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崔遙和顧之澤渾身顫抖地走出了李潤野的辦公室,兩個人興奮地貓在一個角落討論如何更好地完成這個專題。崔遙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個上麵,說得口沫橫飛,顧之澤一邊跟他商量著,一邊不住地瞄著牆上的鍾。當指針指向六點整時,他整個人像踩了彈簧一樣從椅子上竄了起來。

張曉璿的辦公桌隔板上黏著各色的便條紙,那上麵記錄了幾乎整個東熙廣場上所有飯館的外送電話,顧之澤捋著紙條找了一圈兒,終於那把家“黑粥鋪”翻了出來。一份生滾牛肉粥,一碟子嗆拌青筍不放辣,一籠蟹黃小蒸包,一盤子齋堂素鵝,葷素搭配,精致溫和。

“黑粥店”的價格雖然離譜,但服務還是過關的,沒半小時,帥帥的外送小哥就拎著一個大食盒上來了。顧之澤把兩百塊錢遞過去的時候心裏咯噔一下,暗自決定以後再也不請李潤野吃飯了,這個人的腸胃忒嬌貴,吃壞了自己真心賠不起!

李潤野正在電腦前埋頭審稿子,聽見敲門聲連頭都沒抬就喊“請進”,隻聽到輕輕的腳步聲,還未來得及到跟前,一陣濃鬱的香氣就飄了過來!

“師父吃飯!”顧之澤把巨大的食盒放在李潤野的桌子上,一份一份地往外端,然後自動自覺地推開了辦公室的窗戶。七月的傍晚,可能是要下雨,晚風中有些悶熱,但也讓一室的空氣都鮮活起來。

寫字樓裏都是中央空調,通常情況下是不能在辦公區吃飯的,因為很容易弄得一層樓都飄著飯味,一般大家都會很自覺地找間小會議室吃。但是顧之澤對項約定成俗的規矩視若無睹,他理所當然地覺得,我家師父病了,所以幹嘛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李潤野看著顧之澤在辦公室裏團團轉,問:“你這是幹嘛?”

“吃飯啊師父,”顧之澤理直氣壯地說,“六點半了,你得吃點兒東西,要不然胃又要疼了。”

李潤野沒覺得胃疼,但他真覺得自己頭疼,俗話說,最難消受美人恩,顧之澤的“恩”他尤其難消受。

“謝謝你!”李潤野說,“不過以後別買了,我一般都截稿以後才去吃飯的。”

顧之澤翻個白眼心想,以後?別逗悶子了師父,您這一頓飯小兩百,要是還有“以後”你幹脆把我賣了得了!

“你不是不舒服麽?”顧之澤說,“我怕你胃疼又加重了。”

顧之澤的潛台詞是:放心師父,以後真的不會了。

李潤野哭笑不得地看著顧之澤,這小子一臉的坦然鎮定,弄得倒好像自己會錯了意一樣。

飯都擺在了跟前,再拒絕顯得多矯情!李潤野從來不做矯情的事,他自自然然地拿起筷子開吃,一口牛肉粥喝進嘴裏時,眉尖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顧之澤看著李潤野開始吃飯後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他從茶水間把偷懶的崔遙揪回來繼續討論那個專題,兩個人擠在一個電腦前,吱吱喳喳吵成一團,李潤野偶爾抬起頭,便能看到那兩個小子麵紅耳赤地指著電腦爭。

李潤野知道,這個過程非常麻煩卻又很重要。

通常做一期專題首先要確定報道主題,然後要找到合適的破題角度,最後還得靈活運用多種報道形式以便吸引讀者。作為“理論高於實踐”的典型代表,崔遙可以很好地完成前兩個步驟,而第三個步驟必須建立在廣泛的調查基礎之上。所以,依李潤野對這兩個人的了解,崔遙八成是狗頭軍師,顧之澤應該就是那個衝鋒陷陣的炮灰。

作為中軍主帥的李潤野覺得這個安排非常合理,他一點兒反對意見都沒有!

