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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盡歡 41|4.13家渡
珠幕連綿,英華殿中似乎有人叩響洪鍾,空響嫋嫋,像是超度亡靈,散落在這無邊無涯的黑暗中,帶著一種冰冷絕望的意境。
衝刷不休的瓢潑大雨,似乎要在一夜之間洗幹淨這座禁宮的罪與惡。穹窿上頭是電閃雷鳴,轟轟隆隆的驚雷大作,間或有一竄火星子扯過去,打亮道白生生的光。
狂風暴雨中有人疾步而來,到了跟前低頭看,帝姬躺在地上,孱弱的身形在一望無垠的空地上顯得渺小無依,臉色煞白,死氣沉沉。
心像被什麽狠狠扼住,又像被蘸了鹽水的鞭子狠狠抽打,一下一下又密又重,那是阿鼻地獄的酷刑,鞭笞在三魂七魄上,要讓人永不超生。
“……”薄唇緊抿著,稍一鬆開便輕微地發顫,謝景臣彎下腰攬她,將那副嬌小的身子半抱進懷裏,那樣的瘦弱,肩膀硌得人生疼。他的眸子掩得極低,喊一聲她的名字,嗓音沙啞得像磨出了血絲兒,“阿九……”
聲音太低,她在一片混沌中什麽都沒聽見。太累太疲乏,渾身上下連最後的氣力都要沒有了,然而不知為什麽,冥冥之中似乎有無形的東西在驅使,鬼使神差一般,她用力地掀開了眼皮。
濃重的水霧縈在眼前,眼前的世界是迷蒙荒蕪的一片,她半眯起眼,依稀看清眼前是副人臉的輪廓,影影綽綽,像不甚真切的夢。耳畔隱約傳來鍾鳴的聲音,寂寥而淒迷,教人分不清夢境與人世。
有人來救她了麽?她不大確定。
年輕姑娘家總愛幻想英雄救美,阿九卻從來不。人說越卑微的人命越硬,這麽多年來,從淮南的城隍廟到京都的相府,從孤苦伶仃的乞兒到乾字號的阿九,她什麽樣的苦難沒經曆過,什麽樣的罪沒遭過?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爾虞我詐自相殘殺,多少次命懸一線死裏逃生,靠的都是她自己。
恍恍惚惚間,阿九想起在相府時被人追殺,那彩麵戲服的男人從天而降,纖塵不染,濯濯其華,簡直就像人間救苦救難的神明。
不知怎麽的,視線中的一切忽然又清晰了幾分,她趁機定睛望,那卻是謝景臣的臉,近在咫尺。他麵上卻全是雨水,烏黑的發濕漉漉地貼在耳際,絲毫沒有了平日裏的方正齊楚高不可攀,甚至有幾分狼狽。
阿九有些錯亂了,眼前這張臉同那塗彩麵的徐徐重合,化作兩個隱約不真的影子。
蒼白的唇瓣略微開合,他俯下頭,右耳輕輕貼近她冰涼的唇。入耳的聲音沙啞得有些難聽,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她說:“你終於來了。”
話音方落,她的眸子便合上,重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金玉和鈺淺是後頭趕來的。傷在令人尷尬的位置,兩個姑娘走起路來都疼得鑽心,更別說跑了。然而她們也顧不得了,忍著疼痛死命疾奔。在如今的大涼,丞相出行,絲毫不亞於皇帝巡遊,是以兩丫頭背後還跟著一眾錦衣衛。眾人蜂擁而至,見了眼前一幕皆是愣在了原地。
金玉看一眼丞相懷裏的人,當即魂飛魄散。想湊過去又不敢,隻能幹站在不遠處,捂著嘴涕泗橫流地嚎啕:“殿下!殿下!您怎麽了,快醒醒哪殿下……”
謝景臣眼風一掃瞥過去,淩厲似要將人千刀萬剮。金玉被嚇住了,哭聲立刻哽在了喉頭。他收回目光,解下披風一把裹住懷裏的人,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她跪了多久了?”
