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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13發表
宮中母憑子貴,懷著龍種的嬪妃,身份地位都非比尋常。門外傳來一道太監的公鴨嗓子,呼“容昭儀至”。話音方落,金光底下便走來位膚光勝雪的美人,扶著邊上宮女的手,明媚的麵上含著絲端莊淺笑,翩翩款款,發髻上的金步搖顛顫間流光四溢。
阿九麵容漠然地觀望容盈,暗歎世事諷刺。曾幾何時,她們都不過是流落街頭的乞兒,孤苦無依風餐露宿,如今不過幾年的光景,卻都搖身一變成了人中龍鳳。
她的目光落在昭儀平坦的小腹上,神態忽然變得有些微妙。難以想象,阿四體內竟然孕育著一個孩子。她唇角勾起個笑,有幾分新奇又有幾分無奈。孩子……如她們這樣的人,也能有自己的骨肉麽?
思忖著,卻見一身錦繡的美人已經走到了自己跟前兒,精巧的一張玉貌上端的是笑容滿麵,上前拉她的手,一副熟絡得很的姿態,蹙眉道:“前些日子聽聞帝姬臥病在床,想來探視又怕叨擾你休養,可真是急死我了。”稍稍一停,視線在她身上細打量,換上副關切的口吻:“看帝姬臉色不錯,身子將養得如何了?”
兩個都是謝相府裏裏調|教出來的人,人前做戲是把好手。真情流露也好,虛與委蛇也罷,真真假假誰能分辨得清?阿九衝她笑笑,兩人攜手往屋裏走,且道:“讓容母妃掛念,真教欣和過意不去。宮中醫正們醫術高明,自然藥到病除。我已經大好,母妃放寬心。”
容盈眉宇間顯出幾分鬆泛,似乎長籲一口氣,壓著心口道:“聽你這麽說,我也就放心了。”說著略頓,抬眼看她,語調裏出透出幾分愧怍的意味來,壓低著聲音道:“那日帝姬你受罰,我心急如焚。可你也知道,這人在氣頭上啊,越勸越惱,我若求情,隻怕皇後娘娘大發雷霆,更要教你受苦……”
阿九請她坐,麵上寥寥一笑,一麵吩咐宮人看茶一麵道:“母妃放心,欣和明白其中道理。何況那日是欣和不慎摔碎了太後賜給您的觀音,有錯在先,皇後娘娘要怎麽責罰都無可厚非,欣和絕無怨言。”
兩人說著話,外頭宮女進來奉上茶果。她側目,眸子不著痕跡從容盈麵上掃過去,淡淡道:“我與昭儀有些體己話要說,都退下吧。”
聞言,立侍的宮女們諾諾應是,佝著身子按序退出了正殿,走在最後頭的反手合上了殿門。
起先都是在人前打虛晃子,宮人們都撤了下去,再多的掩飾似乎也不必了。阿九麵上的笑容一寸寸褪了下去,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盅抿一口,眼也不抬,寒聲道:“你我相交多年,我的性子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同人繞彎子,容盈,你此來所為何事,不妨直說。”
容盈在玫瑰椅上動了動身,右手習慣性地去扶腰,聽阿九說完,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著頭歎道:“你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和從前在相府時沒有任何不同。”
“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阿九邊說邊抬眼看容盈,是時窗外日光明媚,透過枝葉的縫隙照亮那張白皙的麵龐,不施脂粉,卻仍舊美豔動人。她審度那張臉,忽然半眯了眸子,漠然道:“那日皇後發難,你刻意提點我宮中的人去求丞相,恐怕不單單是想救我性命那麽簡單吧。”
容盈的食指落在花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畫圈兒,聞言一笑,唇畔的笑色卻有些淒寥的意態,淡淡道:“所以諸多姐妹中我最不喜歡你,因為你太聰明,什麽都瞞不過你這雙眼睛。”
“可我有些不明白。”阿九蹙眉道,“皇後重罰一個帝姬,這樣大的事遲早也會驚動朝中臣工,你多此一舉,究竟想做什麽?”
“宮中盛傳大人對你欣和帝姬情有獨鍾,我不過是想看看,你在大人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果然,男人就是男人,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容盈溫聲漫語,垂下眸子端詳指尖的護甲,一派地漫不經心。
簡單勾勒的一句話,露骨而直白,沒有任何的點綴,語調之中甚至是顯出些許輕浮。阿九有些反感,沒心情同她扯這些,隻是眉頭越皺越緊,“你是何來意?”
容盈微微側目,眸中神色卻驟然變得凝重起來,沉聲道:“事到如今,其實我也沒什麽可隱瞞的了。”言罷稍頓,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道:“阿九,我腹中的骨肉不是皇帝的。”
話音落地,仿佛一塊巨石從千丈高的山崖上直直墜落,抨得人腦中一片空白。阿九驚愕不已,瞪大了眸子道:“你說什麽?”
