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大雨接連下了三天三夜,我們在淒風苦雨中趕趕停停,雨太大了就在驛站或者沿途山廟裏躲避,雨小些就盡力冒雨前行。江嘯天為了避免麻煩,多給鐵煥之下了迷藥分量,等到他自行醒來之時,我們離汴梁也已經隻有幾百裏地了,恰恰馬車因為連日的疾馳徹底報廢,江嘯天便命我舍掉馬車,分配鐵煥之與我共乘一騎,他與江小仙則同馭千裏紅。
江小仙有些不情不願,開始還怨恨地瞪著江嘯天不肯下馬攙他,嗔怪道:“爹,你去載他,我不要去!”
“放屁!”江嘯天這下動了肝火,“仙兒,此時不是耍小性的時候,我有腿疾,他又服過迷藥渾身癱軟,根本沒有力氣駕馬,你讓我與他共騎一騎還怎麽趕路?來不及見你三叔,壞了大事你擔當得了嗎?”
江小仙把小嘴巴撅成了葫蘆嘴,繃著臉瞥了我一眼,把胸脯一挺,抬腿從馬上跨下來走到馬車前,彎下腰說:“爹,上馬!”
江嘯天這才轉怒為喜,兩手一挽攀到江小仙背上,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仙兒,你稍安勿躁,機會總會有的...”
須臾,江小仙便一臉無恙地把他騶到馬上,然後自己也跳了上去跨在他身後勒過韁繩,那千裏紅在原地打了個末末,隻聽江嘯天遙遙地對我吩咐:“小奴才,這位將軍就勞你帶著了,他這會兒可跟抽了筋化了骨的貓崽兒似的,你得小心輕拿輕放,否則折損了什麽我們沒法跟鐵家交待,你也會心疼吧?”
我不理他的譏諷,下馬上前去攙鐵煥之:“將軍,我們上馬。”
鐵煥之神情萎頓地看了看我,輕聲說:“你就扔我在這兒吧,省得我拖你後腿。”
我急忙道:“這裏前不見村後不見城,扔你在這兒不聞不問遇到危險怎麽辦?”
他掐著自己的大腿苦笑道:“我這樣的癱子你們要來還有什麽用?莫不如讓我自生自滅吧!”
“您說什麽氣話啊?癱瘓也是一時的,藥性過去就好了,趕緊上馬吧!”
我奮力拽起鐵煥之將他架到馬上,果然正如江嘯天所言,因為被迷藥控製的時間太久,他整個人就像個脫了骨的皮人兒,連身體也支撐不住,一放到馬鞍上就東倒西歪地要往下墜。我隻好解下腰帶把他繞在腰間,與自己綁在一道。他身材魁梧,在他後邊既要當他的倚靠,又要勒韁策馬,無疑是辛苦的。
“將軍抓好了,我們這就走了!駕——”
我用腳後跟狠磕了下馬肚,那馬嘶鳴了一聲,邁開蹄子向前跑開。
江嘯天和江小仙也隨後跟上,不一會兒就超過了我們數十米——這是當然的,我們的馬不比他們的馬好,又馱著兩個人,開始不覺怎樣,時間久了便相形見絀,顯出吃力來了。
“六月,你跟他們真是一夥兒的?抓了我是為什麽?...是為財麽?你想要多少?我都給你,隻要你放我回京,或者...或者不與他們一路,你一人想怎樣我都依允,就是別與他們狼狽為奸,那兩個人本將軍很是討厭!”
“將軍,我這不正要帶您回京麽?”
我搖了搖頭,將快要滑下去的他往上拖了拖,他的重量悉數壓在我身上,為了不讓他歪倒我不得不撐緊雙臂上的肌肉,這樣一時還好,時間久了就吃不消了,手臂的肌肉酸痛乏力,連勒馬頭的力道也不好掌控。
“你,你要多少錢?”他依然沒能領會我的意圖,認為我夥同江嘯天他們。
“將軍,我不要錢。”我很是心酸,在他的眼裏我成了那些見利忘義的敲詐之徒,盡管我實在想敲他一筆,想用他贖江臨風,但這是不可能的,在陸祈雲的心裏,一個關係並不怎麽要好的義兄弟的性命,跟他的勃勃野心和複仇大計又如何相提並論?
