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念俱灰
萬念俱灰
蘭軒倚在大椅上,麵前站著一排妖嬈的女人。她們穿得花紅柳綠,袒胸露乳。搔首弄姿地向蔣府二少爺投來媚波陣陣。
依紅閣的媽媽像隻蒼蠅一樣地圍著二少爺直嗡嗡。這個出手闊綽的財神爺,真是好多年不來照顧她的生意了。今晚她把所有的姑娘都一一擺了出來,一定要他讓挑中一個,不能讓咬餌的大魚溜走了。
蘭軒皺著劍眉,挑目乜斜過去,並不表態,一會兒又端起桌上的酒杯。
媽媽二目睽睽,察著他的臉色,知道這撥姑娘沒戲,就又呼進了下一撥。被換掉的一撥煙花女子唉聲歎氣地退下了。沒賺到錢也是真的,但這等品貌氣概的客人,全不是外麵那些獐頭鼠目之輩。看著就叫人生愛!她們哪年才能遇得到的?有機會和他顛鳳倒凰,鴛鴦帳裏耍戲一番,也是格外有幸的事呢!
又一撥狐媚女子排在麵前。蘭軒把手中的酒杯一揚,喝幹了。他的眼角掃到其中一個女子。那個女人細皮嫩肉,低眉順眼的,不跟其餘的一般囂張,好像還有些怯生生的,有點悲愁。蘭軒放下酒杯,用手點了點她,叫道:“你!過來!”
媽媽會意地帶著其餘女子撤了。浪聲浪氣地說:“我們就不耽誤爺的好事了!爺要玩得盡興喲!”
女人坐到了蘭軒的身旁,蘭軒把著她的小手倒酒。他已經喝得昏頭神腦了,還在喝。女人有些替他擔心,不願再倒酒。蘭軒昏昏然冷笑道:“你總是這麽不聽話,一點都不乖!”他忽地又抱著了女人的頭,把自己醉得紅燙的臉緊緊地貼了上去,呢喃道:“你是想我了吧?你方才回來瞧我!我也想你!想得真苦啊!你別怕!我帶你走,離開這裏,一起走。你別又把我丟下了!”
女人的臉被他的雙手捆得有些發疼,但她被這個癡情的男子弄得有些感動了,便溫順地倚在他的懷裏,柔弱地接話下去:“好!我們一起走!我不會把你丟下的,你也不要把我扔下。”
男人卻突然把女人掀開了,自己也打了一個踉蹌,扯著粗紅的脖子怒吼道:“又在動你的花花腸子!別想騙倒我!你弄了一個什麽兒子來,要替那個廢物守一輩子是麽?”他的臉紅得像塗了大塊的胭脂,眼眶裏也是火紅火紅的了,似乎要從眼珠子裏滴出血來。模樣很好笑,神情卻可怕!
蘭軒亢奮起來,他把有些嚇呆的女人一推一抱,抗在自己的肩上,挪到床前,像扔麵袋一樣地把女人丟到了被褥上,隨即自己也搖晃著壓了上去,吐著酒氣,還在不停地說:“我給你!好不?你想當娘,就做我兒子的娘吧!你給我生兒子。我隻要你……你給我生兒子!慧珍!你也想的,你一定想的,想給我蘭軒生兒子!”
二少爺正常時話少得緊,沒想到醉了反而說得如此滔滔而順溜。女人被他滿口的“兒子”攪渾了腦子,忘了平時所受的訓練,愣愣地由得客人自己動手。
自慧珍母子回蔣府以後不久,二少爺成日喝得爛醉,也不管外麵的事了,三奶奶好蓮的事也交還了。好蓮對慧珍和蘭軒二人的關係有所察覺,所以她也重新撐起家業,由得蘭軒混去。
慧珍就當無事人一樣,重新拾起二房的經營,一心一意地打理。他的哥哥為人忠厚老實,做事勤勉,也幫了她大忙,被慧珍調到了客喜酒樓任總管,慧珍就可以完全不管那邊了。她還把冉氏所生的,其中一個比較機靈正派的弟弟安到了濟世堂當學徒,另一個弟弟因為有些歪心黑肚的,繼承了後母的一些壞脾性,她也就沒有理會冉氏的再三拜托,並沒有安排其做事。
這日大早,因為二奶奶麗娥有些發燒拉肚子,慧珍本想帶她去醫院打一針,但二奶奶哭得竭斯底裏,就是不去。
慧珍隻得令人傳了大夫進來,開了一副中藥。藥罐子裏的水“咕嘟咕嘟”地燒開了,苦澀的藥氣溢了出來。慧珍拿了碗勺,正待舀藥湯起來,就聽見前園子裏咋咋呼呼的,一陣淩亂的腳步和招呼聲,好像是出了什麽事情。
她擔心地出院子探聽,剛一出頭,幹兒子蔣鴻龍便一頭撞進她懷裏,一張小臉驚恐無比。他一見慧珍就拉著她的手往外牽,哭道:“幹娘,不好了!二伯被人殺了一刀,流了好多血,不知死活。”
手的碗勺“哐當”一聲脫落下地。緊接著三奶奶好蓮也急急地闖了進來,埋怨道:“整日家不知在幹啥子?慧珍!借春巧幾天。簡直沒有可用的人了!梅紅也嫁人了。 翠兒留下服侍二奶奶。過幾天你得去挑幾個中用的小丫頭回來了。春巧,春巧?”
