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想到哪就說到哪吧,我隻是聽,不會告訴任何人。如果你什麽都不想說,我就在這裏陪你一會兒吧,你不要這麽難過。”

薑彩墨用美甲閃閃的右手端起了酒杯,卻把酒杯放在左手掌心上,她看著酒杯緩慢地說:“知道當初為什麽讓你來我家嗎?”

林易渺曾聽她說起聘用自己的原因,那天在家政公司與那位送水工相撞時被她看見了,她覺得他是個會謙讓和忍耐的人才願意試用。於是他說:“可能是你相信我不是壞人吧。”

薑彩墨抬起頭看著他,又問:“知道為什麽找你來陪我嗎?”

林易渺小聲說:“不知道。”

薑彩墨撫摸著杯子,說:“隻有看著你,才能讓我坐下來。不然,我會操起刀衝出去……”

林易渺不懂她的意思,勸道:“墨姐,天大的事,也不必那樣的。”

薑彩墨說:“你也許不相信,讓你來,是因為你會讓我想起我弟弟。”

林易渺不知說什麽好,也不知她為何要提及她的弟弟。在這之前,他從歐迪的口中知道她有一個坐牢的弟媳,卻從沒見過她弟弟,也沒聽她說起過,這下她竟然提到了她弟弟。

薑彩墨說:“其實讓你到我家,還有個原因,那就是你說你在北大讀過書。我當時就覺得你很親切,是種直覺。”

林易渺沒想到她聘用自己還有這樣的緣由,愣愣地看著她,想知道更多。

“我弟弟就是北大生,他放棄了在北京工作的機會,回到了這裏,因為他的信仰就是回故鄉效力。看見你,我就會想起他,你的氣質真的很象他。我一直就很心疼他,也佩服他。”薑彩墨慢慢地訴說著,仿佛她弟弟就在身邊,她對弟弟充滿了愛憐,“知道我弟弟的名字嗎……算了,不說他的名字了,說了你也不清楚。當年他可是成都的名人呢……他在證券公司任職,那時股市很蕭條,但他頭腦靈活,有投資天份,業績很突出,收入頗豐,沒有人不佩服他羨慕他。那些年,我就是靠著他把一萬變成了十萬、百萬、千萬,成了一個坐收漁利的人……知道這幢別墅的來曆嗎?這就是弟弟給我選的,當時好便宜,風水也好,現在出手就能賺幾百萬……”

林易渺見她又陷入沉思之中,忍不住問道:“我最佩服有作為的人。我能見見他嗎?”

“見不到了,永遠都見不到了。”薑彩墨淒涼一笑,“有時,我就想,如果你是我弟弟多好。但你和他太不一樣,他開朗幽默,對投資特別敏感,很懂生活。你內向嚴肅,對掙錢似乎不感興趣。我喜歡我弟弟那樣的性格。”

林易渺苦笑,自己的遭遇和處境能開朗、能幽默嗎?自己對掙錢不太感興趣似乎是天生的,這是與寧文勝相比較後早就意識到的,寧文勝掙錢是一元變三百元的氣勢,自己掙錢僅僅是維持生計的標準。他一聽她說永遠也見不到她弟弟,驚恐地問道:“他怎麽了?為什麽見不到?”

薑彩墨沒有直接告訴他,從旁邊取了一個卡通靠墊抱在懷裏,象在尋找一種依靠。她沉默了片刻才說:“那時的我們象站在了人生的頂峰,好是得意,忘記了樂極生悲的道理……前年,弟弟在這座城裏被老婆給殺害了,死得好慘。誰都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我父母差點哭瞎了,現在他們寧可呆在農村老家也不會來成都……”

林易渺驚駭了,殺人的事似乎人們很遠,不料就發生在她的身邊,離自己這樣近。他原以為她是靠苗齊昊坐享其成過著如此富有的生活,原來是靠著她弟弟。於是他疑惑地問道:“他那麽優秀,怎麽會那樣?”

薑彩墨說:“我弟弟命帶桃花,從小到大,愛他的女孩子太多太多,願為他付出的女孩子也很多。他還算理智,找了一個賢惠的老婆,性格也溫和。唉,也許就是因為弟媳太溫和了,弟弟弟就放縱了,趁弟媳懷孕的時候,他又相繼和幾個女人偷偷好上了。後來,有個女人為他生了雙胞胎兒子。這對兒子比家裏那個女兒更聰明可愛,他也就被那個女人迷倒了,不再想回家……有段時間,我怕弟媳知道這些事,就騙弟媳說弟弟和我承包了一項工程,很忙。結果,有些跡象還是被弟媳發現了,她無可奈何也隻好忍氣吞聲……再後來,她知道弟弟有私生子,就不再忍讓,開始在證券公司又哭又鬧,也指望再為他生個兒子,弟弟卻不願意了……弟弟身敗名裂,工作也沒法正常開展,他不管弟媳的哀求,堅決要離婚……哪知道,離婚那天,弟媳在登記離婚時故意扔掉離婚協議,說堅決不離,她趁弟弟埋頭去撿協議書的時候就用鐵錘,用鐵鍾,把他給害死了……”

薑彩墨撲在靠墊上哭起來,直說是自己害了弟弟,也說當初該阻止他回來發展。

林易渺看著她已經沉重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和她一道從悲傷中緩過神來。他不禁問:“這麽說,你弟媳判了死刑?”