容盈不是嬪妃麽,腹中的骨肉不是皇帝的……這是什麽意思?她皺著眉頭思索一番,忽然麵色大變,微掩著口不可置信道:“你竟與人私通?阿四,大人費盡心思送你入宮,你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怎麽會做出這樣糊塗的事?”
“你知道什麽?”容盈的反應卻出奇地激烈,赤紅著雙眸狠狠望向她,話音出口,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狠聲道:“這十七年來,我從未有一刻覺得自己是個人!大人養育我們長大,到頭來也不過拿我們當棋子罷了!這樣可悲的日子,我受夠了,我是個人,我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樂,我要為自己活一次!”
阿九萬分震驚,愣了好半晌也才低聲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殿中央擺著樽青銅香鼎,輕煙嫋繞而上,絲羅密布交織如網,無形便將人困了進去。滴答的是玉漏聲,窗前的盆景上落了隻斑斕的彩蝶,打了個旋兒便從窗屜子的縫隙裏飛了出去,綺麗的蝶翼被金光照得幾近透明,迎向廣袤無垠的泱泱天地。
容盈漸漸平靜幾分,抬起雙手掖掖臉,唇角勾起一絲苦笑,斂眸道:“是宮中的一名太醫,貌不驚人言不壓眾,可隻有與他在一起我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活著,不是一具行屍走肉。”說著稍頓,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阿九,你沒有愛過,所以不懂愛。這四方朱紅高牆,消盡多少女人的半世韶華?我不願再生不如死,所以我要出宮,我要生下他的骨肉,我要逃離這紫禁城的一切!”
逃離這紫禁城的一切?這人怕是著了魔怔吧!阿九覺得她太過天真,搖著頭道:“你何時也變得如此天真?這是一個死局,走進來就抽不開身,愛算什麽?你要與那人雙宿□□,可思量過背叛大人會有什麽後果……”說著忽然麵色一變,複驚道:“那日你受了重傷潛入我宮中,也是因為那個男人吧?”
陷入愛情的女人是瘋魔的,善言諫語根本聽不進去。那仿佛一道光,讓死透一次的人重新活了過來,從阿鼻地獄的無盡苦難中超脫,能渡盡人的一切苦厄。飛蛾撲火,即使九死一生也要拚命一試,哪裏還顧得上什麽後果呢?
容盈似乎不願再同她多做爭辯了,索性單刀直入,凜眸道:“我既敢造下因,自然便敢去承擔果。我同瑞熹已約定好了,明晚子時三刻便逃離內廷遠走高飛。”
“遠走高飛?”這四個字聽來無比諷刺,阿九擰眉覷她,“你真的以為自己能擺脫這一切麽?”
“我不知道,可我就算拚掉性命也願意掙一回,事已至此,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沒有到最後,誰知道結局是什麽?
見她這樣頑固,阿九隻感到有些無奈,冷著嗓子提醒她:“你難道忘了自己體內有大人下的蠱毒?七日便要服一次解藥,離開紫禁城,你隻怕死無葬身之地!”
容盈抬起眼簾定定看她,雙眸之中透出幾分奇異的光彩,沉聲道:“我明晚會潛入相府盜出解藥,來找你,是想求你替我拖住大人兩個時辰,讓我有機可乘。”
相府守衛之森嚴堪比皇宮大內,夜入相府偷盜解藥?這人當相府那群錦衣衛都是吃幹飯的麽?阿九想也不想便一口推拒了,毫不猶豫道:“替你拖住大人又如何?相府之中高手如雲,憑你的功夫敵得過一眾錦衣衛麽?再者說,此事於我沒有半點益處可言,我為什麽要幫你?”
做生意的人講究個雙贏,這是一樁注定虧本的買賣,若成,受益的是容盈,能與心上人離開皇宮遠走他鄉,若敗,勢必觸怒謝景臣,到時候不單是容盈,恐怕連她自己都下場淒涼。
阿九回絕得幹脆,沒有留下任何轉寰的餘地。容盈聞言並不驚訝,麵上仍舊平靜如死水。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阿九說得沒錯,這樁事於她沒有半分益處,她的確沒有理由幫自己。
話說到這一步,似乎再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容盈骨子裏是個驕傲的人,也沒有低聲下氣去求她的打算,隻是從玫瑰椅上緩緩站起身,容色淡漠道:“我開口求了,幫與不幫都在你。帝姬大病初愈還需靜養,本宮就不多留了。”
阿九微微側目,見容盈轉身離去,可沒走幾步又忽地頓住,聲音遙遙傳來,沾染幾分寂寥秋意似的滄桑,她沒有回身,隻是平靜道,“今日一別,再見不知何時,你多保重。”說罷提步,頭也不回地去了。
幾隻大雁從天際成群飛過去,院中的花落了,寂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