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四

35、蜜月(四)

蕭疏桐出門旅行,最痛恨的就是當地無可口美食,更痛恨的是有美食卻無福消受。因為身體不適,幾乎沒怎麽吃過好東西。閔榛就是閔榛,來了不過兩日,蕭疏桐重新又養得白白胖胖,無病無災了。

身體爽快了,自然是要思口腹的。閔先生策劃得好好的一次蜜月,硬生生成了覓食。不過,算了,看著那人一臉滿足的天真模樣,好像這世上最微不足道的東西都能教他欣喜,這也算得一種知足的福氣吧。

這孩子好養活。閔榛斷定。

西安的麵食很有來頭。蕭疏桐不是一個喜好麵食的人,到了西安後卻沒怎麽吃過飯。大概就是所謂的因地製宜吧,北方產麵,於是北方人能夠將麵做出千番滋味萬種風情。端出來的餃子栩栩如生,或捏成可人的仔兔模樣,或團成一顆顆漂亮的小南瓜,一頓餃子宴吃得是色香味俱全,讓蕭疏桐喜笑顏開,愛不釋手。

閔榛見他高興,便天天變著法子給他搜羅各種小吃。有些東西好,不在名氣,而在地道。招牌最招搖的未必是最正宗的,反倒是一些深幽小巷,尋常人家,能夠發掘出那些久藏在這個城市記憶中的獨特味道。為了挖出這些寶貝,閔先生的攻略可是做足了十成十的功夫。

蕭疏桐口味重,一頭紮進回?民小吃街就不肯出來了。熱氣騰騰的酸湯餃子,咬在嘴裏滑溜溜,酸得夠帶勁兒。炒涼粉一鍋悶,辣得人眼淚直流。粉湯羊血吃完,漢中麵皮下肚。紅豔豔的一碗葫蘆頭,槐花麥飯清香撲鼻,軟糯可口的燴麻什,色澤金黃的烤油饃口感酥脆。

蕭疏桐將蕎麵餄餎的盤子放下,一臉滿足,突然學術欲?望高漲,指著圓鼓鼓的肚皮念念有詞,“餄餎,古謂之河漏,鮮香奇異,能降氣寬腸,煉腸胃,大有裨益。早有歌賦曰……”

閔榛忍笑,伸手給他添茶水。

蕭疏桐愛吃肉,尤其喜歡某家小店裏的汁兒羊肉,肉質爽滑,絲毫沒有羊騷味。還有那秦鄉嫩牛肉,片片細薄,入口猶墜仙境。粉蒸肉油而不膩,羊肉泡醬香濃厚。就著黃桂綢酒大嚼烤牛筋,人間美事,仙有何羨?

蕭疏桐吃得滿嘴流油,連話都顧不上說。前幾天過得太過鬱悶,不僅一口好的都沒吃著,還要生生忍受趙磊將一條巨碩的烤羊腿拖回房間顯擺的煎熬。好不容易盼星星盼來了家長,農奴翻身要把主人做啊。

閔榛食不厭精,再好的東西也是吃上兩三口,淺嚐輒止;蕭疏桐食不厭多,喜歡的美味非得吃個天昏地暗,食道滿溢方罷休。他們倆這樣倒是絕配,起碼不會為了奪食而大打出手。一個負責品嚐,一個負責席卷,分工明細,效率高啊。

閔榛好笑地看著吃得不亦樂乎的某人,用紙巾將他嘴角的醬汁抹了,說,“你好歹吃慢一點,又沒人和你搶。要是腸胃吃出了毛病再上醫院可別哭。”

蕭疏桐滿嘴都是吃的,含含糊糊地應了,全然不當一回事。

閔榛歎氣,將跟前的酸梅湯推了過去,道,“這酸梅湯不錯,消食去膩的。”

蕭疏桐端起來就是牛飲。

閔榛道,“有你這樣一個,就能養活整個餐飲業。”

蕭疏桐瞪眼,回道,“有你這樣一個,就能浪費勞動人民一年的口糧,剝奪億萬失學兒童的權利。”

閔榛望著滿桌的碟盤碗筷,頭疼地揉揉眉角,“打包。”

這樣的神仙日子過了一星期有餘,蕭疏桐有天吃飽了在床上做伸展運動,突然想到閔榛是怎麽給自己請的假。去問閔榛,閔榛一笑,“沒什麽,那天打電話給你的導師。教授為難,說產假都給你了,實在找不出什麽理由了。我就說,那就給婚假吧。”

蕭疏桐老臉一紅,用力打了一拳,“跟老師胡說什麽呢你?”

