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凝視,雖隻片刻,我卻傾盡上我所有的目力。
“別這麽看我,”似乎意識到了我的陰謀,他像江嘯天那樣立起眉毛,“我可不幫你。”
“小少爺,”我破天荒第一次對他軟語央求,更破天荒地輕輕扯住他的衣袖,甚至去拉了他的手,“求你。”
他甩開我手,齜起兩顆貝齒叼住上唇,從鼻子裏噴出一柱熱氣,“不!要做你自己去做,別拖我下水!”然後他低頭向前快走了兩步。
已是傍晚,大街上人多了起來,他走得又快又急,接連撞翻了兩個路人,還因其中一個對他惡語相向而準備出手,若不是我及時趕上去拉開,眼看就打了起來。
可惜還是晚了,在發現他盯著那人遠去背影的凶狠目光和彎起的陰狠嘴角時,我立刻意識到大難將至,那個無辜路人命不保已。
果然,還沒行出幾丈遠,那人便倒地抽搐成一團,口中不住哀號,大街上圍觀人不少,卻沒一人敢上去救。
我憤怒地攥住江小仙的肩膀吼道:“你又害人?”
“要你管?”江小仙扣住我手腕反扭了過來,同時下手照我下腹猛捶了一拳,我吃痛,捂住肚子倒了好幾口氣,才有力氣揪起他衣領:“快,快給他解毒!”
他不依,推開我叫道:“不!偏不!他出言不遜,我就是要整治他!”
我反駁道:“既要整治讓他吃些苦頭即可,用得著下毒嗎?”
“我就是喜歡下毒,你又不是我爹,你是我什麽人?也管得著?”
麵對他的無理取鬧,我束手無策了,隻求息事寧人把大事化小:“此樁先不講,幫我救鐵煥之,你願意麽?”
他一怔,紅起臉瞪向我:“哼!爛好人!那麽想當好人,那就自己去找我爹要人!我才不要幫你!”衝我亂喊一通後,他撇下我跑遠了,片刻便沒了蹤影。
我無奈,隻得眼睜睜看著那個無辜路人被眾人抬走,自己則拖著一身落寞在大街上悵然閑逛,不知不覺天色將晚,我走著走著,竟又回到了客棧門口。
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江小仙早就回來,正和江嘯天一起在房間裏用餐。
江嘯天正懶懶地往嘴裏送一塊茄子,眼珠子轉也沒轉就啟口向我問:“怎麽才回?”
我瞥了江小仙一眼,他也回瞪了我一眼,然後裝做若無其事地往嘴裏送菜。
我隻好撒了個謊:“跟小少爺走散了,找了他好久,沒想他先回來了,這才晚了。”
江嘯天悶頭哼了一下,轉而對江小仙說:“仙兒你端些飯菜去喂那位大人。”
江小仙撂下筷子嘟起了嘴:“又要我喂?”
江嘯天挑起眉毛“嗯”了一聲,他這才萬分不願地端著飯菜走到鐵煥之麵前,夾起一塊兒雞肉伸到他嘴前命令道:“吃!”
鐵煥之被從頭綁到腳,眼上蒙著眼罩,嘴上勒著布帶,隻剩一對鼻孔可以呼吸,一雙耳朵可以辨音。此時想必是餓極了,正開動鼻孔,翕合有道地嗅那雞肉的香氣。
江嘯天密絲般的聲音拋了過來:“仙兒呀,你不解開他嘴上的帶子,他要怎麽張口吃呢?”
江小仙回頭嘻嘻一笑,撂下碗筷解開布帶,然後執起筷子一口接一口地朝鐵煥之嘴裏狠塞,一邊還假作語重心長地安撫:“將軍呐,趕緊吃,多吃,吃好,我們可都指望著您呐,您不能餓壞了,您要是餓壞了,你要我們的小六子怎麽辦?”
鐵煥之的嘴巴跟不上他的速度,被塞得氣短,索性閉緊嘴巴拒絕進食,眼白翻向天花,嘴唇油光,嘴角邊還掛著一塊白花花的雞皮。
江小仙回頭向江嘯天冷冷說:“爹,他吃飽了。”
“好……”江嘯天揩了揩嘴巴,裂開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忽然腦袋一歪,耷拉下來,伏倒在飯桌上。
“莊主?”我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他動也不動,探到他口鼻下卻有呼吸,隻得向江小仙求助:“小少爺,莊主像是…睡著了?”
