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在信陽逗留了幾日,那位將軍就下令班師回京。
同是帶兵打仗的軍官,與陸祈雲卻不同。雖然從外表看他們一樣擁有著一張冷冰冰的麵孔,一樣的心狠手辣,但陸祈雲的狠辣卻是徹頭徹尾的不留情麵,在剛硬的性情之中拉絲一般雜糅了幾縷陰魊抑鬱和不擇手段,蒲絲雖細,韌可斷骨,因為無法窺透他縝密如絲的心思,無時無刻不擔心著他會猛然間張起那張惡毒的大網,無時無刻都要揣測他會在怎樣的一個時機下拉絲、收網。
這種感覺非常可怕,所以陸祈雲是可怕的。
而這位將軍卻無他那樣的細韌和陰鬱,他的狠辣是明朗開闊,沒有懸念的,可以提前預支,這要讓人放鬆得多。他粗獷,喜歡運用暴力逼人就範,但這似乎是所有軍人通有的一個特質,並不能成為他獨有的定義,如果非要從他身上找出一種區別於其他的特征來,我想應該是類似俠義那樣的知恩圖報——我陰差陽錯地為他擋了一箭,他就一廂情願地把我奉若恩人般禮待,甚至因為感恩而產生某種深刻的情感,這種前後懸殊的待遇讓我至今仍在懷疑,是否在他過去艱苦卓絕的軍旅生涯裏,曾經有著那麽一段隱秘但刻骨銘心的往事,陷入絕境,卻又絕處逢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在那樣變化極端的境遇下人心也隨之變得極端是極有可能的:所有人都要你死,而有一個人卻要你生,你會為了那所有人而憎恨而置之死地,更會為那一個人而感激而奮力求生。我想,在他的生命裏,那所有人和那一個人,都曾深深存在過。
是誰?我不知道,但應該有。
事情的經過乏善可陳,部隊在行走中進入了山裏,有山的地方就有草寇,草寇通常是些懷著不得已的苦衷而落草為寇的普通人,或者是農民,或者是商販,或者是落魄政客,亦或讀書人、□□、和尚、算命先生…形形□□,天南地北,之所以淪落成寇的理由也千篇一律,要麽是被迫害,要麽是無家可歸,不得已,便成了寇,占山為王,與人鬥,與天鬥,他們無一例外不痛恨朝廷,因為代表著專政,代表著壓迫。然而他們反抗的出發點值得同情,方式卻令人厭惡。
行走到一條狹長的山穀時山賊出現了。
他們悄無聲息地埋伏在各處山頭張望,獵狗一樣伺機而動。他們很清楚在人數上的寡不敵眾——軍隊起碼有幾千人,而他們充其量隻有一千不到,並且軍隊是訓練有素的,如果真要戰場上麵對麵地交鋒起來,他們絕不是對手。所以他們也是聰明的,懂得化整為零的好處,懂得利用地利伏擊,懂得利用天時選好進攻良機,更懂得利用人合一呼百應。
他們準備了許多大石和土箭從高高的山頂扔射下來,山穀狹窄,軍隊幾乎無處可躲,被砸中和射中的幾率是相當高的,當他們這麽做時,的確也成功了,沒有任何預兆,當“將軍”完全憑借一個軍人特有的敏銳和洞察力預感到戰事即將發生時,結局已經在悄悄誕生,他無力阻止。山賊們把沉重岩石從山頂上推下來,中間還夾雜射來用竹子和動物羽毛製成的簡陋卻鋒利的羽箭。鈍澀的壓迫和穿刺力道共同襲來,在這個狹窄的山穀裏無處可躲,隻能憑借不算厚重的鎧甲和盾牌來負隅頑抗,卻又抵擋不住任為刀俎的結果:當巨石擁有了高度和速度,對肉身的轟擊幾乎是毀滅性的,頃刻之間但聞慘叫和轟鳴聲在山穀裏曠日持久地回蕩,經過多次反射竟振聾發聵,地動山搖,死傷者不計其數,一時之間那慘狀仿佛令人置身煉獄。
我被囚在鐵籠之中,也幸虧那座鐵籠,因為質地堅硬,幫我抵擋了下墜而來的巨石,眼見著四周血肉橫飛,削腿斷臂,地麵上到處是飛濺的石屑和肉沫,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氣味,而籠中的我卻安然無恙。
