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鐵、煥、之?”
巧合?這不該是巧合。
鐵煥之這三個字讓我立刻聯想起另外一個名字:鐵心之。隻有一字之差的名字,且名字的主人都出身武宦之家,聯係前後因果,我立刻確定,此人一定就是鐵心之的大哥,當朝元老鐵謙公的大公子,也是陸祈雲的義兄。
名字不是巧合,但偏偏被我碰上這千萬分之一的幾率,還是不能不令人瞠目。
“怎麽?我的名字就那麽如雷貫耳?”
他扁起四指在我下巴上輕輕一托,笑道:“看你的嘴巴張得多大?”
我慌亂收起目光,忽覺肩膀一陣刺痛,禁不住□□了出來:“唔…”
“疼嗎?”他緊張著拔開瓶塞,將瓷瓶的藥水倒在我傷口上,然後用手指按在四周擠了幾下,那裏又冒出許多膿水,接著他從懷裏拔出一把匕首放在火燭上烤:“忍著點,要先把箭頭取出來,否則化膿了傷口感染,你這條膀子就廢了。”
我點點頭,見他從身上拽下一條汗巾卷成卷讓我咬著:“呆會兒可能會很疼,沒辦法,隻能幹挺,我中的箭不比你少,也這麽挺過來的。”
我轉頭看看他身上纏著的繃帶,想象那下麵一定布滿了累累傷痕,他能挺我也能,於是咬緊牙關等他落刀。
他點頭示意開始,用燒燙的刃尖挑箭頭,箭頭與肌肉互相鉤扯著,動一動就撕裂般的疼,我歪過頭,手緊緊摳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嵌進肉裏,與我的疼痛相比,想必他也好過不了多少,那裏被我摳出的印痕過了許久仍不能完全消褪。
“啊——”等箭頭挑出來半寸,他用力一扥,在慘叫中我險些暈了過去。
慘烈的過程終於結束了,斷箭鮮血淋漓地被挖出來,我也筋疲力盡,喘著粗氣汗如雨下,像經曆了一場生死逃亡般癱在鋪上奄奄一息。傷口出了很多血,但是有他的金瘡藥不一會兒就止住了,他細心地為我包紮好,幫我擦汗喂水,蓋上被子準備離開。
“將軍——”我虛弱地叫住他,想確定我的猜測,“將軍,鐵心之鐵公子,是您的弟弟嗎?”
他微微皺眉道:“你是怎麽知道的?你…認得心之?”
我點點頭,掙紮著要起來,他連忙跑過來把我按下了:“有話就躺著說,你還虛弱得很,需要休息。”
我點點頭,問:“鐵公子的毒傷好了嗎?那個…我也是無意與他結識的,在姑蘇的榮門客棧,他中了劇毒,命在垂危,不知眼下可好了?”
他眼光一放:“你該不是…小六子?”
我也一怔:“您怎麽知道的?”
他笑道:“心之的毒早解了,他在給我的信中提到過,說有一個叫小六子的好心孩子為了給他找解藥自告奮勇上玉素山,後來就下落不明。他一直在找你,想要報恩呢,還囑咐我找你,如果遇到你一定要好好待你,把你帶回京城來。”
我這才安心,不好意思地回絕道:“解藥我也沒找到,報什麽恩?”
他略一沉吟,忽然抓起我手掌翻在手心裏琢磨:“讓我看看你的掌紋——呀,你命途坎坷,會遭到許多劫難呐!還有還有,嗯….啊,感情方麵也不順利,分了許多岔,不過….”
他飛快從眼底瞄了我一眼道:“不過會有貴人出現,拯救你於水火…這個人,是你舍生救過的人!”
舍生救過的人?被我舍生救過的人還真不在少數。我自嘲暗笑。
他的一番命相之說讓我心亂如麻,連忙抽回手低聲道;“將軍不要開小人玩笑。”
他輕笑一聲道:“六月——你應該叫六月吧?六月,跟我回京城吧,就算對心之沒有恩,於我卻有,我要報答你。”
報答?怎麽報答?給我錢?給我官做?不要這些,我不需要。
“將軍,你多慮了,我並不要什麽報答,救人是良知所在,你不必過於介懷了。”我推辭,所謂的報答隻會讓我心理負擔沉重。
他急了起來,突然抓主我手叫道:“要不要是你的事,報不報是我的事,反正你要跟我回去,到時候不要再說,我報總是要報的,否則這輩子都覺得欠你的情,一輩子難安。”
我想了想,覺得跟他一道去汴梁也沒什麽不好,一路上有人照應,省了許多麻煩不說,而且陸祈雲是鐵家的義子,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能因此見到他們也說不定,於是便答應了下來:“那好,我就跟你走,不過報酬我是一定不要的,到時您幫我找個人就算報答吧。”
他問:“什麽人?”
