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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4.13
六月初,夏日炎炎,明晃晃的太陽懸在頭頂,酷暑的氣息愈發地濃重起來。禦花園中再沒了往日的鶯聲燕語,宮中嬌客們懶得出門,一例窩在各自宮中休養生息。碎華軒門可羅雀,湘妃竹蔫蔫地搭著枝條,滿院子的生氣似乎在轉眼之間消失殆盡,唯餘下一片擾人清夢的陣陣蟬鳴。
日光從窗外照入,偶爾吹過的一絲風成了奢望,拂動隔絕寢殿裏外間的珠簾,碰撞聲是清脆的,驅趕去半分暑氣。
天氣一熱,人就容易困乏。阿九躺在美人榻上小憩,微合著眸子,手裏的輕羅小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風兒,正昏昏欲睡,金玉的聲音從外間傳了進來,帶著焦躁與煩悶,埋怨道:“內官監的那幫子都是死人麽?早吩咐了送些冰塊兒來碎華軒,幾個時辰了,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
她微蹙眉,眼皮略掀看那丫頭一眼,聲音有些慵懶:“這天氣本就酷暑難當,你還這麽大火氣,當心嘴裏生瘡子。”
金玉嘴裏還是罵罵咧咧的,抬起袖子揩了揩額頭的汗水,走到她跟前兒坐下來,徑自將扇子接過來,一麵替她打涼一麵數落:“這麽熱的天氣,咱們宮裏的冰塊兒早消磨光了!還不將東西送過來,不是要活活熱死您麽!”
阿九不以為意,口裏寬慰道,“咱們碎華軒缺的東西,其它地方一定都缺,大熱天的內官監恐怕早忙瘋了。你別著急,我沒覺得熱,心靜自然涼嘛。”
心靜自然涼,也就她脾氣這麽好了!得虧是個帝姬不是個嬪妃,不然這副溫溫吞吞與世無爭的性子,遲早讓人欺負死!
“您就替別人說話吧!”金玉嗤了聲兒,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探頭朝外先張望,皺起眉頭咕噥:“奇怪,我讓小李子去內務衙門領咱們碎華軒這月的錢糧,怎麽這麽久了還沒回來呢,別不是遇上什麽麻煩了吧……”
阿九張了張口正要說話,珠簾便被人從外頭打起了。抬眼去看,隻見鈺淺緩緩走了進來,清秀的麵容神情不好看,背後還跟著個白白淨淨的圓臉小太監。兩人走到跟前兒來給她行個禮,口裏道:“殿下萬福。”
她扶了金玉的手從榻上起了身,拿目光在鈺淺麵上打量一遭,又掃一眼那小太監,微微蹙眉:“出了什麽事?起來回話。”
兩人諾諾言謝,這才緩緩直起身。鈺淺神色凝重,側目瞥一眼邊兒上的小太監,口裏道:“殿下問你話呢,還不快一五一十地說了。”
宮中規矩重,奴才不能直視主子,多看一眼都是大不敬。是以小李子仍舊埋著頭,哭喪著一張圓臉道:“回殿下,奴才沒本事,罪該萬死,這月的錢糧沒能領足……”
“什麽?”金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錢糧沒能領足?一幫子狗膽包天的東西,敢克扣咱們碎華軒的錢糧?沒有王法了!”
“金玉姐姐您小點聲兒吧,內務衙門的福公公說了,削減咱們碎華軒的用度,全都是皇後娘娘的意思。”小李子滿臉的無可奈何,抱著拂塵看一眼金玉,又道,“若不是皇後發話,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
皇後?阿九眸光微動,滿心的大惑不解。平白無故的,皇後為什麽要削減她宮中的用度,這不是成心和她過不去麽?想不明白,這段日子她絕沒有開罪過皇後,甚至連坤寧宮的地界兒都鮮少涉足,無端端的,皇後為什麽這麽做?
她皺眉,問小李子道:“福公公有沒有說是為什麽?”
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臉上雪白的麵皮顛起細微的波浪,“回殿下,奴才低微,哪兒配打聽皇後娘娘的心思呢。”
他一無所知,金玉那頭卻猜到了什麽。因咬牙切齒地跺了跺腳,口裏怒道:“這還用問為什麽嗎?良妃娘娘三天前就出宮省親去了,老祖宗和大家昨日又去了昭覺寺還願,宮裏當家作主的隻有皇後,沒人管著,她還不變著法兒地整治您!”
這番毫無遮攔的話聽得阿九麵色大變,冷下臉狠狠剜她一眼,壓低聲音斥道:“嫌命長了還是怎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當心禍從口出!”
