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路多歧

去路多歧

“我們今天去哪裏?”

杜衡深吸口氣:“哪兒也不去。”

安燃困惑。

“就在酒店歇一天吧。”

“……這是浪費時間。”安燃很實際。

杜衡望向她的目光益發深邃:“浪費一天,心疼?”

“嗯。”

“那你想去哪裏,說吧。說出來,我們就去。”

安燃拿出手機查了又查,有的距離遠,有的一天不夠玩,刷出各種評價,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值得去,她有點茫然。

更準確來說,她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之前兩星期,杜衡說去那兒玩,她就跟著去。不是一路都很好麽?為什麽她今天不說去哪裏了呢。

杜衡就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

時間一點點流逝。

“去哪裏都好。杜衡,你說吧。”

“我不知道。”

“你明明有……”她記得杜衡給她看過行程安排,每一天都是滿滿的。但杜衡說不知道,她也不能再說什麽。

她沒出過遠門,性子又悶。竟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去你想去的地方,安燃。”

杜衡慢慢從背後靠近她,輕聲說。

安燃皺著眉,最後終於放棄:“沒有吧。要不就在酒店歇一天好了。”

杜衡身子一僵。

“我說歇一天。你答應了?”

“嗯。”

“不覺得浪費,心疼?”

“……嗯。”

她忽然無聲笑了:“安燃。”

“嗯?”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嗎?”

安燃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問,所以她還像往常一樣,露出困惑的神色,看向杜衡。

如果是平時的杜衡,會笑著換一套話語解釋,或者幹脆演示給她看。

但這次杜衡什麽都沒說,隻靜靜看著她。

她直覺杜衡不想解釋了。

於是回想了一下剛才的問題。

“我想不到特別想去的地方。”她如實回答。

杜衡摸了摸她額頭。她的睡姿很規矩,頭發完全不會睡散。白天是個瓷娃娃,晚上就是個木頭娃娃。

“那你就隨我?”杜衡聲音輕輕的,“我說什麽,都信了?”

安燃覺得她有點奇怪,但不妨礙她點頭。

“你一路都安排得很好。”

——我玩得很開心。為什麽不聽你的?

可這句話,卻教杜衡徹底黑了臉。

——我一路安排的很好?你很享受被安排的感覺?

……你知不知道,你才十五歲,未來的五十年甚至更長都被安排“好”了?

“安燃。”她嗓子有點啞。

“嗯?”

“你至少也得長點心問下我,”她目光沉沉,“旅遊不就是要到處看嗎,為什麽想待在酒店裏,為什麽不想出去逛?就像你的生活隻能由你自己掌控,別人安排的再好,你也要警惕,他們為什麽要安排你的未來。”

安燃眨了眨眼:“為什麽?”

她問得自然是前麵那個。

被杜衡一提,她的確有點好奇,為什麽今天杜衡突然哪兒都不想去了。

杜衡嗅著她發間清香,慢慢一字一頓:“因為我想。因為我接下來想做的事,在這裏就可以完成。”

安燃一怔。

“我很想……想了很久了。”

當輕淺的吻落在額頭時,安燃目光很茫然。

杜衡沒有收到拒絕的意思——雖然她心裏很清楚,那隻是安燃在思考她在做什麽。

她不笨,應該很快就能明白過來了。

杜衡目光一沉,稍一用力將她按回床鋪,埋在鬆軟枕頭裏,安燃散落的發絲掃過她的臉。

她的吻很輕,流連過眼睫,叫安燃下意識閉了眼睛。這出乎意料的順從仿佛打開了心底某道閘門,一發不可收拾。

她吻上安燃蒼白的唇,溫柔含住,調情般輕咬了她的下唇,像是意圖點醒思緒昏沉的對方。

分明這個時候可以趁著她錯愕,索取更多。但本能和本心……

並不會時時一致。

安燃果然猛地睜開眼,推開了杜衡。

她的力氣並不大,甚至還猶疑——那是出於最後一絲難以理解的困惑。但杜衡真的順著她的力道起身,靜靜看著她。

“你很想?”安燃輕聲重複。

“對,我很想。”杜衡雖然沒有做更多親密的動作,但既然安燃沒有再推,她就保持傾身的姿勢,不肯後退一分。

“你順從了你爺爺和大伯的安排,繼承武館,當看家師傅,守著一大攤規矩活成老古董。我看不下去,想把你拽出那籠子。”

“不過我看不下去,動因算不上多高尚。”她突然自嘲地笑起來,“一樣也是出於私心。因我喜歡你,所以我希望你的未來是有我的……如果沒有,我也會做主,把自己安排進去。反正你總是半推半就的,遲早有天就習慣了我的‘安排’,是不是?”

