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難逃

在劫難逃

“正事正事!”蕭疏桐汗顏,正事沒談,跟人先吃了個天南海北。

閔先生整暇以待。如果蕭疏桐知道閔榛的心思,絕對會撒腿跑的。隻可惜,再說一次,他不知道啊不知道。

“你那個施工不能繼續了!那是文物啊文物!”

“哦,太平天國的?”

蕭疏桐瞪眼,都說了是南宋的,這人不長腦?“南宋!南宋!”

“哦,南宋?”

蕭疏桐深呼一口氣,重重坐了下去,開始科普小知識課堂時間。

“南宋高宗時,雲間出了個有名的才女,朱姓名克柔,精專繪畫,並以此作為緙絲素材。所作人鳥獸石,無不細致絕倫,精巧疑鬼。其緙織技法嫻熟,‘運絲如運筆’,獨創的‘長短戧’緙法,就是後來的孱緙法,沿用至今。”

蕭疏桐停了下來,盯著閔榛看他的反應。

閔榛托著下巴,但笑不語。

蕭疏桐隻好繼續。他攤開那份資料,指著其中一張影印圖說,“你看這塊碎布,雖然經久腐爛,顏色也退了,但是還是能看出緙絲精致的紋路來的。很典型的‘長短搶’,多層緯線,長短參錯互用,圖案極為精巧細膩。”

閔榛看了,不置一詞。

“你再看這裏,”他指著另一幅圖,“這裏原來繡有字,雖然破損了,但還是能看出是‘朱’字。下麵的幾行小楷字樣,太破損了,估計大概說的是墓主人生前的女工作品,以示賢德雲雲。”

看著蕭疏桐期待的眼神,閔榛心想自己再不領會,估計他會氣急敗壞的,於是閔先生深思沉吟片刻,說,“你是說,這有可能是朱克柔的墳墓?”

蕭疏桐眼神放光,激動地一把抓過閔榛,“沒錯!”

“何以見得?也許隻是墓主人的收藏呢?”閔榛忍不住潑冷水。

蕭疏桐搖頭,“也有可能,但是從出土的其他物品來看,童子牡丹發簪,花瓣簪,額帶飾,想來墓主人應該是女子無疑。女子葬品通常都與墓主人生前的事跡身份有關。而出土銀器中的銘記上均留有‘朱剛’字樣。”

“那又怎樣?”

“朱剛就是朱克柔啊!”蕭疏桐一把坐下去,盯著閔榛,“朱克柔生平卒年不詳,傳世的絲作也不多。至今被鑒定為真跡的僅有七幅,大部分還都被順拐到台灣去了,全收在博物館裏。”

“這麽說她的作品很有升值空間咯?”閔榛抿著嘴笑。

蕭疏桐鄙夷地看著他,但不得不點頭。

“哎呀呀,挖到寶貝了。”閔榛翻了翻那本資料,陷入沉思。

正如前麵所說,閔榛自己也承認了,他是考古外行,但是他多年的投機倒把研究古玩曆史的實戰經驗還是讓他一眼就看出來蕭疏桐犯了一個大錯誤,導致判斷整體偏移。但他並不以急於指出,反而正思忖著是不是應該配合著給蕭疏桐弄一個南宋的千年古墓出來,安慰一下他求墓若渴的心情。

隻是真的去挖朱克柔的墓有點困難。匠人最為人輕,為史學家和軼聞好事者不齒,留下來的文獻記錄少之又少。連具體的籍貫都難尋得蛛絲馬跡,更別說挖到實質性的墓葬。

這個墓是擺明著百分百沒什麽文物價值,閔榛才可能得以利用。要是不幸出來個珍惜墓穴,不出一天,閔榛就可能真的要停工,連本帶利地賠進去了。

他才沒有興趣花力氣為文物局找事情做。

閔榛眯眼看著蕭疏桐,“現在怎麽辦?”

“挖!”蕭疏桐拍板,“但是要保護!而且要找專門挖掘隊。緙絲不好保存,存世之作大多為明清兩朝,良莠不齊,難出珍品。如果真的挖出了大家名作……”

閔榛點頭,繼而又搖頭,“可惜文物不能私人收藏啊!”

蕭疏桐斜眼看人,鄙夷道,“你這人就不能有點境界嗎?那是文物!什麽叫文物?文物就是放著除了證明點曆史存在感一點用都沒有的東西!”

閔榛瞪大眼看著他。

啥?

“本來就是不能吃不能穿,偶爾用來振興一番古玩市場,豐富一下改革後人民的精神世界,證明一下中國已經解決溫飽開始追求形而上,要不然就是用來體現一番僑胞和海外友人對中華古文明的眷戀友好之情。其實除此之外,也真沒什麽大用場。”蕭疏桐歎息,“不過,對於曆史研究來說,還是有實證作用的。所以我讚成考古挖掘,文物研究。既然不能滿足物質需求,就隻能保護起來。要保護啊!”

