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驚人句

驚人句

彼時朝日流光,從那一身紅衣上淌淌而過,映襯得那人豔若桃花。那麵目不見得多精致無瑕,眉眼間卻偏偏是嫵媚入骨,一顰一笑,教人心神都要冶蕩。

他燦然地笑,麵上有醺色,目光從眼前一對璧人身上掃過去,在阿九身上細打量,未幾又換上副曖昧不清的眼神,裝模作樣看一眼頭頂,嘖嘖道:“太陽沒打西邊兒出來啊,怎麽天上的佛陀都開葷腥了……果然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妙人兒,難怪勾惹得天上月也情難自禁,小妹妹不錯麽,小小年紀倒是勾魂有術……”

話音未落,數枚銀針便以疾雷之勢劈頭蓋臉射過來,紅衣男子眸色微變,似乎有些驚訝,連忙一個閃身朝一旁躲開。隻聽得幾陣悶響,針尖烏亮的毒針便深深嵌入了身旁的花梨中,入木寸許,足見力道之狠辣。

他詫異地張大了口,瞪著眼睛不可置信道:“相爺好大的火氣!”方才的毒針招招斃命,若不是自己躲得麻溜,還不給活生生刺成馬蜂窩!

謝景臣麵上淡漠如斯,冷刀子似的眼朝他一瞥,“春意笑,口無遮攔就該死,這個理兒我沒教過你們麽?”

聞言,春意笑的臉色倏忽微變,腦子霎時清醒過來。

謝相攬權多年,手裏握著滿朝文武的生殺大權,幹的差事多見不光。他跟在謝景臣身邊年頭也久了,專行監視朝中臣工一舉一動之職,多年來頗有建樹,也算是相爺手下極得力的人,方才讓皇子賞了幾杯酒,酒勁兒上了腦難免忘形,竟在這尊閻王跟前兒放肆了!

脊梁骨透著心的涼,他正了容色朝謝景臣揖下去,口裏道,“屬下酒後失言,還望大人恕罪。”

屬下?

阿九眸光微閃,不由朝那紅衣人多看了幾眼。一身風流妖媚如女子,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竟然也是謝景臣手下的人麽?目光又轉向身旁的男人,看來,他的權勢遠遠比她想象得更廣更大。果然心思叵測,權傾朝野的大涼丞相,是太和殿裏一把明晃晃的刀,懸在文武百官腦脖子上,獨得聖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謝景臣眼底有殺意,未幾複斂眸,唇角掛上一絲寡薄的笑,沉聲道:“也罷,你的命且留著,還有別的用處。”

聽那人口頭一鬆,春意笑霎時長舒一口氣,恭謹道:“屬下多謝大人。”稍停了停,側目看一眼觀戲台,又試探道:“不知大人有何示下?”

他略沉吟,又問:“戲唱完了?”

春意笑謹聲應個是,又聽謝景臣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過來,輕描淡寫的語氣,淡淡道:“欣榮帝姬私自出宮,千金之軀,帝後的掌中寶心頭肉,若是在我這相府裏出了半點差池,誰也擔待不起。”

春意笑將這話掂在心頭琢磨一番,回過味後便朝他揖手,“屬下明白。”

在謝景臣手底下當差,雷厲風行謹言慎行是必備之道,阿九隻覺眼前一花,再定睛時眼前一空,廊上早沒了那紅衣男人的身影。

春意笑,春意笑,她心頭咂弄這三個字,不像個正經的人名。方才聽謝景臣所言,那紅衣人似乎是個唱戲的,倒是個取了個好花名兒,詩情畫意,挺像那麽回事兒。

唱戲的人……

腦子裏驀地劃過一個人影,牽帶起一陣莫名的悸動,從內心深處猛然竄起來,令人呼吸一錯。阿九伸手掩了掩心口,麵上一副困頓不解的神色。自己這是著了什麽魔怔,怎麽老是想起那菩提樹下的人?莫名其妙的,難道得什麽病了麽。

正思忖著,下巴處卻一痛,與此同時一股大力襲來,迫使她抬起了頭。

阿九始料未及,眸子抬起,毫無防備地對上一雙陰冷的眸,世間最美的眼睛,蓄滿森然的霧,深不見底,仿佛能令人溺斃其中,沒由來地,竟然同記憶中的那雙眼睛徐徐重合。

心口突地一緊,她微怔,腦子裏憑空冒出個猜測來,頓時驚得自己一身冷汗。

謝景臣冷冷俯視她,一言不發,阿九自然也不敢吱聲。四目交錯,兩相無話,周遭死寂得教人膽寒。

修長如玉的兩指,鉗得人生疼。她暗暗咬牙,忍著疼痛同他對視,努力將心口的慌張同無措一一掩下,盡量使自己看上去淡然冷靜。

然而事往往與願違。她拚命掩藏的東西,往往被他一眼洞穿。謝景臣挽起唇角,挑起一絲寡淡的笑容。拙劣的伎倆,竟將裝模作樣的招法用到他身上,簡直可笑。他半眯起眼,似乎饒有興味,曼聲道:“很害怕麽?”

