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江嘯天和江小仙來的時候,我正在議事堂與各派門人就鐵戰雲近日突然撤兵一事展開討論。

自大的認為是因為義軍銳不可當,連日攻山不成,對義軍實力有所畏懼,無奈之下隻得撤兵。

謹慎的認為以鐵戰雲的脾性,不可能因為害怕就撤兵,就算戰到最後隻剩他自己,也絕不會輕易臨陣逃脫。

注重細節的認為很可能因為戰事拖得太久,糧食又供應不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生死事小溫飽事大,如果連飯都吃不上,還有什麽力氣作戰,餓也餓死了。鐵戰雲愛惜兵士,必然是到糧米豐盈之地重整兵馬,擇日卷土重來。

務實的卻認為,鐵戰雲中了前盟主的毒,命不久已,為了不被敵趁虛而入,這才撤兵解毒去了。

我非常讚同最後一種看法,江臨風的毒非同一般,以鐵戰雲的性格,就算死也不會來求江臨風給自己解藥,唯一的途徑就是搬兵回汴梁,不因一己之傷而損害整個軍隊的士氣。

現在我仍不能十分肯定他是否認出義軍的首領就是江臨風,甚至不能肯定他是否還活著,但可以預知的是,他活著,我就快死了,他死了,江臨風也就死了,所以,他還是活著的好。

中途有通訊兵報告玉素山莊莊主江嘯天拜會盟主。

“什麽?江嘯天?!”

聽聞江嘯天上山,堂內的氣氛立刻繃緊了,所有人都衝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驚訝之後是群情激奮,他們握著雙拳,鼻孔喘著粗氣,胸脯鼓風匣一般起伏不停,對江嘯天的憤怒甚至超過了對江臨風的。不難理解,他們之所有這天,是江嘯天一手造成的,若不是當初利用各派前掌門人作人質被威脅,他們也不致於落此下場。這憤怒是清晰明朗的,不像他們臉上模糊的麵具,眼睛鼻子嘴巴的線條都是模糊的,憤怒在他們的體內充氣一般的迅速膨脹,超過了兩倍的軀體,他們不安著,焦躁著,也畏懼著,不停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爭來論去。這種景象讓我想起了對鬱溫涼施刑時的那兩頭發狂的公牛。

當然,我也恨江嘯天,不僅恨,也怕,他在這個時候來絕不是與他親愛的弟弟敘舊,暢遊山水,他來,是要完成他的毒咒。

殺我。

在江臨風的麵前,殺我,殺“陸祈雲”。

幸好江臨風不在,幸好。

“有沒有帶人?帶了多少?”我問通訊兵。

“沒有帶人,隻他一個,身邊跟著個孩子。”通訊兵據實回答。

我佩服他的有恃無恐,不過對於一個堂堂毒莊莊主來說,帶一隊烏合之眾反倒丟了自己的顏麵,不如不帶。他用藥的本領是超過了江臨風的,況且,眼下這些素日威風八麵的各大門派們,早就沒了往日威風,能被江臨風控製,當然就能被江嘯天控製。

“那個孩子…他長得什麽樣?”

“十三四歲,長得很可愛,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皮膚很白,使一條小鞭,氣勢很凶…”通訊兵抓耳撓腮,絞盡腦汁了也想不出更貼切的形容詞,不過這些已經足夠,我可以確定,他就是江小仙。

江小仙不是跟水金玉在一起嗎?如果水金玉跟著鐵心之回了汴梁,那麽他也該遠在汴梁才對,又怎麽會跟江嘯天在一起?難道他們父子相認?

放他們進來還是不進來,躊躇之間,一個門人突然倒地劇烈地抽搐起來,麵具脫落,臉孔竟是渾濁的綠,好似一汪生滿青苔的泉眼。堂內頓時慌成一團。抽了一會兒,他突然挺了挺四肢,不動了。

“他怎麽了?”我焦急問。

另一個門人小心上前探了探鼻息,搖頭苦笑:“死了,今日第三個了。”

“死了?”我震驚,“為什麽會死?還有人死了?”

他默默點頭:“江盟主走了這許多日,沒人給我們吃解藥,體質不好的,上了年紀的,功力淺的,都毒發身亡了,如果再沒有解藥,恐怕死的人會越來越多…人死了,還談什麽起義?”他猛然抬頭抓住我叫道:“陸盟主!您是盟主吧?您一定有解藥吧?那就快些拿出來吧!再遲一些,恐怕我們都得死啊!”