“死緩,她還在監獄裏。我一次都沒有去看她,也不許侄女去看她。她害了我弟弟,害了我父母和侄女。”薑彩墨依舊哭泣,痛苦地說,“弟弟突然走了,我的心也死了一半。我當時隻恨弟媳太毒辣,恨不得讓她立即執行死刑。後來,好多人勸我,要我考慮弟弟那可憐的女兒,她隻比歐迪小一歲呀,父母就沒在身邊了……為了侄女,我才想盡辦法為弟媳爭取了死緩。我一直恨她,恨得要命……”

林易渺說:“她雖然是可恨,但也很可憐的。”

薑彩墨說:“以前我不覺得她可憐,今天,我才明白,她是被逼的,是個好可憐的人!不是她害了我弟弟,是弟弟害了她,我也害了弟弟、害了她……她才是最無辜、最悲慘的……如果換成我,我也會殺人了……”

林易渺聽得唏噓不已,估計她所說的想殺的人就是指苗齊昊了,但他發現薑彩墨正仇恨地盯著自己,才意識到自己會讓她想起弟弟,也就是說她對弟弟不再是從前的一味喜愛了,已經變異成一種恨了,這種恨正投射在自己身上。他有些慌,趕緊說:“墨姐,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必走那樣的極端吧。殺人其實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兩敗俱傷、得不償失又何必,你說是不是呢?”

薑彩墨對林易渺充滿憎恨的眼神隨著她視線的轉移淡去了,片刻之後她說:“我知道,所以我想看著你,讓我想起弟弟可愛的一麵,忘記他可恨的一麵……我不想成為弟媳那種人,為了一個負心男人毀了自己也毀了別人……女人,為什麽總在等待中落得這種境地?以為等待可以等來好結果,結果呢?等來的是男人的絕情。愛也不行,不愛也不行,殺他不行,不殺他也不行。”

林易渺聽得有些發悚了,仿佛她弟弟的魂魄附到自己身上,招來了千夫所指。他想我又不是那個花心的弟弟,怎麽要由我想起他,又由他想起我?他揮身不自在地勸道:“苗總工作那樣忙,他肯定有難處,也許是你誤會他了。即使他心裏有什麽別的想法,我們鄉下有句俗話,叫放出去的雞會自己回窩的。苗總會回到你身邊的。”

薑彩墨一口幹了紅酒,放下杯子,輕輕拍了拍有些昏沉的頭,一臉茫然地說:“有句話說得太對了,男人如果真的愛你,擠出時間都會來陪你。記得以前他很忙的時候也會抽空給我打電話,甚至不遠千裏來看我。現在呢,就當我不存在了,如果沒有歐迪,他也許連成都都要忘記了……你來我家這麽久了,聽他給我打過幾次電話?”

林易渺的確沒當麵聽苗齊昊與她通過什麽電話,不然她一定會提起苗齊昊,如同炫耀她的愛車。他安慰她說:“怎麽會,這裏畢竟是苗總的家呀!如果他沒有時間回來,你和歐迪可以去看他。”

薑彩墨說:“這裏不是他的家,隻是我的家。他真正的家在上海,這裏隻不過是他的一個旅店。我們也不能隨便去看他,他是個有家的人。”

林易渺反應過來了,原來她最多隻能算是苗齊昊的二房。這樣老套的故事怎麽發生在她的身上?這種故事的女主角應該是漂亮的懶女人才喜歡選擇的道路,不應該是條件那麽優越的她選擇的道路。他不解地看著她。

薑彩墨說:“人是會變的,我隻是變老了,他的心卻變了。那麽可愛的人會變得那麽可恨,從真情到絕情,從天使到魔鬼,想起都不敢相信。他騙了我十多年,每年都說他的老婆讓他心寒失望,要離婚娶我。雖然他有女兒,卻很在乎歐迪,說是要給歐迪一個名份。我以為他會象我弟弟那樣為了兒子、為了我放棄原來的家庭,或者抽時間來陪我們,但他終究不是我弟弟那樣的人,他沒有真正地打算放棄那個家庭,也沒有陪我們的心思。現在,真是對我的報應啊,讓我黃梁美夢一場。嗬嗬,他又有新歡了,才二十歲呀,還是大學生,比他的女兒都還小,居然還為他懷上了孩子……他害了我這麽多年,還要去害下一代,作孽呀!不知道他還害了多少人?”