似乎是沒料到他會問這麽句話,阿九微微錯愕,略思索,複又硬著頭皮說:“沒有。”

“說謊。”他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又朝她走近幾分,眸子定定望著她,清漠之中隱隱有一絲莫名,忽道:“不過一個唱戲的,值得念念不忘這麽久?”

“……”

一絲詫異急速地從眼底劃過,阿九眉頭蹙起,愈發覺得這人神神叨叨。被這道目光注視,心頭的不安一簇一簇地朝上翻湧,她朝他扯出個不大自然的笑容,沉聲道:“奴婢過去從未見過春意笑,何來念念不忘。”

敢在他跟前裝傻充愣,這倒是樁稀罕事兒。心知肚明他指的並非春意笑,卻刻意曲解他話裏的意思,果然長進了不少。

如玉的麵容極緩慢地染開一抹流麗,謝景臣輕笑,眼底卻結薄霜,“很好。”

極輕的兩個字眼,阿九還來不及細想,他卻驀地收了手臂,她錯愕,腳下的步子踉蹌著向前幾步,震驚地抬眼看,他的麵容近在咫尺,一指的距離形同虛設,那人呼出的氣息輕輕地噴在印堂,撥撩她額前的碎發,清雅卻冰涼。

胸腔裏頭轟轟隆隆響作一片,她屏息凝神,聽見自己的心跳極快,仿佛下一瞬便要從嗓子眼兒裏一躍而出。

“阿九,”疏風之中,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簡單得有些單薄的兩個字,清冽如冷瓷的嗓音,帶著絲絲疏離的意味,“別試圖在我麵前耍你的小心思。你的才識武功,甚至這條命,都是我給的。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人,我要看透你,根本不消第二眼。”

漠然的口吻,不像威脅,也不是誇大其詞地拿腔作勢,他隻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沒有任何人會懷疑那話中的真假。

背上的冷汗浸出來,將裏衫打了個遍濕,阿九隻覺得脖子根兒拂了一股冷風,凍得她一個寒噤。她不了解他,卻知道他是一個多可怕的人。餘光掃過那隻鉗握她手臂的五指,那是一雙漂亮的手,修長而幹淨,精致如玉。操縱著一個王朝的興衰,拿捏著天下蒼生的命運,沾滿了血腥與殺戮。

而就在片刻前,這隻手還差點扭斷她的脖子。

阿九喉頭一陣吞咽,不敢再試探他的耐性,隻是斂眸低聲道:“大人的教誨奴婢謹記在心,不敢相忘。”

“不忘自然最好。”他緩聲道,五指微動,鬆開了對阿九的鉗製,她霎時間如獲大赦,忙不迭地朝後退開,低著頭不敢抬眼。

流光碎影照亮她的麵龐,恬靜而淡然的神態,通透的是白如玉雪的肌理,未出閣的少女沒有開過臉,那肌理上覆著一層極細薄的茸,金光籠罩,平添幾分聖潔的意態。

他的視線順著那副如畫的眉眼往下,一路掠過小巧的鼻頭,在嫣紅的唇上停住,豔色的血珠還未凝結,在日光下顯得晶瑩剔透,朱砂似的一點,妖豔得驚心動魄。

鬼使神差般,謝景臣抬右手朝她的唇伸了過去,然而這回阿九反應極快,須臾之間便已經屈膝福了身,抬起袖子將唇上的血拭去,口裏提醒他道:“大人,望蘭讓奴婢來服侍大皇子。”

這人今天究竟是怎麽了,不是說不喜歡與人近身麽?平白無故地對她動手動腳,先是差點掐死她,後來又咬破了她的嘴!為了活下去,她向來是忍氣吞聲慣了,可不意味著她沒有脾氣,怎麽也是一個黃花閨女,讓人這麽占便宜地欺負,換了誰都受得了?最可氣的是這人還儼然一副沒事人的嘴臉!

阿九閃避,那隻手便落了個空,就那麽幹巴巴地晾在那兒。謝景臣麵上卻也沒覺得尷尬,徑自將手收回來,抹下佛珠手串攥在掌心裏,一顆一顆緩緩地捋,垂眸看她,眸光冰冷,聲音亦不顯喜怒,“大皇子就在裏頭,進去吧。”

她暗自籲一口氣,心中自然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兒,便應個是站起來,旋身往觀戲台裏走,一路火急火燎,簡直跟逃命沒兩樣。

胸口裏的躁物還在砰砰砰地跳,聲響陣陣,擂鼓滔天。阿九懊惱不已,探手覆上雙頰,熱辣的一片,同冰似的手背對比鮮明。連吸了幾口氣也沒能按捺下來,她探了探額頭,暗道果然是中了蠱毒的人,且毒得不輕。

不過……有一件事著實詭異。聽謝景臣語氣,他似乎知道那晚菩提樹下唱佛經的人。他是怎麽知道的?又或者……他同那個人,有什麽關聯?

阿九偏了偏腦袋,腦子裏疑雲密布,一麵往前走一麵思索,不期一陣濃鬱的酒香撲麵而來,她一驚,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一個人抱了個滿懷,青瓷壺不由分說灌下來,接著便是一陣咕噥不清的嗓門兒,“來來來,陪本皇子小酌幾杯!”

她毫無防備,口裏被咕隆咕隆地灌了幾大口濃酒,平素裏滴酒不沾的人,驟然頭暈目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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