閔榛啞然失笑,“曆史難道就有用了嗎?”

“怎麽沒用!”蕭疏桐握拳,“讀史明智,以史為鑒,懂麽?”

閔榛擺手也不和他爭,隻是問,“那要不要一起參觀一下,震驚世界的緙絲大家的出棺?”

蕭疏桐呆了,愣了半天才喃喃問道,“我,我可以去嗎?”

閔榛失笑。騙不去你幹嘛還盜人祖墳?誘惑道,“挖掘現場應該很震撼人心吧,切身體會才能出真知啊。”

蕭疏桐猶豫了半天,還是犯了一個革命大忌——在敵人的利誘麵前,沒有經受住革命的考驗。他……答應了。

第二天,閔榛很順利地把人騙到了老遠的挖掘現場。可惜天公從來不作美,漫天飄起了綿綿細雨。最要命的是,入夏後連日來酷熱難耐,這會兒的雨灑下來沒落地就被地表的熱浪蒸發了,堪比高水準的桑拿室。蕭疏桐剛吃完早飯,從寢室出來這一路,汗流浹背,成了饅頭。上了車,閔榛將車窗全關,空調大開。

上路後,閔榛想方設法讓蕭疏桐開口,以期增進彼此之間的了解,化陌生為熟識。怎奈不知何故,許是空調開過頭了,蕭饅頭打從上車就開始冷卻,成了速凍饅頭,麵有鬱色,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任閔榛如何引導話題,饅頭愣是沒怎麽開口。

閔先生心裏很感慨。果然做討好的那一方很需要技巧,也很需要毅力。既要小心翼翼不至招來厭煩,在被拒後又要若無其事寬容大度。心裏不覺對萬惡的方錚馳也產生了憐憫和共鳴。

一路無話,隻好在沉悶的氣氛中,數著窗外的雨滴到了工地。

墓室主穴表層周圍的泥土已經被鏟車鏟開了,因為下雨,集土坑積起了水。考古工作人員和幾名工人跳入坑內開始用手挖。

盡管天氣條件不允許,但是群眾們還是很熱情,裏三層外三層的說法簡直就侮辱村民們的一片熱忱。這麽說吧,當天村裏是萬人空屋,家裏的板凳全都搬到施工現場去了。哪一家不是拖家帶口,呼朋喚友。青年勞動力都被派到了前方搶占有利據點,一時間呼啦啦的一片鋤頭耙子,黑壓壓地直聳入雲,好不壯觀。

早就退休沒了牙的老村長感慨啊,上一次這麽萬眾一心還是村裏最後一次組織看《紅燈記》的時候。後來就聽見改革春風吹滿地了,群眾們都忙著吹風,家裏的板凳就閑置了幾十年。想不到啊想不到,主席保佑,還是讓老漢重新看到了團結就是力量的火熱場麵。

老村長抹淚兒。

除了附近的村民,幾個自稱民間考古專家的“有閑之士”也端著盒飯蹲在一旁,一口唾沫一口飯粒地噴著,大談肆談自己的經驗推斷。激進大膽的斷言這搞不好是貴妃命婦的墓葬,一鋤頭下去就是論斤論兩的文物;保守謹慎的猜測,江南一帶,自古能才輩出,要是能挖出個古代雅士博學之家,也是功德一件。

相比之下,專家們都很淡定,甚至有點淡定過頭了,縮在陰涼處,頗有打哈欠的衝動。一個個目光呆滯,咂著嘴巴,就等著盒飯收工。

在群眾的注目禮下,蕭疏桐呼吸了幾口郊外難得的新鮮空氣,終於一掃車上的陰霾不適,重新發酵起來。活過來之後,突然變得極其好奇,哪裏都想摻和一腳。急得挖掘隊長一領子把人拎出去才算完事兒。

說實話,這是蕭疏桐第一次親臨挖掘現場。以前當然也曾有過機會。那次蕭疏桐理了兩星期的包袱,馱著就跟老頭去了遼寧。無奈蕭疏桐在關鍵時刻,號稱鐵骨錚錚的消化係統居然鬧起肚子來,倒在了墓地門口。趙焱,就是錢老頭帶的那個小碩士,得瑟吧唧地把一張自己站在幹屍旁邊笑得無比惡搞的偷拍照片在蕭疏桐麵前炫耀了好幾回。蕭疏桐那叫一個氣啊!哎,算了,丟人的事不提也罷。

這次雖然不是什麽大墓,但一想到等會兒從地底下不定能挖出什麽寶來,蕭疏桐就熱血沸騰,頗有種掉進懸崖找到武功秘籍的激動感。

閔榛看著蕭疏桐一會兒哀歎,一會兒興奮的樣子,不覺好笑,連工地負責人和他商量開工的事都沒怎麽在意。

突然,一個沾滿泥土的長條物浮出來,是破損的棺木!