“我沒有,”我求救似的看了看李元寺,希望他能有解藥,可惜他的回答也是沒有:“沒有。他沒給我。”他肯定道。

“那要怎麽辦?”那個門人絕望地放開我蹲在地上哽咽。

室內死一般沉寂。

“我沒有,但江嘯天可能有,別忘了,他是玉素莊的莊主,什麽毒能難倒他?”李元寺突然插話道。

眾人的眼中仿佛瞬間燃亮了篝火,一齊向我請道:“還望盟主下令放他上山,為屬下要解藥!”

對了,我是盟主,我想起來了,有權利有資格命令我的下屬把他拒之門外,趕下山,甚至群起而攻之把他抓起來、關起來、上酷刑,等江臨風回來處置。

“盟主,要快,否則就來不及了!”

這裏的每個人,除了李元寺,都恨不得把他囫圇個兒生吃活剝,可是生死關頭,又把他當成自己的救星,實在諷刺。

我望了望了李元寺,用目光征詢他的意見,他輕輕點頭道:“也隻能這樣了,先把他放進來,總不能看著他們毒發,有一絲希望也試試吧。”

於是我命通訊兵和眾門人開山門迎江嘯天,李元寺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是要擔心他耍花槍,他那個人別看外表羸弱,但心如蛇蠍,還是綁結實了再放進來。”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捆脂白的絲繩遞給通訊兵:“交待守城士兵,不綁緊了不放!”

通訊兵得令捧著絲繩退去。

我好奇地問:“那是什麽繩?捆得住他嗎?”

李元寺表情嚴肅:“用三十六種毒蛇的筋搓成的繩子,堅韌無比,被綁時間久了,還能被其中的毒素滲透進皮膚,毒發而亡。”

我驚道:“那江嘯天不是會死?”

他搖搖頭:“不會死,他比毒蛇還毒百倍,我隻可惜那毒筋繩要浪費了,好不容易從五毒教那裏偷來的,都沒怎麽用,陸盟主——”

他轉頭看向我:“猜猜看,他這次孤身上山是為了什麽?”

我凝重地盯了他一會兒,深吸一口氣,鎮定道:“為我。”

“為你?”顯然,我的回答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關於玉素山莊那一段,想必江臨風並沒有跟他提起過。江嘯天為我而來,當然,歸根到底,還是為了江臨風。

“嗯,為我。還記得我跟陸祈雲一模一樣的容貌就是拜他所賜嗎?”我解下麵具注視著他,“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這趟來就是來殺陸祈雲的,把我當做陸祈雲在江臨風麵前殺掉,讓他對他徹底死心,這就是他的目的。”

李元寺呆了半晌,轉頭唾道:“切!笨蛋!沒見過這麽笨的,比你還笨!怎麽笨蛋都被我碰上了?”

他轉身抓起桌上茶杯猛灌了一口,仰脖笑道:“我還以為他很聰明呢,誰知,接二連三地幹了這麽多蠢事。殺了你怎麽樣?他弟弟就會跟他一輩子?不把他碎屍萬段了才怪!”

“要是知道我不是陸祈雲,他弟弟還報什麽仇?”我低聲喃喃道。

“啊?你說什麽?”李元寺反問。

“沒什麽。我說他卑鄙。”

至愛之人,一生隻愛的唯一那麽一個人,卻不愛自己,想方設法也要得到吧,就算得不到,也不想被人得到,和江臨風對陸祈雲一樣,這是屬於江嘯天的強烈執念,卑鄙,但可憐。

“他也是沒辦法了,”我摸著自己的左眼說,“你不知道,我以前是沒有左眼的…我現在的這隻左眼不是我的,而是他的,他把自己的眼睛都挖給我,想透過我時時看著他愛的這個人,這樣的做法的確瘋狂,但能體會得到吧,哪怕隻有一點點,我也能透過這隻眼睛體會得到他那瘋狂的愛。他不是笨蛋,隻是愛得太卑鄙,他太卑鄙。”

“那瘋子!”

李元寺沉默了半晌,再沒發表任何諷刺挖苦一類的聲明,而是幫我重新戴上麵具,一起走出了議事堂:“去看看那瘋子怎麽樣了,我倒很想見識見識,他能把自己逼到什麽絕路!”