“哈,睡了?”江小仙把碗筷撂下,拍了拍手,走過來坐到江嘯天身旁把他翻了個個兒,仔細察看了幾個來回,誌得意滿地笑了:“是暈了。”
“暈了?”我瞠目結舌。
他滿不在乎又把江嘯天按倒桌上,端起麵前的湯碗促狹一笑:“迷魂散,三頓的分量,足夠他睡上三天三夜。我下到他湯碗裏,他隻當是多加了參料,味道才有些怪,竟全部喝光了。”
我詫異道:“你給他下了迷魂散?”
他不置可否,依然一臉懶散的笑:“帶那個將軍走吧。”
“你,為什麽?”我不解地問。
他收起笑容,抿了抿嘴,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你別自作多情,我是為了我三叔,不是為你。”
“呃。”我信以為真,“你的意思……?”
“……帶那個人走吧。”他瞥了一眼鐵煥之,轉向我低聲道,“讓他幫你找三叔,找到了三叔…那就是你的事了。需要幫忙的話,就放這個。”
他從懷裏掏出一截手指粗的綠色竹節遞給我,“我們不會走遠,這東西會放出青煙,我們看到就會來找你,收好,別弄丟了。”
他把竹煙塞入我懷裏又用手熨帖平整,定定地望著我:“六月,有句話…”
他欲言又止,我忙問:“什麽?”
他低下頭沉吟著,抬首之間,我隻覺眼前一花,唇上一熱,耳邊立刻響起他滿不在乎的笑:“嘿嘿,爹的技術果然不錯,連這裏也又軟又滑…”
我臉一紅,連忙垂下眼朝鐵煥之走去,扶起他:“將軍,我們走。”
“等等!”江小仙忽然阻止。
我擔心他又反悔,哪知他卻是為我考慮周全:“外麵有馬車,趕車的是你們的熟人。你在他身外披件褂子,否則這五花大綁的,不是要引人注目?”
他說得極是,我便把自己的外褂脫下披到鐵煥之身上:“將軍閉上眼睛,我給您摘掉眼罩。”
被蒙了多時雙眼不習慣光亮,鐵煥之閉了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光線:“小六子,他不是又使什麽詭計吧?”
江小仙臉一黑,喝道:“狗官,我還真想殺掉你!”
我一驚,連忙把鐵煥之架到門口:“小少爺,你不能食言!”
江小仙氣哼哼地一揚手,說道:“你快走,不然我可真要食言了!”
“在下…在下就此謝過!”我向他拱手作別,然後帶著鐵煥之趁夜出了客棧。
出了客棧果然看見一輛馬車,車坐著一個戴著很大草帽的黑影,一見我們便抬起頭,帽子下露出一對炯炯發亮的眼睛。
他從車上跳下來從我手中接過鐵煥之:“將軍!”
這聲音闊別不久,正是武長青。
鐵煥之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道:“你怎麽還回來?”
武長青飛快瞟了我一眼,換了副笑臉:“將軍先上車再說,我這就送您回府。”
鐵煥之二話沒說鑽進了車裏,武長青安頓好他,回頭對我說:“六月,你也坐進去。”
“武大人…”我有些不安,“您…”
“別說了,我明白。”他擺擺手,把我送進車內,一下跳上去,“其實,我一直都跟著你們,我從沒離開。”他聲音很低,卻吐字清楚,“我永遠不會離開!”
鐵煥之猛然一怔,隻聽車外人揮起馬鞭:“駕——”
那馬車滯重地頓了一下,然後咯吱咯吱地開動了。
車內的我和鐵煥之都放棄了交談。
我想江家兄弟父子,他想什麽卻無從得知,隻見他一直蹙著濃眉,眉頭深鎖,偶爾撥開車簾向外張望,不知是估算路程,還是估量武長青。
行了多時終於停下來,武長青撩起門簾畢恭畢敬邀鐵煥之下車:“將軍小心。”
鐵煥之起身對我說:“到了我家,如果有人問起你的身份,就說是我的琴師。”
“琴師?”我連連搖頭,“我連琴都沒摸過,怎麽做琴師?”
他沉下臉:“哼,沒人會要你彈琴。”
“但為什麽是琴師?隨從,奴才,苦力…不都可以?”我已做慣了奴才,偶爾被安上如此高雅的身份,雖然也是仆人一類,但還是不敢妄自菲薄。
他搖搖頭:“不行,我需要你被尊重,而不是被當做下人,做琴師最好,照我的話辦。”
我有那麽三分感動,便默然點了頭。
“鐵府”,兩個大字蒼勁有力,鐵字我是認得的,另一個字想當然便是“府”。
武長青上前叩開了大門,一通報將軍回府,立刻就有眾家丁排開陣勢隆重迎接。
“將軍回府嘍——”
隨著幾聲高亢的吆喝,院內瞬間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幾個仆人迅速在院落周圍掌了幾十盞明燈,提桌椅、端茶、遞毛巾、上糕點…一陣沸沸揚揚,最後在幾個小廝的簇擁下,從後堂裏轉出來一人來。
那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花甲老人。
老人身材高大清瘦,但精神矍鑠,一雙大眼淩厲有神,邁著方步大步流星地行將了出來,老遠就聽到他洪亮略帶沙啞的嗓音:
“我兒——”
“父親大人!”