我不敢直接提江臨風,那就等於羊入虎口不打自招,於是,我提到了陸祈雲——
“您認識一位叫鐵戰雲的鐵大人嗎?”
對,陸祈雲,如果鐵煥之真的是鐵謙公的兒子,那麽憑他與陸祈雲義兄弟的情分上,一定會幫我找他的。
果然,他目光一轉,臉現疑色:“他?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我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推測,他們一定相識,便道:“鐵大人救過我,和您一樣,我也要感恩去,所以請您幫我找他。”
他愣了片刻,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這真是天底下最蹩腳的笑話!笑話啊,哈哈哈!”
被他挖苦我有些生氣:“鐵將軍,您不幫就不幫,沒必要嘲笑我…”
他連連擺手,止住了笑:“不是不是,我不是笑話你,我隻是笑這運數…”他臉色一沉道:“他是你的恩人,你是我的恩人,而我卻是他的仇人。”
“仇人?”我更驚訝了,鐵煥之怎麽會是陸祈雲的仇人?陸祈雲的命是鐵家人救的,該感激才對啊。
“嗯,是仇人,雖算不得仇人,也差不多了,那小子就是恨我,當初我勸爹不要救他的,總覺得,他是一匹狼…”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走到一旁倒了杯水喝了下去,又用同隻茶杯倒了一杯遞給我:“喝點水吧,出了那麽多汗,一定口幹舌燥了。”
我道了聲謝,捧在手裏沉思。
他見我沉默,就道:“關於戰雲的事很複雜,三兩句話我也跟你解釋不清,不過既然你開口要我幫忙,又對我有恩,我豈有不幫的道理?他人現在在不在汴梁我也不清楚,因為他也要帶兵的,眼下兵荒馬亂的,有沒有命回來還保不準呢,所以我隻承諾你盡量去找,但找不找得到就看你們的緣分了。”
我抬頭道:“沒關係,您肯帶我去京城就好了,到時我自己去找。”
我心知肚明,陸祈雲一定會去汴梁,既然回去了就沒有不回家看看的道理,有九層的機會我是能找到他的。
找到了他就是找到了那個人,然後——
就是死,也要護著他,不管陸祈雲有什麽陰謀,隻要保證他安然無事,別為了什麽皇帝的黃粱一夢斷送了自己,為了這個目地,我在所不惜。
“你在想什麽?”鐵煥之突然問,我本能被嚇了一跳,杯子的水也灑了出來,我慌忙為他擦袖子上的水。擦著,擦著,擦著…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往胸前拉了拉,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小六子——我喜歡這個名字,就叫你小六子,小六子,小六子…”
他聲音越來越低,我心陡地猛跳,頭皮一陣發麻,皮膚仿佛在瞬間內生滿了桃毛,一刺一刺地痛癢著,口齒也不清不楚起來:“將,將軍,那,那個,我…”
邊說邊往回扥,他又使更大力往他那裏拉,我緊張得無以複加,他的手勁兒又奇大,為了避免尷尬我邊笑邊掙,可是努力了半日,除了與他的距離越來越縮短竟毫無結果,於是我那尷尬的笑也笑不出了,氣喘籲籲地被他按在胸膛上:“你在怕什麽呢?…哎,我喜歡你,從見你第一麵起就喜歡,後來發覺你就是那個舍生忘死救我弟弟的人,又不顧一切救了我,就更喜歡…你是我的救星。你,你喜歡我麽?”
我不知怎麽回答,耳邊傳來他擂鼓般震耳的心跳,口鼻被悶在他滾燙的胸間呼吸艱難,我艱難著想拔出頭,卻被他箍得更緊更有力:“你喜歡我的,是吧?”
他自說自話,自作多情,自不量力…有那麽多成語都讓我用上吧,憑什麽也認為我對他有情?
“誰?!”
餘光中發現帳簾外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我立刻警覺了起來。
“有敵情!”
鐵煥之也放下我,匆忙跑到帳外查看,馬上又回來交代道:“你好好休息,待我細細查來。”
他剛走,武長青就來了。
“小兄弟,將軍為你醫好傷了?”他若無其事地搖著折扇,笑吟吟地向我走過來。
我警惕道:“方才在帳外偷聽的,是你吧?”
他怔了一下,裝不知情:“你說什麽?我幹嘛要偷聽你?”
“那就隻有你自己知道了,你為什麽要偷聽?”我哼了一聲。
他沉吟半晌,唰地將折扇一收:“好吧,說說你怎麽知道是我?”