“那你要什麽?”他迷惘了。
其實迷惘的該是我,我要什麽?我要的是江臨風平安,是他能與所愛雙宿雙飛,可惜我既無力操縱他的命運,更無資格操縱他的愛情。我要的,鐵煥之無法承諾。
“將軍不必擔心,我敢打保票,他們不敢把你怎樣,無非是想換些東西,再說到了京城就是您的天下了,到時您想見誰不想見誰,全憑您裁度。”我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換什麽東西?”
“換什麽...我也不清楚,可能是財富可能是官爵,也可能,隻是一個人的性命...”
“什麽人?”他忽然轉過頭盯著我,“聽你的語氣,這個人你也認識?”
我垂下頭,默默歎了一口氣,胸中的酸痛仿佛擴大了:“不,我不認識。”
額頭的傷感被厚實手掌的溫熱撫平著,他溫柔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小六子,你有什麽難處盡管說與我,我幫你,隻要是你提的,我盡量辦到。”
我一喜,抬起頭正對上他柔軟的目光:“真的麽?”
他點點頭,幫我把額汗拭去:“你這麽善良的人,應該得到更多良善的回報,告訴我,你是不是要去京城救什麽人?這個人是不是對你來說很重要?”
他心思縝密,一眼便洞悉了我內心所想,我考慮了良久要不要對他托出全盤,直接說我要去救的人是江臨風,他打算發兵刺殺皇帝?不,這太冒險也太貿然了,不說此時鐵煥之並不知江臨風是何許人,單就刺殺皇帝一事,就已經夠接受天誅的了,我不能用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的承諾作為交換,那樣的代價將是慘重的,因為我不知道,在鐵煥之心中的天平上,小小的我和江山社稷,哪一方更重千鈞。
於是,我選擇了沉默,隻要他有心幫我就夠了,隻要能更方便地接近陸祈雲,也就能接近江臨風。
悲哉!此時此刻我挖空心思所想的,仍然是接近這兩個我曾經下定了無數決心想要逃開的狠心人,他們就像兩塊巨大的磁石,無論我怎麽努力都無法逃出那無形的引力之場,脖子上似乎被係了根無形的鐵鏈,距離太近時會被狠狠推開,距離太遠,又被牽扯著回到他們能掌控的範圍之內。就這樣被折磨。
京城的守備因為叛黨霍亂而森嚴了許多,每一個入城之人都要接受重重關卡的搜索,搜身、搜行李、最後要接受長官盤查。
但難不倒江嘯天,他隻是耍了點小伎倆,為我們每個人易了容,四個人假扮成叔伯子侄上京販馬便騙過了守衛,鐵煥之被事先點了啞穴成了啞巴,我和江小仙也裝成啞巴,於是省卻了許多被盤查的麻煩,僅憑江嘯天一人從容對答,外加施加小小賄賂,就輕鬆被放行了。
臨行前還要在出入城門登記簿上寫下姓名,江嘯天便隨口諏了幾個假名:江大郎與江二郎,江大仙與江小仙。鐵煥之是江大郎,他自己是江二郎,我是江大郎的兒子江大仙,江小仙自然是江二郎的兒子了。
這幾個名字編得有趣,連守城長官也忍不住打趣:“你們一家不是‘狼’就是‘仙’,別是鬼神投胎的吧?”
江嘯天不慌不忙地笑著回應:“可是!保不準哦!說道鬼神,小人倒是擅長占卜之術,看您這印堂發黑,恐怕禍事將近,小心!小心!”
那守城長官一愣,臉現井空之色,接著大笑道:“哈哈哈——你少嚇唬我,這青天白日的會有什麽禍事?”
然後目光發狠道:“要命就趕緊滾!在此妖言惑眾當心拉你全家去砍頭!”
江嘯天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走遠了江小仙方問:“爹,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會占卜術?”
江嘯天說:“我哪會什麽占卜術?騙他們玩兒罷了。”
江小仙不解地問:“那,那狗奴才會有什麽禍事?”