“我自信……有能力辦到。”

安燃睜大了眼睛。

她的模樣越來越出挑。杜衡開始相信很多俗語,比如女大十八變。她永遠無法想象安燃徹底長開的模樣。

有一種瓷器是鈞瓷,即使燒成出窯,它始終還在不斷裂變。隻要不碎,千年不易。有人將這一奇景叫“鈞瓷開花”。

如果說安燃是遺世的瓷。

她不想錯過每一個開花的刹那。

喜歡這件事。

如果不說,安燃永遠也不會懂。

她今年可以帶安燃去雲南,明年去西藏,後年出國,看起來與安燃親密無間,但永遠都隻會是看起來——

以瓷器來作比眼前的少女,勉強算得上精妙。瓷器並不堅硬,但油鹽不進。

任你再溫潤如水,也不可能溶了青瓷。

杜衡懂得隱忍,但相較無望的隱忍,她還是會選擇正麵剖白。

她比安燃大七歲,更明白等待其實才是最奢侈的消耗,而自己未必耗得起。

“你說我這樣安排你,好不好?”

杜衡唇色蒼白,不過話語都還算冷靜。

“安燃,再大大方方的評價一次如何?”

安燃不說話。

杜衡在她床邊站直,雙手放進褲兜裏,聲音低沉:

“我和你的爺爺,大伯沒什麽區別。如果他們當時不是要你繼承安家武館,而是把你送到杜家陪我,那就沒有任何矛盾了……我也不會傻到和你談什麽自由。”

安燃垂了眼,杜衡知道她聽得懂。

“啊……錯了,其實還是有一點差別的。”

杜衡有些佩服自己了,思路清晰,表達流暢。唯一的聽眾也給予了最高的尊重,始終在安靜傾聽。

聽到這話,安燃原本抱膝縮起的身體顫了一下,慢慢仰起頭,看著她。

杜衡已經能猜出這動作的意思——大概對下麵要說的話很期待吧?

抱歉要讓你失望,安燃。

“他們隻想讓你乖乖聽個十幾年的話,又或者幾十年,說不準時限——也許等你堂姐日子過得不好想回來繼承武館,你就可以淨身出戶重獲自由了。我可不一樣。”

“我想安排你一輩子,安燃。”

她的話擲地有聲。

安燃始終沒有任何表態,縮在被子裏。

杜衡耐心很好,她在靜靜的等。安燃肯定聽明白了,她不說話,隻能說明她在思考,或者猶疑。

然而猶疑,就代表存在一絲希望。

隻是她等的時間也太久了——

杜衡終於還是不忍心,再站下去,更像是自己在逼安燃立刻做決定。

從來待她都恨不得捧著嗬著,教她開心點就好。現在這算什麽?

可偏偏又不甘心後退。

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任何退卻都是怯懦。這不符合她的原則——喜歡的,窮盡機心也要得到。

杜衡有些恍惚,從前沒想過如果喜歡上易碎品,經不起搶奪這麽激烈的折騰,該如何處理?

手機在震動,反而為凝重的氛圍找到了突破點。杜衡低聲說“我去拿外賣”,匆匆出了門。

過橋米線提上來時,床上被子疊成了豆腐塊,安燃不見人影。

浴室裏傳來嘩嘩水聲。

杜衡靠在窗邊,疲倦得閉上眼。

等她出來,兩人安安靜靜地吃完外賣。杜衡抬眼望她,安燃卻沒有看她一眼。

之後安燃就趴在一旁桌子上抄書,一副老僧入定模樣。

杜衡就站在她身後看,她的背影擋住了筆,看不清安燃在抄什麽書,當然她也不感興趣了。

中午過去。飛回S市的飛機要到點了。

安燃突然起身,認真收拾好書卷,放入行李。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杜衡的心越來越冷。

她曾幻想過安燃應和自己,紅著臉說喜歡的模樣。如果真的在一起,大約她的喜歡也很安靜。

那麽同理,她的拒絕……也該是安靜的。

理應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下了飛機,杜衡叫了的士,先送她回武館。直到在武館門前,安燃終於有了點不一樣的地方。

她站在門前看了許久。

慢慢回頭,看向身邊比自己高一些的女人。

“杜衡。”她輕聲喊。

杜衡知道煎熬終於結束了——

“雲南很好看,我玩得很開心,謝謝。”

“嗯。”

她頓了頓,突然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安常是安燃的爺爺,安少凱是安燃的大伯。”

安燃的聲音很好聽,說話一向平靜,語速不慢,吐字清楚,讓人立刻靜下心來。

她抬眼看向杜衡:“杜衡是杜衡。”

杜衡微笑著,雖然身體很冷。

“杜衡,是安燃的杜衡。”她低聲,糾正。

“杜衡是杜衡。”安燃重複,聲音輕輕的。

杜衡錯覺可能心髒突然停跳了,要不然怎麽會不供血、四肢僵冷?要不然怎麽會突然失語、笑都沒有力氣?

要不然怎麽會看著安燃轉過身,推開黑色的門走了進去,都沒拉住她呢?

杜衡是杜衡——

你是你。我是我。

是以……你的安排,我拒絕。

舊的煎熬結束了。新的煎熬,伴著寒冷永無盡頭。

安燃啊……

你把我燒成灰燼了。

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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