但是鐵籠再堅固也無法抵住多次的撞擊,上方的鐵杆已經被壓彎,如果再多來幾次,就有斷裂的危險,那時我若還身在籠中,不是被壓死就是被鐵杆刺穿而亡,了結得會更悲壯。
在強烈的求生欲望促使下,趁著慘劇還沒有發生,我集中意念運氣,感到內力慢慢累積於右掌,在無法控製力量之前橫心朝鐵鎖劈了下去。第一次並沒成功,因為還對自己的力量有所懷疑,導致下手不夠果斷,這樣猶豫的結果就是右手遭到重創,有兩根手指似乎斷裂了,頭頂的巨石還在源源不斷地俯衝下來,已經可以聽到鐵杆的斷裂聲,於是我再次集中意念,準備換左手進行第二次劈裂。
“咣——”
這次沒有絲毫猶豫,鐵鎖發出了錚鳴之響,果斷地開裂了。
我從籠裏跳出,立刻就有一塊巨石拋落而下,連忙側身躲開,緊接著又有無數隻羽箭從斜上方的空中嗖嗖而來,我連忙臥地打了幾個地滾才避開了襲擊,抬頭略一張望,隻見那位將軍仍騎在高頭大馬上奮力指揮手下與石頭和竹箭們作戰,他背對著我,右手握著重劍,左臂似乎抱著什麽人,為了保護這個人他不惜用血肉之軀擋石箭,頭戴的青銅鋼盔被砸出了一個凹陷的坑,肩膀上插了十幾根斷箭,血仍在汩汩地流,染紅了大半個身子。
這時一塊更大的石頭砸了下來,他沒能躲開,被打落下馬,左手卻仍死死摟著那個人。沉悶的墜地聲伴隨著孩童的哭叫聲,一個大約十四五歲,穿著少數民族衣裝的女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因為驚嚇過度,她緊抱著頭,蹲在地上不住地發抖,而將軍卻被摔得不輕,緩了半天才能從地上爬起,掙紮著匍匐前進,要去抱那個孩子——危險在這個時刻降臨了,似乎發現了這個漏洞,半空中黑壓壓地飛來了螞蝗似的箭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來,而此時的將軍正全身心地投入到對女孩的拯救之中,壓根沒有意識到凶猛而至的危機。
“鐵將軍——!”
遠處的武長青及時發現了危險大叫著朝這邊奔來營救,但是來不及,他的距離太遠了,那些箭已在毫發之間。
我最近。
救人的意願與求生的欲念一樣強烈到能在電光火石之間誕生,我陡然發覺,自己可以在瞬間集中全部的力量,這力量強大到讓我記起江嘯天教我的所有武功心法,不僅是攻擊,還有防禦,我輕鬆地躍到了他們身前,朝半空那些飛射而來的羽箭奮力揮掌,於是奇跡發生了,那些竹箭在我的掌力之下著了火,在到達這裏之前便消耗殆盡,隻剩下燒焦的竹炭帶著火星和熱氣夾裹在濃煙中紛紛揚揚地降落到四周。
我不知為什麽救他,於情於理,他都該死,可是他保護女孩的舉動還是讓我無法對這樣一格慈悲的他置之不理,於是我那可憐的同情心又在作祟了。
將軍看得呆住。
在他的眼中能很清晰地到驚詫之後的敬佩之情——那是對強者的欽佩,帶著由衷的肅然起敬,而那強者便是我,這樣的目光著實讓我的虛榮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我有些飄飄然了,竟向他們伸出了援手:“將軍——”
“小心!”
他突然瞪大眼目喊了出來,快速伸手去撥我的肩,但來不及了,我隻覺背心一重,“噗”的一聲,有什麽東西貫穿了我的右肩,好半天低下頭,才發現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的鐵塊在我的右胸上方破皮而出,隱隱地粘著幾絲血跡,掛著一縷肉絲。
瞬間也感覺不到疼痛,我試著撮起指尖想把它□□,卻被將軍嚴厲製止了:“不能拔!不要動它!可能有毒!”
他一把攬過我的腰將我夾到腋下,一手夾著女孩飛奔到籠車下躲了起來,大鳥似的護住我們,等攻擊沒那麽激烈了半天才焦切問:“你怎麽樣?”