“盟主到——”

江嘯天果然被毒筋繩五花大綁著坐在輪椅上。江小仙推著他,一見我就用怨毒的目光瞪著,像要一口吃下去:“你就是陸祈雲?”性格卻一點沒變,依然自大無理。

這孩子大半年不見,長高了不少,瘦了,黑了,籠了一幔風塵,但依然萬裏挑一,頭頂挽著發髻,隻在發髻正中插了一簪又大又圓的粉白珍珠,眼目清澈,身上套著電藍對襟小馬褂,裏邊襯著翠紫束腰衣褲,一雙電藍小馬靴,腰間別著那根蛇皮鞭,一走路,蛇鞭末梢的金鈴就叮當作響,活脫脫一個畫裏跳出來的美少年。

跟江嘯天越來越像。如果他就這麽立著,像畫一樣不說不動,那麽他是完美的。

很可惜,生他的是江嘯天,養他的是江臨風,注定了他不會簡單得像畫那樣悄無聲息地存在,他是可悲的。

“仙兒,對盟主怎麽也不客氣些?”江嘯天依然一襲金絲黑紗長衫,長發悉數攏到腦後,麵色蒼白清秀,左眼罩著一隻黑色眼罩,額角隱隱浮現一片指甲大小的潰瘡,走近再看,這樣的潰瘡還零散分布在臉頰上和脖頸深處。天氣悶熱,在脖子上卻繞了幾層黑紗圍巾,不能不令人起疑,他是否得了什麽病症。

他眼睛半微半張,斜睨了江小仙一眼,氣若遊絲對我說道:“犬子魯莽,還望盟住恕罪則個。聽說江盟主把盟主之位讓給了您,果然峰回路轉,靠著一張好臉皮稱霸武林,可喜可賀啊,嗬嗬嗬!”

救人火急,我無心與他逞嘴上之能,開門見山問:“你有解藥嗎?”

被我沒頭腦一問,他也怔了:“什麽解藥?”

我朝四周看了看,拽過一個身體在明顯顫抖的門人指給他看:“他的毒。”

隨後把門人麵具取下,露出一張泛青的臉:“能解毒的,隻有你。”

他認真看了看,然後別過頭去,撇撇嘴輕慢笑道:“哼,臨風呢?他怎麽不解?”

“他失蹤了,”李元寺說,“十日前下山就沒回來,如果再沒給這些人吃解藥,這裏就要變成煉獄了。”

江嘯天瞥了他一眼:“元寺,我們江家的事你跟著瞎摻合什麽?”

李元寺故作天真彎了彎嘴角:“江大哥,不過幾年沒見你就把我當外人了?元寺好傷心啊——”他笑臉一轉,不慌不急說:“你們江家的陳芝麻爛穀子我才懶得管,我隻關心江臨風一人,這些人是他的,他不在就是我的,出了事我沒法交代。江大哥,怎麽說我們也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你幫了我,也是幫了他,你還不願嗎?”

江嘯天雲淡風輕笑道:“咳,我巴不得他身邊沒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呢,他小時候最怕沒人陪他玩,我一直都陪著他,有我一個就足夠了,這些人嘛,死光了不更清淨?”

“那江老太爺的遺願您也忘了吧?”李元寺冷笑一聲,走近了湊到他耳畔低聲說了什麽,江嘯天震驚道:“你說什麽?”

李元寺正色說:“否則你以為他為何要這盟主之位?當真隻為陸祈雲?江老太爺的話,您總不敢不聽吧?”

江嘯天問:“你有何證據?”

李元寺搖搖頭:“我沒證據。證據你可以等他回來拿給你。不過讓老人家知道您見死不救,當誤了大業,您將來也沒法向江家列祖列宗交待吧?”

江嘯天緊緊抿起嘴垂下頭去,略一思忖說:“解藥我沒帶在身上,就算帶也不夠這麽多人的。那東西怕光怕熱,你們可以去他臥室找找看,看看會不會埋在地下,陰冷潮濕的地下是最好的貯存場所,臨風他又一向謹慎小心,一定會埋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他說話的時候臉色微紅,語調微漾,越說聲音越低,聽來竟像是情人間的互訴衷腸,綿綿情意,延延千裏。

李元寺滿意地拍拍他肩膀:“好,知弟莫若兄,果然是做大哥的榜樣,我替臨風謝過了。今日就請你和令公子在寨子裏住下,等他回來了,你們的那些陳年舊賬一並解決了,有怨的報怨,有仇報仇,”他忽然看向我,一字一頓:“有恩報恩。”

我心中一顫,待要仔細咀嚼著他話中之意,冷不防麵色一涼,麵具被江小仙的皮鞭抽裂了掉在地上。

“你就是陸祈雲?”他揚起下巴,傲慢得不見瞳仁,“看上去也不怎麽樣嘛。”

江嘯天從方才的情緒中回轉過來,笑得凶狠:“哈哈哈——哈哈哈——仙兒,你認錯了,他可不是陸祈雲,”

他收斂笑容鄙夷地盯著我:“他隻是,一條被為父褪過皮的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