鐵煥之連忙迎上去撲通一下跪向他咚咚咚連扣三首,擲地有聲。
我知道,這老人便是威名遠播的鐵謙公了。
鐵謙公把兒子拉起來抱了滿懷,眼中竟落了淚,哽咽著說:“兒啊,為父念你念得好苦。”
鐵煥之也動容,輕輕撫摸老父肩頭應道:“兒子一樣,一直惦記著父親。”
然後拉起鐵謙公的手臂左看右看:“父親,您不是病重嗎?怎麽……”
鐵謙公大笑接道:“哈哈哈——無恙了是吧?為父是病重,不過近日遇到神醫,竟百病全消。”
“什麽神醫?”鐵煥之詫異。
鐵謙公沒立刻作答,目光掃向了我們這邊:“長青,你也辛苦了。”
武長青頷首向他鞠禮:“謙公言過了。”
鐵謙公點點頭,沒多說什麽客套之詞,掃了我一眼問:“這位是——”
“他是我的琴師,叫,江六月。江琴師,快見過父親大人。”鐵煥之連忙作合。
“六月見過謙公大人!”我深深鞠了一躬。
鐵謙公悶悶地嗯了一聲,向鐵煥之道:“此人麵生,是你新搜羅來的琴師?以前那位沈姓的琴師呢?”
鐵煥之皺了皺眉,一臉無奈:“父親說的是沈君吟?他一年前就從我那裏跑了,不知所蹤。”
“哦。”鐵謙公若有所思地出了會兒神,然後又打量了我一番,忽而詫異道:“琴師如何沒琴?”
我啞然,鐵煥之應對神速:“路上遭了災,那琴損壞了,我答應他再送他一部新琴。”
鐵謙公這才釋然,麵無表情地點點頭:“此人倒是一表人才,你留在身邊也好,隻是不知他琴藝如何?過幾天就是你叔父壽辰,也好獻藝。”
“是,江琴師當然技藝精湛,父親放心。”鐵煥之麵不改色,我卻已方寸大亂了。
我沒撒謊,我真的連琴都沒碰過,何談技藝精湛?鐵煥之不是讓我騎虎難下嗎?
“嗯。”鐵謙公露出那麽一絲悅色,忽而又板起麵孔問:“兵士們呢?”
鐵煥之頓了頓,又撲通一聲跪下了:“父親,請責罰兒子!”
鐵謙公奇道:“這是怎麽說?為何要責罰你?”
鐵煥之看了看左右才吞吐答道:“兒子,兒子,路上遇到了強人,被,被…”
“行了!”鐵謙公抬手果斷喝斷了他,“進內室再說。”
堂堂鐵家大公子被綁架,丟兵棄卒,無論如何也不能堂而皇之地當著下人麵高談闊論吧,鐵謙公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正尷尬間,但聞一陣腳步響,“大哥!”一聲清亮的嗓音從人群後穿了過來,鐵煥之麵色一明,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心之!”
“大哥你可回來了!”
果然是鐵心之。
與從前相比,他似乎高壯了,氣色紅潤光潔,活脫脫一位健美貴公子,隻是眉目間隱隱籠著一抹鬱色,與他明朗的外表不大相稱。
我想起鐵煥之的話,揣度著,一定是他與水金玉之間不被接納的戀情讓他看起來抑鬱。
水金玉,不知她是否也在府中。我翹首細看,並沒見她身影,想必不在府中。
鐵心之與鐵煥之廝見完了又與武長青交握一番,最後注意到了我:
“大哥,這位是?”
“江六月,我的琴師。”鐵煥之撒謊到底。
“六月?”鐵心之顯然對這個名字十分熟詳,繞著我上看下瞧。
我生怕他看穿我的真實身份,有心遮掩便向他頷首道:“江六月見過鐵少爺。”
果然,他嘀咕著說:“你也叫六月?跟我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名字一樣,不過你姓江,他姓什麽我倒不知道….想必你也不是他了,容貌完全不像,簡直天差地別!”
那時我醜得像鬼,當然天差地別。
“總覺得像什麽人…”他捶著額頭嘟囔著,“啊!想起來了!爹,大哥,你們不覺得他很像二哥?”
二哥!
我一凜,他所說的二哥,難道就是陸祈雲?