這時才有痛感,鑽心的,像有把火在那裏燒烤,我忍住痛道:“沒事。”
“現在還不能拔箭,會有失血的危險,等過了這山穀再給你治傷,能忍著嗎?”
我無意辜負他的期望,艱難地點了頭。
說實話,這點傷與我每日因被陸祈雲吸血而造成的那些傷口相比,真的算不了什麽,僅僅是疼痛而已,那也是隻是表皮的痛,離心口很遠,很遠,還好。
“這女孩是您的女兒?”我望著那個神色驚惶的女孩大膽問。
他麵色一變,徑自轉頭去查看我的傷口,半晌才冷冷道:“不是,我沒有女兒。”,然後為了方便行動,將插在我肩膀上的箭尾砍掉,最後轉身摸了摸女孩的頭,目光中流露出父親對女兒才有的慈愛。
我心中一動,為這樣柔軟的目光。
女孩緊緊摟著他,抬頭衝我眨了下眼睛。
她很漂亮,又濃又長的眉毛,眼睛黑亮,皮膚有些黑,辨了一圈的麻花辮子,長長地垂落在脊背上。那是屬於異域女子的美,與宋人不同,一見便知是異族。
“那她——”我還準備再問。
“將軍!”
來不及細問,武長青就跑了過來也一骨碌鑽到籠車下,焦急道:“死傷慘重,怎麽辦?”
將軍答道:“按兵不動,等他們打夠了自然就走了。”
武長青擔憂地向四周望了望:“坐以待斃嗎?”
將軍想了想說:“我想他們也不是要搶東西,泄泄私憤罷了,等他們出夠氣,我們再衝出去。現在以不變應萬變,看情況再說。”
武長青又瞅了瞅我,發出了“咦”的一聲驚詫:“這小子中箭了?…這箭好像有毒!”
將軍漫不經心瞥了我一眼粗聲說:“他還死不了!”
武長青卻不苟同:“將軍此言差矣,我見這毒雖不是什麽劇毒,但時間長慢慢腐蝕傷口浸入血液,也是能致命的,將軍還是速速退敵,趁天黑咱們趕緊衝出去,我們雖然死傷眾多,但還是比山賊人多,他們一時也不敢攻上來,我這就去重整兵馬,山賊耗了那麽多石頭竹子,恐怕還要回去重砍些新竹子做箭才敢來,若是近身肉搏,他們未必有這膽量。”
將軍點點頭:“正是,我們這就衝出去。”
於是他帶著女孩,武長青護著我,其餘兵力一呼百應,踏著遍地的死屍前赴後繼地衝出了山穀。
逃出山穀後,遇到了一條大河,正好有水源,天也完全黑透,將軍就命令安營紮寨,就地整頓兵馬。
幾千人的軍隊隻剩下一半,武長青把我扶進帳篷躺到鋪上,安慰道:“放心,沒事的,將軍那裏有解藥,你這種毒隻是小意思,我們見的多了。”
我點點頭,並未覺得毒傷能把我怎樣,再厲害的毒我也經曆過,不知要比這難受多少倍。
“那個女孩是誰?為何將軍那麽奮力護著她?”我依然好奇。
他沒有答,取來剪刀小心把我傷口處的衣帛剪開,露出肩膀,又用棉花沾了清水為我清洗汙血。
“女孩是在邊塞與金人交鋒時虜獲的貴族之女,本來是打算用她逼金賊投降,可是關鍵時刻她父親猝死,金國內部又起了動亂,戰事暫時平息,也就沒有了利用的必要。放她回去處境會更艱難,將軍一時心軟沒有殺她,隻好把她先帶在身邊,回京請示皇上再說。”
他真是對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連這麽緊要的軍機也肯泄露,讓我不得不對他的用心表示懷疑:“對我這種叛賊泄露了如此重要的軍機,你就不怕被軍法處置?”
“嗬嗬,”他淺笑一聲,在我的肩膀捏了一下,頓時有一股血水湧了出來,我猛然一抖就被他死死按住了,“你這人,那麽愛問問題,告訴你了又埋怨我泄露軍機,你到底是要知道還是不要知道?”