金玉滿心為她不平,這會兒氣上心頭聽不住勸,不依不撓道,“奴婢說錯了嗎?堂堂一個國母做些不光彩的事,敢做還不敢教人說嗎……”
話音未落,重重一記耳刮子便落在了那張白生生的左臉上,印上五道鮮紅的指痕。沉悶的一聲脆響平地乍起,殿裏殿外的人都被嚇了一跳,當即雙膝一彎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金玉驚呆了,抬起手捂住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打她耳光的人,顫聲道:“殿下……”
右手火辣辣的疼,阿九麵上一派冷然,別過頭寒聲道:“送到浣衣局去,什麽時候口無遮攔的毛病治好了,什麽時候再回來。”
帝姬向來是個好脾氣,誰見識過她發這麽大的火。鈺淺和小李子都有些發怔,跪伏在地相視一眼,愣是誰也沒有動。
阿九眉頭擰起,一眼瞥過去:“本宮的話都沒聽清?”
這話驚得眾人如夢初醒,鈺淺朝金玉覷了一眼,那丫頭似乎嚇傻了,捂著臉跌坐在地上,一臉的不知所措,雙目紅紅的,像是立馬就要流下淚珠兒來。她向來看不慣這丫頭,可日子長了還是有些感情,心中難免不忍,因思量了陣兒道:“殿下別動怒,金玉想也是知道錯了,今後斷不敢再犯的。”說著便朝不住金玉遞眼神。
金玉反應也快,見鈺淺替她求情,連忙順著杆子往下爬,麵上涕泗交錯地磕頭,口裏連聲道:“是是,奴婢真的知道錯了,殿下別生氣,奴婢舍不得離開您,您要打要罵都行,千萬別把奴婢送走……”
女人哭哭啼啼讓人心煩,阿九煩躁,合著眸子揉摁眉心。其實方才也是氣話,這丫頭怎麽說也是謝景臣安排在她身邊的人,也不是自己一句話就真能打發走的。她沉默了會子,半晌才擺擺手,神情有些疲乏,“行了,起來吧。”
金玉哭聲一滯,眨著赤紅的雙眼看她,“殿下不生奴婢的氣了?”
阿九覺得疲累。謝景臣那頭還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去應付,這會兒莫名其妙的,皇後又來插了一腳,她也沒什麽心情同這丫頭過多的計較,隻是道:“沒有下回了。你若一直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身邊不會再留你。”
金玉揩了把臉重重點頭,哭哭啼啼道:“奴婢知道了,殿下放心,今後奴婢絕不再犯。”
“能長記性自然最好。”她歎息,雙手對疊著繞著圈,忽然半眯起了眸子看向鈺淺,道:“替我備輦,我要去坤寧宮。”
鈺淺一驚,“殿下這時候去坤寧宮,是要去找皇後娘娘興師問罪麽?”說完用力地搖頭,“皇上和良妃娘娘都不在宮中,殿下不可衝動。”
“忍氣吞聲不失為良策,怕隻怕,有人覺得我碎華軒是好拿捏的。”這個世道,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一味地隱忍沒有用處,那就無需再忍。阿九扶了扶發髻下了榻,淡淡道,“姑姑放心,皇後娘娘是大涼坤極,是我的嫡母,我知道分寸的。”
皇後誠心找茬,當縮頭烏龜也不頂用,索性敞開大門正麵迎敵。橫豎自己還是個帝姬,岑婉再要隻手遮天,也不至於一口就能吃了她吧!
鈺淺見主子心意已決,也不好再過多地規勸,隻得應聲是,複旋身出門張羅禦輦。
行行複行行,到坤寧宮時是未正。晝夜之中日頭最盛的時候,跟太陽底下站著,像能把人活活曬脫層皮。怪就怪在連一絲風也沒有,囫圇的天地全是悶與熱,人在室內還沒有太直接的感受,倒是苦了一眾立侍在外的宮人,一個個汗流浹背渾身發熱,隻恨不得一場傾盆大雨從頭到腳衝刷個幹幹淨淨。
皇後坐在杌子上盤弄香珠,外頭丫鬟進來傳話,咬著耳朵說:“娘娘,欣和帝姬來了。”
聞言,那雙狹長的明眸隱隱泛起一絲笑意,戴著護甲的指頭微微翹起,一身的尊華掩也掩不住。她將手裏的東西舉起來,透著金光打量,漫不經心道:“娉婷你看,這是太後送給本宮的蜜蠟,成色品相樣樣都是上佳,到底是老祖宗,手裏頭的東西沒有不好的。”
娉婷一笑,柔聲道:“娘娘可是老祖宗親自挑的皇後,絕不是良妃那起子狐媚東西能比的。”
“難得老祖宗一門心思向著本宮,”皇後的唇角極緩慢地勾起一絲笑,曼聲道,“這麽一來,過些時日本宮就能對皇上提一提給欣榮和謝丞相賜婚的事了,有老祖宗從旁幫襯,不怕誰不答應。”
是時一個宮女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對叉著雙手沉聲道:“娘娘,普照寺大德敬獻的送子觀音送來了。”
“好。”岑皇後撫了撫琉璃耳墜,側目看娉婷,“一切按太後的意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