金玉一麵哭一麵拿手揩臉上的雨水淚水,道:“大人,殿下從未時許就讓皇後娘娘罰在這兒跪著了……”說著一頓,又續道,“奴婢們本來要立刻出宮找大人的,可蘇公公在神武門那頭攔著,奴婢們無計可施,費了好些功夫才偷了腰牌溜出來……”
未時?皇後?好得很!他唇角勾起個陰測測的笑容,將人抱起來大步朝前走,沉聲道:“傳太醫到碎華軒。”
邊兒上有眼色地連忙湊過去撐傘,跟在後頭小步地跑。鈺淺和金玉早都哭成了淚人,見他走了也連忙緊步追上去。徒留一眾的錦衣衛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臉的錯愕不明所以。
他們都是謝景臣身邊的人,出生入死多少年。丞相是什麽性子,持重內斂,操縱天下,即便泰山崩於前也能麵不改色,誰見過他這副模樣,活脫像丟了魂魄似的!
雷雨交加的夜,風涼透了,吹在人的皮肉傷像鋒利的刀子,廊廡下的宮燈被吹得左搖右擺,戚戚零零。
紫禁城裏的消息傳得快,不消片刻,欣和帝姬昏倒在英華殿外的消息便走遍了宮中各處。
岑皇後聞言有些驚訝,端起的茶盞又重重落回花梨桌,蹙眉道:“昏過去了?”說著一停,語調有些嘲諷,“到底是萬歲爺的種,不在宮裏長大也能生得這麽體弱金貴。”
娉婷麵色不大好看,沉聲道,“娘娘,目下的當務之急是將帝姬從碎華軒帶到坤寧宮來。將欣和交到謝丞相手上,這對您可不利。”
皇後沒明白過來,挑眉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娘娘您想想看,”娉婷壓低了嗓子道,“丞相權傾朝野,便是大家同老祖宗也得顧念他三分。雖說讓欣和帝姬罰跪是老祖宗出的主意,名正言順由頭也足,可若謝景臣要幫欣和,憑他的智謀,若教唆欣和對您倒打一耙,這可不妙。。”
皇後一愣,垂了眸子細細琢磨,複半眯了眸子頷首,道:“你說的對。文臣最厲害的就是嘴皮子,欣和是他送入宮的人,要幫一把也不無可能。本宮得趕緊將帝姬接過來,一來提防謝丞相,二來……”
娉婷接口道,“等皇上回宮,見娘娘對病中的欣和帝姬悉心照料既往不咎,定會讚娘娘菩薩心腸。”
皇後一笑,讓左右攙扶著徐徐從矮榻上站起身,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皺著眉頭說:“你的主意是不錯,可若是丞相不肯讓本宮將人帶走呢?”
“這倒是個麻煩……”娉婷微微頷首,思索一陣兒又換上副寬慰的口吻,朝皇後恭敬道,“娘娘放寬心,謝大人雖權勢極大,可他再厲害也終究隻是個臣子,娘娘您是一國之母,說的話便是金口玉令,誰敢違逆呢!”
那頭的坤寧宮風刀霜劍,碎華軒的情形也不好。帝姬高燒不退,宮人們急得團團轉,一個個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又像鍋爐裏燒沸的水,似要經受不住這煎熬人的折磨。
金玉守在病榻前,打眼望,帝姬已經換上了幹淨衣裳,隻是躺在繡床上麵如紙色,眼皮子合得緊緊的,呼吸微弱至極,幾乎令人無法察覺。她難受得厲害,瞄一眼床沿上坐著的人,隻好赤紅著雙目咬牙不哭,將冰鎮了的帕子疊了又疊就要敷在阿九的額頭上。
然而謝景臣在邊兒上杵著,即便不說話也有股濃重的壓迫。金玉心頭又擔心又害怕,手上打了滑,巾櫛便落在了地上。她大驚失色,連說了幾句奴婢該死,又手忙腳亂將巾櫛拾起來洗幹淨。
謝景臣往她一乜,眉目間平靜得像死水,隻那幽深的眸中是暗浪滔天。徑自伸手將巾櫛接過來,小心翼翼覆上她的額頭,目光專注地看著她,口裏淡淡道:“看來幾位大人年事已高,一個藥方兒也得寫這麽久。”
一眾太醫們正忙著寫方子下藥,聽了這話,豆大的汗水兒便涔涔往下落。醫正們都是讀書人出身,與謝景臣同朝為官,氣勢上自然矮了一大截。
