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
落崖
夜晚,大雪還在下著,似要把這世間淹個一清二白,空空蕩蕩。
第二日大早,地上的雪已經深厚及膝,慧珍忍不住獨自走到地裏,伸出雙手刨著那冰冷刺骨的雪。她想試試,能否把種進土裏的紅薯又掏出來,也可做幾天的食物,不免浪費在這雪地裏。可是這冰天雪窖的,讓人失去方向,根本記不著哪裏種的紅薯,哪裏種的小麥。而且,雪那麽厚,刨了一大堆,才見著小片土壤。沒過多久,慧珍的鞋褲就被浸入了雪水,寒氣襲遍她的全身,打了幾個哆嗦。她隻得空手而回。
全屋子的人都圍坐在火塘邊,本以為慧珍隻是去上個茅廁,沒想到看見這麽一個紅鼻滑涕,褲腿濕濕,一雙手變成兩根爛胡蘿卜的人兒抖著進來。眾人趕緊讓坐,讓慧珍烤幹濕氣,驅走寒涼。一問,才知道慧珍竟然妄圖到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裏掏挖那二三十個紅薯。
蘭軒不滿地抿抿嘴,“蠢女人”三個字又要冒將出來,但最後沒有任何言語,卻是轉出屋去,又提了弓箭要上山。前次收獲太小,根本不夠塞牙縫。這次再去碰碰運氣吧。二實也跟著出門。兩個女人很是擔心,可是又毫無辦法,隻得往包袱裏塞上幾個薄餅,囑咐他們一路小心。
蘭軒和二實踏著鋪天蓋地的雪上山了。沿途隻見積雪把大棵大棵的鬆樹都壓斷了。平時熟稔於心的小徑也被覆蓋完了。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吃力行進著,嘴裏呼出一團一團的白氣。天地間一片晶瑩雪白,萬物蟄伏,真真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兩人安了些夾子,迂回搜查了半天,哪裏見得著野獸的蹤跡,連根毛也沒遇到。偶爾隻有小巧的鬆鼠竄過頭頂的樹枝,碰落下來雪團,飛起一片雪霧。
“□□的!來年夏天老子把你們滅得斷子絕孫!”二少爺有些惱火了,對著躲藏不現的野物一頓粗言穢語。
王二實也很沮喪,他肚子有些空了,又舍不得吃掉餅子,就抓起一把冷雪往口裏填。忽然,隱約傳來一陣“吭哧啃哧”的喘氣聲。難道還有另一幫人在這雪林裏狩獵麽?
二人小心地圍過去,突然,蘭軒拉住二實,以指封唇,示意別出聲,另一指則點了點腳下。二實低頭一看,隻見雪地上清清楚楚地刻著一串獸蹄印。那蹤印狀似豬蹄,足蹤圓方,蹄瓣粗長,腳步邁得甚寬,一定是一頭重約三百斤的野公豬。
兩人壓住內心的驚喜,順著蹄印追蹤過去,聽得上風處有“呋呋”出氣聲,悄悄透過樹枝一看,隻見遠處一頭棕褐色的家夥正長著嘴在雪地裏專心拱著,一對白色獠牙威風凜凜地衝前刺著。嘿!就是一頭大肥野豬,看它那魁偉的身子,怕有四百斤重。難不成它聽到二少爺的咒罵,擔心明年子孫後代的命運,就舍身忘己地奉獻出來了?
蘭軒和二實大喜過望,立時觀察這裏的地形。隻見左邊是斷崖,野豬斷不會往那邊逃。後麵是一排密密的鬆柏水杉,它要往裏麵去,定會左彎右拐,減了逃命的速度,是自絕於命。蘭軒這邊是高坡,任它膘肥力大,凶猛異常,也衝不上來。唯一的逃生缺口在右邊,那是相對開闊的灌木叢。這頭野豬八九不離十要落入兩人手裏了。看來是老天開眼,今日特意送上來這美味!