江嘯天揶揄一笑:“嗬嗬,當然是命不久已,我趁他大笑時給他喂了些蝕骨散,不出意外,今晚三更前他的五髒六腑就會被化成一癱血水,可不是禍事?”
我震驚不已,想那守城人雖出言不遜,但也沒對他怎樣,殺人麻視人命如草芥,他果然歹毒!
江小仙卻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活該!誰讓他笑我們?”
我默默歎了歎氣,卻被他不經意間發現,揮起鞭子輕輕往我背上抽了一下道:“你又心疼了?”
“我恐怕你們要下地獄,遭報應!”我抓起他的鞭稍甩了過去,那鞭捎頂端拴著的小金玲叮叮當當一陣搖響,搖得我心亂如麻。
江小仙冷眼一翻:“哼,你放心,就算下地獄也要拉你一起。六月你少充好人了,別忘了我三叔和陸祈雲也好不到哪去,你不還是願意跟在他們後麵轉?你又好到哪裏?”
我被他搶白得啞口無言,心想他果然不錯,若以平常準則來看,他們都是十惡不赦之徒,我明知他們不是好人仍然為他們馬首是瞻,我又好到哪裏?
一路上灰心喪氣,連京城最繁華的景致也無心遊覽,倒是始作俑者江小仙,目不暇接興高采烈地四處睬看,一會兒去彈彈子,一會兒去看人偶戲,一會兒又嚷嚷肚餓拿銀票包燒餅攤卻隻吃了兩個便揚長而去,一會兒又在妓院門前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假作遊戲,最後連江嘯天也看不下去了,硬是把他兒子按下訓斥:“仙兒,你隻是個十四歲的黃毛小子,也學那登徒浪子的一套?”
江小仙從他手裏強行掙脫不忿地辯白道:“我不是黃毛小子!我是大人!大人!”
江嘯天無可奈何:“你要是大人,我就該成老人了,小混蛋!”
“哼!”江小仙臉皮臊得紅白交匯,也分不清是紫還是黃,像隻铩羽的錦毛公雞。之後卻也老實了許多,一路上都不發一言。
後來江嘯天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棧,安排我與江小仙一房,他與鐵煥之一房,好方便看住。
吃完晚飯洗漱完畢後江小仙不動聲色地關上房門,第一句就劈頭蓋臉地說:“我要睡裏邊!”
我回頭看看那張雙人板床,雖說是雙人的,但還是顯得狹窄了,充其量隻是一人半,幸好江小仙孩子身量,我側身搭個床邊也能湊合一宿,便應了一聲表示沒意見。
他便橫身睡了進去,拉過整條被子裹在身上,臉孔朝裏,霸道地占了多半張床。
我無奈,隻好因地製宜,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種田,側躺身體盡量保持垂直角度,又展開一小角被子蓋在腿上,就算是蓋了被子。
江小仙睡覺極不老實,手腳亂張,到了後半夜,竟把我整個騎在身下,長手長腳蜘蛛網似的把我網在中央,還說夢話、流口水,我疲憊至極,又不想與他糾纏,就隻好任他作賤著,直到天亮發現他醒了,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我,手腳依然沒放鬆。
我也盯著他看,後來覺得這樣很是不妥,我根本沒他那麽粗的神經,能與他相視無恙,於是便放棄了,低聲道:“小少爺,放開我!”
他不依,反而樓得更緊,臉還湊了近來,忽然往我下巴上啄了一口,不等我反應便嘩啦一下收索似的撤回了手腳,從床上一骨碌坐起來,抱著膝蓋冷冷道:“你別誤會,我不是要親你,就是試驗試驗我爹的易容技術…嗯,技術不錯,臉皮滑溜溜的。”
說完他跳下床,大喇喇地開門走了出去。
我莫名其妙地摸著自己的下巴,發現那裏生出了須根,怎麽摸怎麽覺得紮手,哪裏如他所說一般滑溜了?