“因為你身上的味道,”我起身下地走到他麵前,撈起他的袖口放到鼻底聞了聞,“武軍師平時很擅長舞文弄墨吧?你的身上一直帶著股濃重的墨汁味兒,離了老遠就能聞到。”
他又是一怔,一邊盯著我一邊緩緩抬起袖口嗅了嗅,突然笑了,用扇子猛敲了一下腦門恍然大悟道:“哎呀!我怎麽這麽蠢呢?這點都想不到?不過小兄弟,即便如此,這墨香也不是普通人能察覺的,你的鼻子像狗一樣靈呐。”
我厲聲道:“少廢話!你到底想怎樣?”
他眼眉一立,啪地把扇子撐開,猝不及防朝我麵門扇了過來,我連忙彎腰一躲,躲過了扇風,緊接著他腳又到了,我隻好躍到半空躲他的腳,如此這般打了幾十個回合,終於因為失血氣虛被他捉在手裏,他用扇子抵住我的咽喉恐嚇道:“別以為將軍喜歡你,你的陰謀詭計就能得逞,說!你接近將軍到底有何企圖?你究竟是不是叛軍?是不是想刺殺將軍?”
感覺不對,感覺很不對,這感覺,分明是因愛生妒,因妒生恨,這感覺…
我捂住裂開的傷口鎮定道:“我不是叛軍,也不想刺殺將軍。倒是您武大人,今日如果不是我離得比較近,為將軍擋箭的該是您,獲得他青睞的,也該是您。”
他神色一變,發狠說道:“大膽小賊胡言亂語!”
我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對將軍,他有情。
“慢慢慢!”我放棄了抵抗,口氣軟了下來:“武大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您認準了我是叛賊我也無話可說,我要是想殺將軍就不必救他了,至於將軍那番情意我是必定要辜負的…”
他打斷我說:“怎麽?因為將軍是男人?因為他是男人所以你不能接受他?能獲得將軍的垂青,你幾輩子修來的!”
我苦笑道:“既然如此,您又是怎麽想的?奮不顧身救他,在他身邊獻計獻策,陪伴他,和他一起馳騁沙場出生入死,你們同甘苦共患難,若論情意,你們的不知比他對我這種突發靈感的來得要濃厚多少倍,你就打算眼睜睜看著我因為感恩戴德接受他的垂青?既然這麽慷慨,幹嘛還一直在暗中偷窺?喜歡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介意他性別的也不是我而是你吧?或許不僅僅是性別,還有上下級的關係讓你束手束腳?”
“混蛋!”
他被我說得無地自容,狠狠朝我打了一拳,然後抱頭沉默,許久許久,他悻悻道:“他很孤獨…一直很孤獨…每天看著自己熟悉的人死去,承受著生離死別,擔心著某一天連自己也會死去,這種痛苦不是你這種活在安逸裏的人所能體會的…長年累月的戰爭中,讓自己變得無情,冰冷,不去愛也不想被愛,因為這樣就不會傷心,可是畢竟是人呐,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人,有了希望,你就不能救救他,別奪走這個希望?”
他哽咽著垂下頭,低低地說:“喜歡他,就算假裝喜歡也好,讓他體會一下為人的快樂,算我求你,行嗎?”
我無奈地搖頭,心中泛起酸楚:“不行。”
他一怔,紅起了眼:“不行?”
“是,不行。”我肯定道,“什麽都可以假裝,假裝痛苦,假裝快樂,假裝麻木不仁,甚至假裝另一個人...可唯有感情假裝不來。”
我想起自己這張陸祈雲的“假臉”,心如刀割,對於江臨風來說,我什麽都是假的,但對於我來說,不管如何虛假,始終都有的,是一顆屬於六月的心,愛他的心,那是貨真價實的。他能懂麽?他何時能懂?我要等到什麽時候?我已經心如刀割了,他知不知道?
“武大人,不如我來告訴你我的一個秘密——其實,我有愛的人,去京城也是為了找他…雖然很清楚他並不愛我,但還是要找他,為了他能幸福地活著,隻要他高興我願意付出一切,哪怕是性命。所以武大人,既然那麽喜歡將軍,喜歡到寧願放棄自己也想成全他,那麽不如勇敢的嚐試一下,告訴他您對他的愛,我相信他也是愛您的。”
“我從不想說破…”他慢慢說道,嘴角漸漸上揚,最後形成完美的弧度,豁朗地笑了:“現在我知道,他為何喜歡你了,你簡直就是一個——爛好人。”
我也跟著他一起笑,心情舒暢了許多:“我就是爛好人,您說的沒錯。”
“那,你喜歡的那位姑娘改日也讓我見識一下。”他又補充道。
我心中一動,抿嘴笑了,酸澀被漫溢的柔情取代:“不是位姑娘…”
然後衝他頑皮地眨眼睛,看著他一點點被驚愕爬上了臉龐,我則放聲大說:
“他啊,是位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