越來越多的泥土被挖開,墓穴形狀逐漸顯現,抽完水後,墓內零零碎碎的陪葬品也浮出水麵。令蕭疏桐失望的是,陪葬品中的緙金銀玉石均散亂,破碎不堪。眾專家麵麵相覷,也是一臉疑惑的模樣。

“怎麽好像被人盜過了的樣子。”蕭疏桐小聲嘀咕道。

一旁的鑒賞專家,一個銀花頭發絡腮胡子的老頭點頭,眯眯笑,“準確的說,可能是被人挖墳複仇了。”

“複仇?”蕭疏桐詫異。

胡子用刷的子小心掃開了一層浮土,指著顯露出的斷幣,凝重說道,“你看這是明顯被人為斷開了。其他的陪葬品也基本出現了這種情況。很不對啊。”

“怎,怎麽不對了?”蕭疏桐顫聲問道。他最不喜歡這種玄玄忽忽的東西。

“你想啊,陪葬品被毀壞成這樣,不可能是一般盜墓者所為。推斷看來,有三種可能。”

“哪三種?”蕭疏桐好奇。

“第一,仇家尋來了。不過,這個墓主人估計是女子。挖婦人墳墓尋仇倒是不多見。第二,當然,也有可能就是遇上了一群喪心病狂的盜墓賊。盜墓的三教九流,說實在的,什麽人都有。盜個金銀,開了棺之後發現女屍生鮮可人,觸之肌膚吹彈可破,膽肥色心起,於是又順道奸了女屍,一時淫念狂生,興奮之下毀了墓室……”

蕭疏桐差點要把早餐吐出來了。下車後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胃液此刻又洶湧得厲害。“我還呂雉嬌妃呢,您老別說得這麽惡心成麽?”

胡子嗬嗬樂道,“學考古的,沒有幾個古屍段子哪能混世啊?小夥子,你也忒沒定力了!”

“誰說我是學考古的!你別罵人!”蕭疏桐瞪眼,“我是學曆史的!”

幾個學考古的很不客氣地撲哧笑了出來。

“史者,考古之母!”這是錢派祖訓第一條天規,蕭疏桐都記到骨子裏去了。

胡子哈哈大笑,“這小孩多可愛!年紀輕輕的,別老想當母。說說奶奶是誰啊?”

蕭疏桐困惑,“奶奶?”

“你不是說曆史是母嗎?那麽教你的先生必定就是母之母咯,那還不是得尊稱一句奶奶?”

一席話說得挖掘隊眾人哈哈大笑。他們心裏都明白得很,這一趟根本挖不出什麽好東西來,不過就是普通的一座墓穴,若是有人可以解悶逗趣兒,過程就是快樂很多。

蕭疏桐氣結。眼一翻,想了半天驚天動地的開場白,例如“俺師傅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梁山道人某某爾等鼠輩還不速速前來叩首”雲雲,愣是沒順過來。心說老家夥,您徒弟這就要給您丟人現眼了。於是隻好老實說,“錢直方。”

“什麽?錢直方?”胡子聞言居然大驚失色。另外幾個人也都停下了手裏的活兒,也是一臉吃驚。

“是啊,怎,怎麽了?”蕭疏桐被他們一驚一乍的樣子也嚇蒙了。

胡子上上下下打量起蕭疏桐,半晌終於出聲了,“怪不得口氣這麽狂妄呢,原來是錢直方的徒弟。哼!”他重重地將鏟子□了下去,頗有拔刀向賊的俠氣。蕭疏桐伸手想叫住他,欲哭無淚。萬一您老把什麽貴重文物給插碎了,這責任誰擔待啊?

“那老頭子還活著?”斜眉問道。

蕭疏桐心裏大叫不好,居然碰見了老家夥的仇家。他們考古隊這麽多人,自己單打獨鬥肯定吃虧,隻好縮著脖子點頭。

“沒死?”

搖頭,“精力充沛!”折磨學生從來都不手軟。

“哼!”鼻喘粗氣,胡子眼放金光,“老不死!”

蕭疏桐十分讚同地剛想點頭,又想起門派有別來,隻好默不作聲的咽了回去。胡子也不計較,氣憤憤地繼續挖土,一下一下喀嚓得錚錚。其他隊員也都陰雲遮蔽,一臉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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