幾人麵麵相覷,未幾,其中一個當事的站出來朝他深作一揖,埋著頭諾諾道:“相爺,方子已經開好了。”邊說邊將手裏的藥方遞給鈺淺,“照著方子去禦藥房抓藥,七碗水煎成一碗水,盡快給帝姬服下。”
鈺淺應聲是,撩了簾子旋身去了。他麵色仍舊沉靜,指尖纏著念珠一擺手,眼也不抬道:“都出去。”
眾人心頭驚駭,帝姬的寢殿,丞相一個外男獨自留在這兒,怎麽樣不妥當。然而他說的話不容忤逆,太醫內侍們眼神上一番來往,隻好聞言躬身應是,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金玉走在最後頭,麵色縈著幾分憂色,很是放心不下,一步三回頭。
這個節骨眼兒上,殿下這樣虛弱,搖晃一下就能散架似的,丞相再喜怒無常,也不至於對著個重病之人下毒手吧!她沒個奈何,隻好在心頭安慰自己,最終咬咬牙旋過身,反手合上了殿門。
聽窗外,雨已經停了,唯有簷下還有淅淅瀝瀝的脆響不休。雨過便該是天晴,該是苦厄過去的好兆頭,然而這會兒不是白天,沒有虹橋,沒有溫暖的日光,夏令的夜晚,天色重得像無底的洞,黑漆漆一片,風聲呼嘯著有朔冬的意味,像精怪的吟唱,要引人墮入無盡的深淵。
她躺在榻上,閉著雙眸無聲無息,安靜得像入了畫,一頭的青絲鋪在枕上,如墨又如綢。
胸腔裏有東西要炸裂開一般,燒得人坐立難安心神不寧。他眸光微動,端詳她良久,又伸手去觸她的發,指尖卻在發抖,穿滑過去,五指用力收攏,握住一束冰涼的發絲在掌心。
人前還能強自鎮定,這會兒人去殿空,他的怒火幾乎要燒透半個冷夜。在英華殿外看見她,孤零零地躺在雨中,那副孤苦可憐的模樣簡直令他心如刀絞。
他低頭吻她的額,薄唇似乎有些遲疑,帶著幾絲試探的意味,最終溫柔地落下去,隔著冰冷的巾櫛仍舊能觸及那火一樣的溫度,幾乎要灼痛他的唇。
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他是一副石鐵心腸,居然會為了她心慌意亂。在暴雨中看見她,那時的滋味叫人畢生難忘。那是一種惶恐得瀕臨失控的滋味,究竟在惶恐什麽?怕她死麽?怕失去她麽?
最初對她,明明隻是金蠍蠱勾惹起的欲念,從何時變得這樣難以割舍?他將她的手握在掌心,熾熱而柔軟,仿佛能燒熱積年的霜雪。
人總是出於本能地渴望同類,她是他養大的人,某種程度上其實與他許多相似,譬如殺人不眨眼,譬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然而她又是矛盾的,一麵工於心計,一麵童稚天真,一麵冷漠自私,一麵又能為了不相幹的人犧牲自己。
在她臉上鮮少看見笑容,然而怪異的,他居然清楚地記得她笑的樣子。紅唇綻開,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彎彎的眼睛像月牙,明媚堪比三月春光。
然而這時她緊閉著眼睛躺在榻上,毫無生氣的,呼吸太輕薄,屏息去聽才能分辨一二。他的怒火難以抑製,今日之事,若沒有太後授意,單憑皇後那個蠢物怎麽有這個膽子!
正思忖著,外頭傳來一個太監的公鴨嗓兒,隔著門板揚揚長長地響起,呼道:“皇後娘娘駕到——”
話音方落,坤寧宮的儀仗已經進了碎華軒。金玉麵色大變,暗道這個皇後果真是陰魂不散,殿下都讓她折騰成這樣了還不甘心麽?這都找上門兒來了!她心頭悲憤,麵上卻不敢表露,隻好領著一眾宮人出去迎駕,跪伏在地上高呼:“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岑皇後扶了娉婷的手立在院中,垂了眸子掃一眼眾宮人,略皺了皺眉,纖纖玉指撚著手巾掩鼻子,眼中有幾分嫌惡之色,曼聲道:“聽說帝姬身子不爽?”