閔榛笑著避開,接著道,“教授問我,你們是不是先上車再補的票。我說差不多。教授就問我們是不是想讓他補紅包。我說不用了,改天上門送聘禮。他老人家一高興,就批準了。”

蕭疏桐吐血三升。

西安好啊,美人在懷,佳肴咫尺。可惜,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蕭疏桐抱著的哥的大腿,不想走啊不想走,我要留在西安雲遊。閔榛指頭一彎,回家讓你吃大閘蟹。

倏地一聲,蕭疏桐竄進了機場,塵埃茫茫,追都追不上,徒留的哥一臉黑線。

閔榛失笑。曾經立誌要找一個懂得享受生活享受美食的可人,如今雖然離理想相去甚遠,但巫山之外,焉知非雲?不過是心境罷了。

喜歡了,愛上了,什麽,自然都是好的。

蕭疏桐不愧為火鍋帝,一個星期的填鴨式飽食法,腸胃依舊健壯。但閔榛說太過葷腥不利於養身,硬是讓蕭疏桐陪著自己吃素,承諾過的大閘蟹自然是推遲了議程。每日清湯寡水,不出兩日,蕭疏桐借口學校有要緊事,逃出生天了。

傳說中因一根烤羊腿就可以出賣革命的同誌,閔榛確信自己已經找到了這樣的人才。

蕭疏桐的黃金十月,基本是在請假中度過的。而閔先生的十月,是在反反複複的加班中結束了。蕭疏桐果然切實實踐了那句格言——吃飽了就睡;閔榛果真應了那句話——能者多勞。

某天,閔榛打電話給蕭疏桐說自己又要晚回來,讓他別等了。蕭疏桐放下電話,重新回到電視節目中。電視裏那個卷毛主持人說,聚少離多,工作壓力大是婚姻的大敵。蕭疏桐點點頭,深以為然,然後關燈睡覺。

等閔榛處理完文件,孤魂野鬼都夢遊了。他腦袋沉沉的,推門的力氣都沒有。剛進玄關就愣了。客廳裏的大燈沒有開,但沙發旁的直立台燈卻開著,柔和昏黃的光線披散下來,蓋在了蜷縮在沙發上猶自好眠的人。

閔榛眼裏發澀。輕輕換了鞋,小心翼翼走過去。小桐睡得很沉,姿勢卻極不舒服。閔榛忍不住一口親在他的臉頰上。沒有醒。閔榛笑了,跪下去緊緊把人擁在懷裏,頭貼在他柔順的頭發上,嗅著他身上淡淡的柚子香。

愛一個人是這種感覺嗎?喜歡到忍不住,喜歡到不能自己。閔榛摟著小桐,再也不肯放開。

“小桐,小桐……”他低聲輕喚,那人沉睡不醒。

“小桐,小桐,怎麽辦呢?怎麽辦呢?”

小桐雖然睡相好,但一旦被驚醒會整夜整夜睡不著。閔榛不敢造次,抱了好一會兒,終於鬆了手。又擔心他睡沙發著涼,調了空調溫度,找了毯子輕輕蓋上了。用水杯接了水,放在他伸手可及又不至於打翻的地方,這才放心地洗漱休息去了。

第二天爬起來,小桐全身酸痛,正懷疑自己是不是半夜夢遊起來打拳了(閔榛的愛心毯子顯然不知所蹤了),突然想到什麽,跑到門口一看。皮鞋碼得整整齊齊。抿嘴一笑,靜悄悄地跑到樓上,推門,被窩裏的人睡得正平穩,碎頭發遮著額頭,完全沒了平時的霸道和高深莫測。小桐又輕輕退出來。下了樓找了半圈衣服,穿戴好了。又進廚房,從冰箱裏拿出冷麵包和牛奶,直接往嘴裏送,突然定住,想了想,重新拿了一份,用微波爐小心煨好了,放在餐桌上,又洗了一個蘋果放在旁邊。然後急忙忙地叼著冷麵包片衝了出去。

出了門,狂奔二百米,碰見同樣狼狽的秦禮言,兩人連招呼都省了,相視半秒,同心協力奔向小區門口。離小區最近的公交站還得好幾百米呢,錯過了今天怎麽活?保安處的同誌們看著這兩個瘦削的身影,一致地搖頭。某阿保初來乍到,好奇地打聽。老同誌發話了,看見沒,這就是那兩個住在高檔別墅還天天擠公交的傻子,絕無僅有啊。

兩人百米衝刺,一個飛步,挺身上了公交。門吱嘎一聲貼著背夾上了。小桐一擦冷汗,終於朝小言說話了:“方錚馳呢?”

“出差去了。閔榛呢?”

“昨天半夜才回來,沒吵他。”

兩人對視了然一笑。

老同誌曬著太陽又發話了,“可是這兩人經常也坐車。”

新阿保問,“啥車啊?”