春巧脆生生地應著跑了出來,沒弄清怎麽一回事,就被三奶奶一把抓住,往外拖走了。蔣鴻龍詫異地瞧著幹娘,她的腳仿佛生了根,怎麽也拖不動。他隻得自己一人跑了,去追三婆婆好蓮。
慧珍獨自一人留在院中,垂著雙手。外麵安靜下來了。她的耳膜卻被巨響擊得一膨一脹的,是她激跳的心子。
她木木地彎下腰,想把剛剛從手裏掉落的碗和勺子,自地上拾起來。她神思渺茫地伸手在地上刨劃了幾下,明明東西就在身側,她的手卻在身前亂舞。
小承鑫原本在院子的樹下掏螞蟻窩,被大人們打擾了,便手舉一根樹枝,呆呆地候在一旁。此時他奇怪地看見娘好像變成了一個睜眼瞎,有些害怕,就跑過來,把碗勺撿起了,交到慧珍手裏:“娘!”一雙粉嫩的小手捂著慧珍的臉頰。
慧珍的眼神清醒過來,她看清眼前是兒子,便一把抱住,把頭埋進兒子的小肩膀裏,有熱熱的**浸進了小孩子的衣裳裏。她顫抖飄搖的身子差點把小承鑫也帶倒在地。
好一會,慧珍吸了幾下鼻子,起身,揭下繩子上晾曬的帕子,鋪到臉上抹了抹。她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拿起笤帚掃了掃,又丟下了去屋裏看了看婆婆麗娥。麗娥藥還沒吃,就睡著了,還夢出了口水。慧珍稍微心安,待要拿出針線來做,又轉而去數數昨日收上來的賬單。
最後,她到底空著手直直坐了下來,什麽事都幹不成。呆坐在那裏細數時間流淌的沙礫。
蘭園內,蘭軒躺在床上閉著眼,神態安寧,腰腹處已綁纏了白紗。
一撥西醫走後,一撥中醫又來了。
所有的大夫看過,都說沒有刺中要害,實在幸運。三奶奶定下心來,才仔細盤問一旁低頭伏耳的王二實。
原來,淩晨二少爺從依紅閣出來,他已經喝得搖搖晃晃的,不知南北。經過一道小胡同的時候,突然竄出來一個人影,舉起亮晃晃的□□就紮他。
還好,王二實如約去接他,半路上正碰上這嚇人的一幕。他急於救二少爺,三拳兩腿把那凶手打跑了,也趕不上去追。王二實背著二少爺狂奔到醫院,一番急救後才抬回府來。
二少爺平日不把人瞧在眼裏,十分地傲霸,樹敵多。這凶人也不知從何查去。
三奶奶責備了王二實幾句才走,忠厚的小子紫了一張臉,心中一直擔驚受怕,此時才心子落地,但還是後怕地蹲著哭了出來。春巧好心地遞了一碗水給他。王二實謝過,也不喝,抱頭蹲了一時,才起身離開了。
春巧一個人在院裏煎藥,忽然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舉目望向外邊,一雙熟悉的繡鞋在門邊左右警覺著,想移了進來。春巧輕輕喊道:“進來吧!正睡著呢!也沒有其它的人了。”慧珍加快腳步,也不敢瞧春巧,微側了身子進門,直接進了臥房。
輕悄悄地掀簾向內窺視。床上的人哪是睡著的?有精有神地睜著一雙俊目,正炯炯發亮地等著望過來呢!慧珍嚇了一跳,放下手中的簾子,轉身要逃。
門內的男人開口道:“我沒死!你失望了吧。且趕緊去抓一副草藥交給春巧,把我一下結果了事!”