沒錯,我隻會與陸祈雲相像,而陸祈雲就是鐵謙公的義子,鐵戰雲。
他在何處?
此時人群中並不見他,當然也不見江臨風,鐵謙公急著著鐵煥之詢問軍情,就讓鐵心之把我和武長青安頓到上房住下:“二位連日勞碌,暫且在府中安心休養,至於歸期,長青自不必說,江琴師願留多久便留多久,這裏自有好茶好飯款待。”
說罷,他帶著鐵煥之進內堂了。
鐵煥之不安地瞅了瞅我,還是跟著他爹走了。
許多仆人也跟著退下。
鐵心之屏退其餘雜人後,突然猛拍我肩膀,神秘笑道:
“老實交代!我大哥帶你在身旁,不是琴師那麽簡單吧?”
我一愣:“那…..還有什麽?
他擠了擠眉毛說道:“看得出,他中意你,這才帶你在身邊。不是麽?”
我怔怔地說不出話。
幸好武長青為我解了圍:“三少爺說笑了,他就是大少爺的琴師,平時隻彈琴,連話都少說。”
“哼,那可不一定。”鐵心之攬過武長青肩膀低語了幾聲,我凝神靜聽,他說:“你要小心他搶走我大哥哦。”
武長青卻鎮定:“一切天注定,凡事不必強求。”
鐵心之這才無話可說:“我還不是為你擔慮?”
“謝少爺,長青還為您擔慮呢。”
鐵心之放開武長青,調笑之情頓時一掃而空,奄奄著說:“我就不必說了,爹頑固得很,就是瞧不上金玉,嫌她出身不好。”
武長青問:“少爺把水小姐藏哪了?”
鐵心之重重吐了口氣:“還能藏哪?在十裏坊租了間別院給她暫住,就等我爹點頭。可是他老人家寧死不屈,脖子比脊梁骨還硬,前幾天跟他理論一通,差點被掃地出門,哎!”
武長青笑道:“慢慢來,此事急不得,我們須從長計議。現在有你大哥在,興許他說話老爺能聽呢?”
鐵心之可憐巴巴地捏著鼻頭歎氣:“哎,最後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期望爹能聽進他的話。”
武長青安慰他道:“放心吧,有大少爺在,老爺會鬆口的。”
鐵心之攀上他肩頭冷笑了兩聲:“嘿嘿,還得有勞武大哥和這位江老弟幫我在大哥前美言幾句,你也知道我大哥為人,恐怕比老頭子還世故呢,而且他又是個大孝子,別弄到最後跟老頭子一個戰線才阿彌陀佛了。”
武長青望望我,酸溜溜地笑著應:“這是自然的。比起我來你還是多求求他,恐怕在你大哥那裏,我說十句都抵不上他說一句。”
鐵心之馬上跳到我這裏,拈起我耳邊一縷頭發軟語央求道:“美人,要不你就幫幫我忙?”
我不喜他二人的輕浮,其實這種幫助不是他求我我也會盡力而為,隻是中間多了鐵煥之這層,倒不清不楚,不正不邪起來。
於是我索性拒絕,想想些其他辦法:“我隻是鐵將軍的一個小小琴師,二位高估我了。”
他們訕訕地笑了笑,也不強求。
隻聽武長青又問:“你二哥鐵戰雲呢?怎麽不見?”
說到關鍵了!我心都要跳出來了。
鐵心之攤開手表示無奈:“誰知道呢!遊山玩水去了吧!跟他帶回來那個什麽神醫天天膩在一起,神秘兮兮的,也不知搞什麽古怪。反正爹的病是他帶來的神醫治好的,也就由著他們去。他們現在在不在府中我都不確定,鬼鬼祟祟的。”
神醫,是了,江臨風本來醫術高超,醫治好鐵謙公的病自然不在話下,而他與陸祈雲所謂搞的古怪也當然跟刺殺皇帝謀反有關吧。
看來我今日見不到他們了,隻有等明天,明天。
近在咫尺,我反而開始恐懼與他們的相見。
我要怎麽說?怎麽做?怎麽相認?怎麽說服?怎麽讓他們放棄?怎麽讓他們懂得?
我太渺小了,根本沒有一分把握能做好所有。
隻有盼望著,他們會顧念我一分的好。
可是一分的好也抵不上十分的欲吧,就算用我的屍體橫在他們妄想開拓的布滿荊棘的大路上,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劈開荊棘,踐踏著我的屍體而去。
可是,我仍然要試試看。
沒了軀體,我還有我的魂魄,哪怕我變成了——鬼,我也願一試。
就這一次,最後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天氣熱,更得艱難啊,原諒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