兩個人討論到十點多,李潤野把手頭的活全都幹完了,甚至還去辛奕那裏蹭了一壺功夫茶,慢慢悠悠轉回辦公區的時候,顧之澤正著急忙慌地收拾東西,一邊收拾一邊衝崔遙抱怨:“你看,我說明天再說吧,你非得今天說,我要錯過末班地鐵了。”

“打車唄!”崔遙不著急不著慌地說。

“你給報銷麽?”顧之澤沒好氣地說,“我哪裏有打車的錢?老板兩個月才發我一篇半稿子,我都快餓死了!”

“那是你無能!”崔遙沾沾自喜地說,“我剛來那會兒,每個月都能發兩三篇稿子。”

“那是因為你掛在我猴哥名下當學徒,蹭人家一個聯合署名!”顧之澤翻個白眼說,“別以為我不知道!”

崔遙尷尬地咳嗽一聲後說:“那你還給老板當學徒呢。”

顧之澤停下手裏的活兒,歎口氣說:“所以慘啊!”

李潤野站在兩人身後聽著顧之澤可憐巴巴地抱怨,心裏多少有點兒不忍。其實顧之澤已經很不錯了,這小子基本功很好,就是性子不太穩重,考慮問題比較極端缺乏深度。但是這些都需要長時間的實踐磨練,絕非一時半日就能學會的,自己的初衷隻是想磨磨他的性子,會不會有點兒過火了?

顧之澤轉頭從抽屜裏拿東西時眼角的餘光瞥見李潤野,嚇得渾身一機靈:“師……師父你幹嘛?”

“回辦公室。”李潤野簡單地說。

崔遙覺得李潤野的臉色高深莫測,也不知道他在兩人身後呆了多久聽了多少,但是本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的原則,打了個招呼迅速溜走。

瞬間,顧八戒就單槍匹馬地麵對李潤野了。

“你還不走?”李潤野看著顧之澤說,“趕不上地鐵了。”

“啊!”顧之澤抬頭看看鍾,悲鳴一聲,“已經趕不上了!”

李潤野問:“你家住哪兒?”

“城西,嚴華街。”顧之澤苦著臉說,從東熙廣場打車到嚴華街,車費85元,不連附加稅。

“我送你吧。”李潤野說,“你等會兒,我去收拾一下東西。”

“真的!”顧之澤喜笑顏開,“謝謝師父!”

李潤野帶著顧之澤從4號電梯直接去車庫時,避無可避地從辛奕的辦公室門口經過,李潤野一點兒也不指望辛奕的辦公室是關著門的。果然,辛大主編端著咖啡笑盈盈地站在門邊看牆上密密麻麻貼著的各版本周工作計劃。

“走了?”辛奕別有用心地說,“你在我這兒喝了半小時的茶,我以為你今晚打算值夜班呢。”

李潤野淡淡地說,“沒有,這不擔心你一個人悶麽,陪陪你。”

“謝謝啊!”辛奕衝李潤野舉舉咖啡杯,“路上小心。”

李潤野揮揮手,留下一個極其瀟灑的背影,背影的另一麵,是一張咬牙切齒的麵孔。

顧之澤點頭哈腰地從辛奕跟前走過去,追上李潤野問:“師父,你今天幹嘛耗那麽晚才走?”

“等你啊!”李潤野平靜地說,“看你跟崔遙聊得熱鬧,估計會很晚,所以打算送你回去以便答謝你請我吃飯。”

“師父您真是……有事弟子服其勞,這是我應該做的。”顧之澤笑嘻嘻地跟在後麵,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的。

畢竟,師父也曾經這麽對待過大師兄!

李潤野說的是真話,他知道,有時候你越是神色自若地說真話,對方越是會拿它當玩笑話,這是擺脫尷尬境地最好的辦法。但是顧之澤的反應讓他驚訝,他覺得這小子的臉皮真是……厚不可測!