王二實輕輕繞到右邊,把身上所有的捕獸夾都安放到了雪裏。自己再抽出背上的尖刀,等著要和那頭野獸鬥個你死我活。一切準備妥當之後,他衝二少爺做了個手勢。
那頭野豬已經刨出了地下的巨大塊莖,啃得稀裏嘩啦的,它也是餓得慌了,貪婪得全失掉了警惕。二少爺用力拉滿弓,把利箭搭上去,居高臨下地瞄準了野豬。然後,他輕輕地咳嗽一聲。野豬丟下嘴裏的食物,停止咀嚼,探吻豎耳,警覺地四處張望著。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二少爺的箭對準它肩胛處的心髒部位激射出去。
一般,二少爺是不會失手的,那一箭通常是一發斃命。可今日遇上的是一頭狡猾的老公豬。箭翎在弓上擦出的微細聲響令它一調頭,箭頭偏了一點。
野豬吃痛,哀嚎著就往右側逃竄。不料一隻腳踩著了夾子,頓時斷了。又見一個人拿著一把火把在麵前凶惡地揮舞著,野豬隻得退回來,往後麵林子裏亂竄。
突然“嗖嗖嗖”,三隻箭一起飛過來,栽進了野豬的肥屁股裏,頓時把它變成了一頭箭豬。二少爺隨即從高坡上一躍而下,追了過去。二實見野豬差不多是窮途末路了,就在右側多守了一會兒,以防昏豬又逃回來。
受傷的野豬急紅了眼,它猛衝猛鑽,竟然把好幾棵拳頭粗的小樹給生生撞斷了。一路灑下了大塊鮮紅帶泡的血跡,看樣子活不了多時。蘭軒緊追逼趕,把後麵跟著的王二實遠遠落下了。
王二實在後麵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追進了落熊溝。這溝地形複雜險峻,遍布懸空漏洞,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山,墜落到地。獵人一般都不輕易入溝。他極目遠瞭,望著二少爺細小的身影正在追捕野豬。王二實焦急萬分,高聲呼著主子,提醒他。可是蘭軒根本聽不清楚,他馬上就要逮到那頭垂死掙紮的肥豬了,正高興呢。忽然,一丈之外的野豬四腳踏空,瞬間陷進雪洞裏,不見了。二少爺也覺邁出去的右腳虛虛的踩不實,惘然間,身子一落,也掉了下去。
慧珍和春巧不在火塘邊烤火。她們忙著把那豪華奢靡的毛大氅剪爛,分割成塊,要重新裁了縫在一起給孩子們做厚被。上次已經剪了兩件,改小給孩子們穿了。
窗外又有輕盈曼妙的雪花洋洋灑灑地舞起來。兩個女人停下手中的活,惆悵的目光從窗格子望到極遠的山崗去。那裏奇峰突兀,玉琢銀裝。宛若冰肌雪膚的女子在靜靜守候遠行的丈夫。
院門“哐”的一下被推開。兩個女人對望一眼,都丟下手裏的針線,同時跑了出去。
王二實不知是冷還是餓,抑或是累的。總之他已經奄奄一息的模樣,歪坐在地上。瞧見慧珍後就流出了兩行眼淚。
原來他老遠目睹二少爺跟野豬,一前一後地落下山。當時就嚎啕大哭著下山去尋。他嗓子都吼得撕裂了,卻人屍不見。眼見天不早了,如果不盡快找到,這冰天雪地的,就算二少爺還活著,也熬不過一夜的冰凍。山下麵離蘭慧園倒也不遠了。他便趕緊回來通知,多幾個人去找總是好的。
這悲催的!慧珍一聽,頓時急火攻心,一股鮮血從嘴邊流出來。但她來不及傷心,趕緊令春巧去後山的小屋裏找老獵人,自己則先行同二實去搜救蘭軒。臨出門,她交代蔣鴻龍,要看管好弟弟和婆婆。當初三奶奶好蓮失蹤的時候,蔣鴻龍在城裏的時候已經看管過一回了。他也知道此回事關重大,便老成地讓幹娘放心,一定要把二伯帶回來。
鵝毛大雪被勁風吹得直往口鼻裏灌。二實來時的腳印幾乎又要被風雪清除掉了,隻留下點點淺痕。二人雖然身在寒天凍地裏,心裏卻燃著熊熊的焦慮之火。慧珍更是邊走邊泣,滑落下來的淚水一會就結要成冰花。
二人到達目標地後,好一番查找。
還是慧珍眼尖,瞅見一處雪堆上幾個黑黑的小點。過去一看,是箭的翎羽尾。二人趕快撫掉上麵的雪,一頭豬屁股露了出來,小尾巴被一隻手緊緊地攥著。這下恨不得多生幾雙手,迫不及待地扒雪。
不一會,蘭軒就被刨出來了。他從山上掉下來,被山壁上的藤蔓掛住一下,又剛好落在一簇灌木上。他憑著殘存的意識,瞥見野豬也落在前麵,不知死活。他便拚上最後一口氣,蹣跚著龜爬過去,一手揪住了豬尾巴,方才昏迷過去。
二實從懷裏掏出帶來的烈酒,扳開二少爺僵硬冰冷的唇齒,往裏灌。又扯開他的衣襟,噴了幾大口到胸膛上,然後急速地來回推擦著二少爺的胸口。胸前的肉都被推出了絲絲血痕。
二少爺依舊緊閉雙目,不見醒來。慧珍緊張地看著王二實的動作,也不知道怎麽幫忙。二少爺遲遲沒有反應,兩個人的心一直往下沉啊沉!