這口吻輕描淡寫,儼然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金玉跪在地上聽得鬼火起,恨不得一口唾沫啐在這張金尊玉貴的臉上,狠狠咬了咬牙,暗諷道,“回娘娘,帝姬在英華殿外跪了好幾個時辰,跪到大雨傾盆也沒等到讓她起來的旨意,受了風寒,正發著高燒呢。”
娉婷眉毛一挑上前,指著她怒斥:“不要命的東西!怎麽敢這樣跟娘娘說話!”邊說邊挽袖子要朝金玉揮耳刮子。
是時殿中信步走出一個人,曳撒與長發都是半幹,卻不掩絲毫風華。謝景臣施施然而來,對掖了雙手,垂眸道:“臣恭請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娉婷手上的動作,隻得堪堪作罷,領著一眾坤寧宮的內侍朝他屈膝,異口同聲恭謹道:“丞相千歲。”
關於謝丞相的手段,宮中女人即便不曾親眼見識過,也都有耳聞。婦道人家膽子小,見了他,岑皇後麵色微變,若非無可奈何,她是絕不願與這人打什麽交道的。然而轉念一想,這人再耀武揚威也是在旁人麵前,再大的功勞和權勢又如何,官場上那套罷了。他尊她一聲皇後便要忌憚她聽她的話,權傾朝野又如何,和奴才有什麽兩樣!
如是一想,岑婉心神稍定,望著他道:“帝姬昏迷,聽聞是丞相將她送回來的?”
謝景臣語調平平說個是,又垂著眸子朝皇後道:“帝姬就在寢殿中,娘娘既然來了,何不進去看看。”
皇後見他言辭恭謹,心中驕矜更甚,挑起個微微頷首,“無需丞相提醒,本宮此來,原也是來看看帝姬的。”說完便要領著一眾宮人進寢殿。
他琵琶袖一抬將人攔下來,淡淡道:“帝姬正是病中,太醫交代不能讓人叨擾,皇後娘娘隨臣入殿便是。”
岑婉略皺眉,思索了一陣便妥協,讓娉婷等人在院中靜候。謝景臣朝她微微躬身,牽了袖子朝前一比,唇角掛著絲寡淡的笑,“娘娘請。”
岑皇後也未多想,提步上前入了殿,從外間穿行而過,謝景臣替她打珠簾,繞過仕女圖屏風引著她一路到帝姬的繡床前。
床前垂掛著菱紗緞子,沒有合攏,縫隙裏透過一張蒼白如紙的麵容,雙眸緊合,額上覆著冰鎮巾櫛,果然是一副重病的情景。
在這紫禁城裏,病同死一樣不吉利,皇後覺得有些晦氣,看了幾眼便收回了目光。回首看謝景臣,也不多繞彎子,單刀直入道:“謝大人,帝姬這副樣子看來不大好,本宮放心不下,還是將欣和接到坤寧宮去將養為好。”
他一哂,眼皮子略抬覷皇後一眼,目光如冰:“將帝姬接到坤寧宮,這恐怕不是老祖宗的意思。”
老祖宗的意思?皇後心頭驚慌,麵色一陣青白交織,不自覺地朝後退了一步,強自鎮定道:“本宮不明白大人是什麽意思。”
他輕撫念珠寥寥一笑,寒聲道:“娘娘承認也好,裝糊塗也罷,臣隻想告訴娘娘,欣和帝姬在臣的眼皮子底下,誰都不能動她一根毫毛。”
岑皇後一愣,顯然沒料到他會這樣堂而皇之地忤逆她,霎時怒急攻心,指著他口不擇言地道:“謝景臣,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你在同誰說話?本宮是皇後,是這大涼的一國之母!你算什麽東西,仗著自己位高權重便不把本宮放在眼裏麽?不過我高氏皇族的一個家奴一條狗,竟敢對本宮如此無禮……”
他眼色驀地一寒,指尖微動,一枚沾了劇毒的銀針飛擲而出,不偏不倚刺入皇後的眉心。那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驚恐地瞪大了雙眼,甚至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身子便軟軟地滑倒了下去。
身後傳來倒吸涼氣的聲音,謝景臣凜了眸子微微側首,將好對上阿九驚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