很晚了,地庫裏空空蕩蕩的沒剩幾輛車,偶爾在遠處會有一道車光閃過,耳邊能聽到車輪摩擦橡膠減速帶時發出的尖銳的聲音。顧之澤下意識地抓緊了書包帶,緊走兩步追上李潤野。

“你就在這裏等我吧,”李潤野說,“我去把車開過來。”

顧之澤點點頭,看著李潤野的身影慢慢走遠,一個轉彎之後消失一片黑暗中。

地庫很暗,就好像深夜的街道,有種黴爛的刺鼻氣味,那是橡膠反複摩擦後發出的味道。顧之澤站在通道邊上,頭頂昏昏暗暗的小燈照不了多遠,十步開外就是一片昏黑。慢慢的,他覺得自己的耳朵裏除了呼吸聲和心跳聲便什麽都聽不到了,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模糊,光線似乎越來越暗……

顧之澤手忙腳亂地想掏出手機去找裏麵的“手電筒”功能,書包很大,裏麵還放了一摞報紙。就在顧之澤低頭的時候,“吱啦”一聲尖銳的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劃破了死寂,顧之澤刹那間一陣恐慌,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兩道刺眼的光柱從拐角處閃現,筆直地向著自己衝了過來。

深夜,炫目的燈光,尖銳的刹車聲,震耳欲聾的心跳聲……還有……

顧之澤被釘在了當地,毫無動彈的能力,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被窒住了,嗓子裏憋著一聲尖叫,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出聲。

吱!

刹車聲響起,一片光斑晃動中一個頎長的身影撞開車門衝下來,一雙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攥住自己的肩膀,耳邊有個熟悉的男中音,隻是平時低沉悅耳的聲音變得高亢:“顧之澤,你幹嘛呢!”

“我……”顧之澤木木地轉轉眼睛,覺得那道聲音生生鑽進了自己的耳朵,撕開了重重黑暗,鑽進了自己的心裏,“沒事啊!”他有些恍惚地說。

“顧之澤!”那個聲音帶著怒火,“沒事你在路中間發什麽呆,不會躲車麽?”

“躲……”顧之澤努力壓下去陣陣翻湧而起的眩暈感和嘔吐感,在一片混沌中掙出一絲清明,他說:“我……走神了!”

“鬼扯!”李潤野骨感分明的手掌拍上他的額頭,滿掌都是冷汗,濕淋淋的,顧之澤慘白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好像蠟像一樣,“你嚇成這個樣子是走神?”

“我……”顧之澤深深地喘口氣說,“我……有點兒……幽閉空間恐懼症。”

“幽閉?”李潤野環顧一下空曠的地庫,“這兒跟廣場似的哪裏幽閉了,你坐電梯怎麽沒事?”

“嗯,幽閉……”顧之澤似乎緩過了勁兒,眼神逐漸清明,說話也順暢很多,“幽閉的一種,很特殊的一種,就是怕黑,怕低矮的地方。”

“嗯?”李潤野強壓下砰砰劇烈跳動的心,看著自己掌下的顧之澤,臉色依然蒼白,滿頭的冷汗還沒有退下去,但是整個人已經不抖了,呼吸也平順了很多,“還有這種‘幽閉’?”他懷疑地問。

“有啊!”顧之澤有些虛弱地說,“師父,我真的沒事。”

李潤野麵沉如水,想著幾分鍾以前,自己從彎道拐過來時,在一片炫白的燈光中,看到顧之澤麵色蒼白地站在那裏,眼睛裏一片空白,整個人好像見到鬼一樣僵在當地。

那雙空白的眼睛把李潤野嚇壞了!

他不由自主地踩油門,想要盡快趕到他身邊,卻在加速的一瞬間在顧之澤臉上看到了死亡的陰影。

就好像一個人垂死的人,在生命的最後,不甘地掙紮和無可奈何的放棄。

李潤野曾經見過那樣的麵孔,他一輩子都不願意再看到第二次。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洛九的雷,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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