王二實有些絕望,他住了手,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旁邊的大肥野豬這時動彈了幾下腿腳。它居然也沒死掉。它先掉到一棵大樹上,又彈到了一處高高的雪堆上,此刻才往黃泉路上奔。
王二實腦子一動,一個點子計上心來。他起身朝四周察看了一下,看見十米遠的地方有個山洞,那裏背風避雪,還是幹燥的,應該要暖和一些。二實便叫慧珍把二少爺往山洞拖,自己則緊握野豬的兩條後腿,先往那邊去了。
慧珍把兩手插到蘭軒的腋下,拖著往山洞後退。要在平時,蘭軒這一身結實的肉,她就是把吃奶的勁費上了也拖不動。這要緊的當口,她竟然拖起來了,加上雪地滑,她一會就趕上二實了。倒是二實,那頭野公豬太沉了,時不時的還要掙幾下,更增加了他的難度。
二人終於拖到了洞口。這洞底上沒有積雪,地麵上是亂石崢嶸。王二實沒有遲疑,拖著野豬就過去了。可蘭軒並不是一頭豬,慧珍實難把他從這亂石上拖拉過去。於是她把蘭軒翻過來,讓他全部體重傾倒在自己的背上,然後雙膝並跪,兩手撐地,托著蘭軒爬進洞裏。
地上的小石頭棱角尖利,慧珍的手腳又凍過的,她的膝頭和手掌生生地被壓進石頭裏,說不出的鑽心錐肺,說是一種酷刑也不為過。她低著頭,咬著嘴唇,深吸一口氣又連爬幾步。
王二實喘著大氣,把肥豬翻了個四腳朝天,肥豬隻剩下“哼哼”的份了。沒有停息片刻,他從背上抽出了鋒利的劍。見慧珍背得十分艱辛,他又來接過二少爺,抬到野豬旁。然後,他把劍往豬肚子上豎著切了開來,一股熱血濺得慧珍滿身。緊接著,二少爺被他抱起,擠著豬腸豬心,坐臥進去了。
這血淋淋的場麵看得慧珍心驚膽跳,但她也懂了,愣是沒有眨一下眼睛,一直守著二少爺。
過了半柱香的時間。豬肚子不再往外冒熱氣了,二少爺蘭軒的臉已經褪盡青色,有點人氣了。慧珍和二實瞪著他等著。果然,他的眼皮抖了抖,掙開了。看見眼前的二實和慧珍,一絲迷惑閃過他的臉。但他回想片刻,就搞清楚了。蘭軒開口道:“野豬呢?”
慧珍和二實把他扶出豬肚子,攙到一旁已經生起的火堆。蘭軒一身腥臭撲鼻,自己先受不了了,他嗔道:“你這臭小子,想的什麽爛主意!爺下回把你放進去試試。”其餘二人深知他潔癖,都傻笑著不答。
蘭軒怕熏著慧珍,毀了自己形象,就離得慧珍遠遠的。其實慧珍全身爛泥汙血的,也好不到哪兒去。三人割些豬肉,烤了吃得飽飽的,大大恢複了體力和精神。春巧去搬救兵,一直沒見來。三人便商量著趕回去,估計天黑不久,就會到家。可是野豬太重,外麵風雪正急,卻沒法搬回家。慧珍提議先放到這洞裏,等風住雪停了,再來取回。這提議遭到了蘭軒的白眼。二實好心解釋道:“大少奶奶不知這山裏野狼的厲害,要是它們尋到這裏,一頓飯的功夫就把這豬啃成光骨架。”
二實也發愁,看來隻有先砍下幾塊,能扛動多少就扛多少。其餘的隻好扔在這裏,聽天由命了。蘭軒還是一副白眼拋去:“傻小子!敢情你的聰明勁是用在折騰爺身上的?”慧珍和二實不語,等著二少爺的機靈點子。二少爺也不詳細解釋,他這個人就是這樣驕傲得令人生恨!隻見他起身對著野豬就是一頓猛削狂劃,好似在報剛剛被玷汙的大仇。
野豬被去除掉內髒,分割成稍小的塊。
二少爺令二實找了一捆藤條,分成數節,把每一塊肉都鑽洞穿了起來。然後又叫王二實提著肉攀爬到樹上,一塊塊地牢牢地懸掛在了樹梢。這倒是好辦法,不過還是一樣會把野狼招來啊!如果改日來拿肉時,碰見樹底下圍著一圈垂涎三尺的餓狼怎麽辦?慧珍又提出自己的疑問。這回,蘭軒不再拋白眼過來了,他哼哼冷笑兩下,道:“那倒還省掉我找去它們的麻煩了。看到底是它餓還是我餓!誰吃下誰!”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