我哆嗦了一下,小聲說:“我就是…好奇。”
“嗬嗬,好奇,”他笑著沒再追究,用棉花蹭掉血水,隔了半晌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躊躇了一下,編了個假名字:“江…月,我叫江月。”
江月,一說出那個姓,心竟沒來由地**。
“江月?嗯,春江、月夜,好詩意。不過,是假名字吧?”他立刻辨得真假,不屑地撇了撇嘴。
“你怎麽知道?”情急之下我稀裏糊塗地承認了自己的謊言,待宰羔羊似的望著他。
“老實人。”他把蘸滿汙血的棉團仍到一旁,忍不住笑道,“不過也沒關係,你叫什麽都沒關係,關鍵是你心地不錯,若不是見你奮不顧身保護了將軍,我可不會對你這麽好…啊!”
他突然驚呼了出來,睜大眼湊到我麵前,鼻尖幾乎要貼到我臉上,嘴唇措成圓形:“哎呀!你是不是,喜歡上我們將軍了?”
“啊?”
他思路陡轉根本來不及跟,我一時鄂在那裏,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嘿嘿一笑,抬手去拈我眼角:“咦?有根睫毛掉了…”
果然,在他指尖上粘著我一粒睫毛,他還把它給我看。
我羞得燒成一堆柴火,隻得歪過頭去不看他。
好半天也不見他再言語,轉頭發現他正意味深長地摸著下巴盯著我看。
“你看什麽?”我有些著慌,被一個男人這麽往死裏盯,並不是個愉悅的體驗。
他裂開嘴忽然笑了,拉過一床薄被蓋到我胸下,然後為我撩開了額發,柔聲道:“沒什麽,發現你…嗯,長得不賴。咦?你臉紅了?這麽容易害臊啊,你這種男人我還是頭一次見…”
我有些氣憤,把頭狠狠歪過去。
隔了半晌他又說:“江月,你還沒回答我,喜歡我們將軍嗎?”
我想也不想便答:“我怎麽會喜歡男人?”
不喜歡?說到這裏連自己都沒了底氣!本來就喜歡,還喜歡得拚死,喜歡得七零八落,天涯海角也要追著人家不放,不是不,而是很,但那隻限於某一個人,不是每個人。
“哈哈哈哈——”
他開懷大笑起來,笑得很想讓人出拳,若不是有傷在身,我真的打算揍他了。
“你笑什麽?”我生氣地問。
他止了笑,末了還是咯咯笑了兩聲,抿起嘴巴玩味似的盯著我:“我笑你答非所問…你不喜歡男人還是不喜歡我們將軍?如果說不喜歡一個人是因為性別而不喜歡,那麽喜歡一個人,也是因為性別而喜歡嘍?這話有些拗口,我來簡單說,你喜歡一個人,是作為一個人來喜歡,還是作為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來喜歡?”
!
我被他繞得發懵,覺得胸悶。
顯而易見,他思維的複雜性遠在我之上,就算與那麽多思維複雜的動物打過交道:江臨風、江小仙、江嘯天、陸祈雲、李元寺…這些人都比我聰明百倍,我還是沒能汲取他們的精華,讓自己也聰明起來,一旦麵對突如其來的複雜,於是,自然而然地就白癡了。
他見我茫然混沌,便不再跟我饒舌,拍拍我的臉起身要走:“好好想清楚,”然後頓了頓,衝我眨了下眼,悠然說:“你不喜歡他,可保不準他會喜歡你…”
“長青——”
帳簾忽然被掀開了,一身便裝的將軍赫然出現在門口,肩上和腦上都纏著繃帶,一臉怒容地穩穩立著,像尊天神像:“你在胡說什麽?”
“沒,我跟小兄弟說些掏心窩的話兒。”武長青衝我促狹一笑,掏出折扇在指間翻筋鬥似的顛來倒去,“我去清點一下兵馬,方才點得不細致。”
說著往門口走,回頭望了我一眼,眼中含著笑:“將軍專門來給你上藥,你別不識抬舉。”
他扔下這句語帶威脅的話便消失了。
“將軍...”麵對著向我款款而來的將軍,想起武長青關於喜歡不喜歡的一套說辭,我開始緊張了。
“叫我煥之吧。”他走到我麵前,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我姓鐵,名煥之。”
他望著我,目光清澈:“現在,我來為你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