“咱小區最貴最好的兩輛車。”

新阿保迷惑了,這是咋整的啊。

老同誌吐煙圈,要是兩位先生晚歸,那麽一早兩小子必定狂奔;要是兩位先生早歸,那麽一早兩小子必定一臉死相,被人扛著出來塞進車裏。

新阿保佩服,老同誌就是老同誌,都總結出經驗規律了。

等閔先生好不容易有空鬆了一口氣,發現蕭疏桐突然迷上了某個很不入流的談話節目,專門討論夫妻不和,婆媳相爭的話題。那個主持人滿頭卷發,笑起來牙白得瘮人,頗有海狸的風範。

“你喜歡看這個?”閔榛指了指電視。

蕭疏桐點頭,看得目不轉睛。

海狸先生安慰一個淚流滿麵的女人,夫妻之間價值觀的衝突,有時候會導致整個生活態度的不同,這樣的兩個人很難和諧共處。

閔先生嗤之以鼻,蕭疏桐甚是讚同。

閔榛,……

果然價值觀不同……

遲鈍如蕭同學,也漸漸察覺出閔榛其實和自己是有著本質區別的人。(小桐,乃真遲鈍……)譬如說吧,蕭疏桐指著報紙上那個被查出來雙開的某某某直稱大快人心,閔榛輕笑。

“刺激消費,振興服務業,帶動內需,哪一項不比整頓腐敗更利國利民?人民所有的憤慨並非來自於國之將腐,官僚朽化,而是腐朽就腐朽,幹嘛我不能分一杯羹。民不信,國敗。民不信是因為臣不廉?錯,是因為沒有得到切身實在利益。若是倉廩實,無憂患,則相安無事,誰管門頭雪。所以,小貪鑄就國之棟梁,隻有腐到危及國民本質利益時,才要出手除掉。”

“謬論!卑鄙!錯了還要冠冕堂皇找理由!可笑!”蕭疏桐憤怒。

閔榛隻笑不答。蕭疏桐完敗。

這是一件。又比如,某天蕭疏桐又行俠仗義,結果被被害人反咬一口,鬱悶不已,回家告家長。閔榛長歎一聲。

明明心計不足,偏偏骨子最熱。算了,閔先生認命似的搖了搖頭。又擔心那個傻瓜會頭腦一熱,做出什麽蠢事,於是認真地告誡他,千萬不可魯莽。

“遇上了吵架吵不過的,千萬別動手,先打電話找我。如果我一時走不開,記著那人的名字,回頭我自然幫你罵他,記住了沒?”

蕭疏桐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閔榛道:“吵架沒什麽,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快。別人嘴頭得好就讓他去吧,不過就是一時之氣。但你要是動手就發生實質問題了。現在最流行的就是惡人先告狀,他罵你一萬句都是空口無憑;你打他一拳也是鐵證如山。所以,解氣也不能讓人留下把柄。”

“那就由他去嗎?”蕭疏桐不服氣。

“誰說就便宜他了。”閔榛歎氣,拍拍他的頭,“解氣有三境界,一種是自己動手,最次,還容易後患無窮;二是假手他人,作壁上觀,但需要計謀;三是利害逼之,讓他自己氣短,不得不屈服。”

蕭疏桐盯著他,顯然沒懂。

閔榛歎氣,算了,讓他學會這些又怎樣他傻乎乎的到時候又用不好。歎息了半日,轉而又笑,這樣也好,傻傻的,多自在。就自己受累吧。

“反正你隻要記著,打之前別自報家門;打的時候下手要狠,讓對方無力還擊,再也不敢惹你,但注意留活口;打完了以後立刻就走,不要等齊了觀眾上演猴戲。明白了嗎?”

蕭疏桐點頭。就是裝熊唄!

這又是一件。

簡單說來,蜜月之所以為蜜月,正是因為人心因為愛情初期的甜蜜而變得寬容,多少摩擦被當做了情趣。可是當這種摩擦係數越來越大,幸福的列車停止了前行,不幸的人徒步走出彼此的天堂,傷痕累累;幸運的人放寬了心懷,求得越來越少,將自己的私心看得越來越輕,輕鬆前行。

因為,摩擦不隻與係數有關,還和負重有關。

瘦瘦的,才能有滿足。

蜜月之後是什麽?閔榛歎氣的次數越來越多,蕭疏桐懷疑的眼神越來越重。

隻是,彼此的手牽得越來越牢。

蜜月之後,就是真實的人生。生活從來不是甜蜜的,那些甜甜的記憶,不過是為了下一次受傷而預先透支的溫暖。有了這份期待,人才有可能前行無畏。

我錯了,我有罪,寫完之後,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