林易渺理解了薑彩墨的絕望與憤怒。這樣的故事總在前赴後繼地上演,演員們都自認為是喜劇中的幸運兒,隻有劇終時才看清那不是喜劇,自己隻不過是悲劇角色。

薑彩墨說:“如果那個小女人有修養,我自歎不如她的年輕和文化,我不會和她計較。但她又是個什麽東西呢?晚上我無意間幫齊昊接了電話,是那個女人打來的,她居然主動告訴我她懷了齊昊的孩子,甚至還羞侮我,說我十多年和兒子一起都沒有本事把齊昊拴住,現在就更不要奢望了!這種恬不知恥的女人好在哪?好在哪?齊昊這樣有身份的人怎麽會喜歡上這種沒有檔次的女人?我真是想不通!我默默等了他十多年,不給他任何麻煩和壓力,自己承擔這種沒名沒份的生活,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他知道我在等他,還要那樣騙我。如果沒有那個女人的電話,我還要癡癡地等下去,等到我人老珠黃,等到我半百花甲。他要去快活,我可以放手,為什麽還要那樣有意害我……”

薑彩墨已經泣不成聲。

林易渺為她遞上了濕紙巾,連連為她歎息。

薑彩墨擦了眼淚說:“在你們眼裏,我過得很奢侈很幸福是吧?錯覺,都是錯覺……我躲在屋裏哭的時候你們看不見……我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種二奶,我是靠自己在生活。這麽多年,我的那些姐妹都笑話我,一不嫁人,二不包小男生,三不找情人,我都忍了,隻是為了用我的清白等他實現自己的諾言……他卻忘記了諾言,說他從來就沒有和我有什麽承諾……真可笑,他說這話居然不會臉紅,我的心卻比血還紅……我怎麽就遇上了這樣的衣冠禽獸?”

林易渺說:“墨姐,你別太傷心,事情如果沒有了挽回的餘地,就換個方式生活。離開他你同樣會生活得很好,至少還有可愛的歐迪陪著你。你會等到更好的人的。”

薑彩墨說:“我把十多年的感情和青春都壓在他一個身上,他這一去也耗盡我的感情了,我不會再愛誰了,心都死了……知道歐迪的名字是怎麽來的嗎?那年,我二十七歲,是位出租車司機。苗齊昊駕著奧迪車來成都出差,不巧車出了故障在維修,就搭上了我的出租車去辦事。結果他的手機掉在車上,我送回去後他請我吃了一頓飯表示感謝,我們就那樣一見鍾情了。離別之前,他說那部送回來的手機差不多挽救了他的一個公司,就送我一萬元表示感謝。我那時很需要錢,弟弟也剛好去證券公司工作,我就把這筆錢交給弟弟投資到證券市場,就這樣慢慢地發了起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齊昊,他也就開始托我弟弟幫他運作一些資金,這樣我和齊昊交往就很頻繁,再後來就有了歐迪,這個名字就是為了紀念那輛出了故障的奧迪車而取的,是它帶給我們的那段緣份,也帶給我們意想不到的財富。唉,現在財富有了,人卻飛了。”

林易渺感慨地說:“歐迪的名字我暗中猜測了無數可能,原來是樣。”

薑彩墨說:“曾經以為歐迪是我們的一段姻緣,現在看來不過是一段孽緣,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報複我,報複歐迪,不報複他……不,不是老天不報複他,是我沒有報複他。如果我象弟媳那樣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他哪會這樣不屑於我,哪會那樣去害下一代?他不能這樣猖逛下去,要付出應有的代價,就象我弟弟那樣。”

林易渺見她眼睛又燃起了複仇的怒火,安慰道:“墨姐,因果自會有報的。這樣的報應你不能去實施,上天自會安排,早晚而已。”

薑彩墨苦笑說:“因果自會有報,怎麽總報複到我們這種善良女人的頭上?那些心腸硬的花心男人和女人總過得那樣逍遙自在,有幾個真正遭到報應了?隻有我弟弟才遭到了報應。不,不能讓齊昊這麽說走就走了,我要去找他,要讓他對我、對歐迪承擔責任……嗬嗬,他一定會回過頭罵我無恥了,他總有理由顯出理直氣壯,我要去找這個偽君子!”

林易渺見她有如此打算,著急地說:“墨姐,你是能靠自己生活的人,很多事是不能後悔的,隻有麵對現實想辦法去解決了,要讓自己過得更好才是重要的。怨怨相報是不好的,同樣解決不了問題。”

薑彩墨嗬嗬冷笑了兩聲說:“放心,我不是那種死皮賴臉的女人,我才沒那麽賤還要跑去找他!這麽多年了,我都沒去上海打擾過他的生活,現在不會去的。我要在電話裏嚇嚇他,讓他不得安寧,讓他天天失眠,讓他在上海一出門就怕遇上我。”

林易渺明白了她的真正意思,有些佩服她的手段了。

薑彩墨平靜了一些,說:“明天,我要去接侄女過來,帶她去看看媽媽。她已經很恨我、很恨她的媽媽了,不知道會不會見我,會不會去看媽媽。也不知道弟媳會不會見我,不管怎樣,我要代弟弟去向她恕罪,也為我恕罪。唉,風流一時,悲哀一世呀!我可憐的弟弟和弟媳,還有我那可憐的侄女!今後,我要照顧她們了,我欠她們的太多了。”

林易渺見她的打算已經不再是針對苗齊昊的報複,回到了更有用的辦法上,微微一笑:“墨姐,我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