慧珍沒了擔憂,滿心的傷悲頃刻間化為怒火,回頭頂了過去道:“要死就死在外麵,別回來叫人瞧了厭煩!”
天啦,這個死女人!她何時成為這等尖酸刻薄之人了!
蔣蘭軒一弓身子,要起來,卻把傷口弄裂開了,一股鮮血霎時浸了出來,把厚厚的白紗布染得刺目。他憋不住痛,“嘶”地咧巴著嘴,牙關緊緊地上下互抵著,分散著胸腹上傳來的劇痛。
慧珍在外麵聽得這微小的動靜,終究忍不住,又打起簾子,入門來。
好久沒有正眼瞧過他了,一時竟有些認不出。他仿佛變了一個人,眼底烏青地懸掛著一雙衰催的眼袋。額上的三、兩皺紋深深地橫刻著悲愁。一張薄薄的紅唇完全淹沒在雜亂叢生的烏黑胡渣裏。這哪裏是風流倜儻、不沾一塵的二少爺,分明是一個苦困潦倒的中年大叔!
慧珍立在門邊,遠遠地望著床上那個陌生的熟悉男人。男人也用晶晶亮的一雙黑眼炙烤著她。兩股視線無言地絞纏在一起,碰撞、爭鬥、迷惘、愛戀……種種都要把慧珍的元氣給抽離開去。最後,她費力地解開了眼神撤退,頹然地後退幾步,身子重重地靠在門上。木門發出沉悶的聲響,把她自己嚇得抖了一下。
床上的男人把鼻子“哼”的一聲,他歪斜了嘴角,發出了輕蔑的笑聲。隻聽他說道:“我還沒那麽禽獸!這個樣子都能把你睡了?”
慧珍刷地一下白了臉,她低低地咒罵道:“快住嘴!休要再提那事!你已經得了報應!”她的胃疼得抽搐,兩隻手不由得往胸口處捧去,好像隨時要接住爆裂出來的心。
“嗖”地一下,床上的人竟然瞬間移到了她的麵前。蘭軒扶住了她的雙肩,把她端立在自己麵前,然後伸出一隻手,抬起了慧珍的下巴,使她與自己來個麵對麵。兩人的鼻息混雜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高熱的溫度。
蘭軒沙啞了聲音,他微啟薄唇,一對牛目直直地瞪著慧珍,道:“什麽樣的報應都隻管來,我不怕!我今日隻要你一句話……你——跟不跟我走?”
走?跟他走?
慧珍並沒有與蘭軒對視,她耷拉著眼皮,視線斜斜地眺著自己的右後側。蔣蘭軒的提問赫然擊到了她的神經,她不由轉動眼珠,抬起眼皮,仰望了他一眼。眼前是一張熱切誠摯的臉,是這三年來,常常出現在她夢裏的臉!
“跟不跟我走?跟不跟我走?” 慧珍的心底一再重複著他的話。
這樣的話從他嘴裏吐出來,還真是動聽呢!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是個女人都會脫口應答:“好好好!帶我走吧!走得遠遠的!”
兩隻小手捏得緊緊的,指甲都深深地嵌進了掌心的肉裏。這樣的疼痛才是真實的!慧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廓頓時擴大了一倍,滿滿的氣脹住了胸膛,使她挺直了腰。聲音低微卻清晰入耳:“你在說什麽?難不成發燒了?——春巧!春巧!”後麵的稱呼,慧珍突然大聲起來,音色尖利恐慌。她急躁地把蘭軒的手從自己身上刨劃掉,忙亂地返身衝出了屋。
屋外傳來她變樣的嗓音:“藥怎麽還沒有煎好!我走了!”一個字比一個字低微,可見得人已經逐漸跑遠了。
屋裏,蘭軒失神地呆立著,頸椎斷了似地後耷著腦袋,眼睛直直地盯著
天花板。半響,他一聲獅子吼,捏緊拳頭朝自己的傷口,狠狠砸去。
“哐當”一聲,碗掉在了地上,黑棕色的藥湯播灑了一地。藥早就煎好了,春巧故意在外看著門。這許久了,得來的是一跑一吼!
傷好後,蔣蘭軒一溜去了林城的新山莊,再也不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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