也不去多想,便去隔壁房間探望鐵煥之和江嘯天。
江嘯天早起了床,正等著我和江小仙,要我們外出四處打探江臨風的下落。
偌大個京城要找個人著實不容易,何況江臨風一定會刻意掩藏身份。
他會扮作什麽人?屠夫?商販?挑腳苦力?算命先生?不,這些行當不符合他的風格,要扮也是扮作書生,這對於他實在輕車熟路了。
於是我瞪圓了雙目,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隻盯著書生模樣的男人看。
於是,咳咳,我被當做怪物被憤怒反窺。修養好的對我怒目相向,修養不好的就會破口大罵,甚至還險些被人揍。
最糗的還是死跟著一個與江臨風差不多高大,風度翩翩的一位公子轉了七條街,最後他拐進了一個死胡同,停下腳步等著我愣頭愣腦往上撞,大義凜然地亮出架勢:
“說吧,兄台是劫財還是劫色?”
我歪了個趔趄,心虛地挺直了脊梁,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想問,問您…您是不是江臨風?”
他一怔:“江臨風?不知道,我姓沈,名君吟,是一個琴師,您說的江臨風是何許人?”
江小仙扯了扯我的衣袖低聲說:“他不是三叔,氣味不對。”
“可是,說不定認識,說不定就是他…”我怎麽看這位沈君吟都覺得是江臨風假冒的,一朝被蛇咬三年也怕井繩,吃過他易容的苦頭,我已經真假莫辯了。
“白癡!不是!快走!別惹麻煩!”江小仙此時倒顯得比我老成許多。
“哦,對不起了,我們認錯人了。”我這方返回神來,連忙抱拳向那沈君吟道,“告辭!”
轉身拉起江小仙便落荒而逃,隻聽背後傳來他高喝:“喂,敢問兄台尊姓大名?還劫不劫財了?色呢?”
我差點嘔出血來,奔跑中回頭看了他一眼,依然佇立在原地衝我們揮手:“喂——喂——”
“快走快走!別理那變態!”江小仙一味催促我,我們一口氣跑出了幾條巷子,終於回到大街上。
“這麽查下去也不是辦法,早晚要被官府當亂黨逮起來。”江小仙撣了撣衣服說,“我看我們還是想別的辦法吧。按我三叔的習慣,他來到這種地方最可能隱藏的地方隻有幾個。”
“哪幾個?”我忙不迭問。
他酸溜溜哧了一聲才說:“第一,妓院。”
“妓院?”我感覺心髒在胸膛裏秋千似的蕩了老高,“他,他喜歡待在那種地方?”
江小仙哼了一下道:“你放心,他不喜歡女人,所以才住在妓院,好吃好喝環境還好,又沒人能騷擾得了他,十全十美…也不知這京城有幾家像樣的妓院?”
我忙問:“那第二處可能呢?”
“第二處嘛…”他眼皮一轉,不自覺微笑了,似乎沉入了回憶裏,“他喜歡住在地主家裏,理由也是好吃好喝環境好,一般地主還都有個肉皮姣好的獨生兒子,順便也可以暖床,隻是趕人就費勁了,要懂些腦筋,哪個也不願把自己的家拱手相讓啊,嗬嗬。”
我抹了抹汗,顫顫問:“那第三呢?”
“第三就萬不得已了,”他神色凝重起來,“如果上兩個地方都沒得住,就隻好直接住到對手家裏去——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隻是這樣要頗費一些心機易容得天衣無縫,還要想辦法混水摸魚隱藏痕跡…他若是跟著陸祈雲的話,應該會住進的地方就是…”
“鐵府!”我們異口同聲叫了出來,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所以還費力找什麽?他肯定在鐵家,直接抓了鐵煥之要挾他們交出三叔就得了。”江小仙說。
“不行!”我極力勸阻他這樣做,“你三叔之所以混入鐵家一定有他的道理,如果我們貿然去挑起事端,反而會讓他暴露身份,事關要緊,還是重做打算吧。”
他思忖片刻點了頭:“你說的也對,萬一壞了他大事就不好了,我爹也會罵我。可你說,我們怎麽能進得了鐵府呢?”
我想了想,篤定道:“很簡單,也混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