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與小青
小白與小青(改錯字)
【二十二】
等了片刻還不見小青跟法海的蹤影,四處人聲鼎沸,熱鬧得很,小白卻不耐煩了,他拍了拍桌,道:“咱們去別的地方吧。”這裏太吵了,且都是些陌生的,又興高采烈的臉孔,他不喜歡。
說著就走,走了兩步回身見許仙還愣在那沒動彈,便拉他一把,道:“走吧,我們去個有意思的地方。”
見他眼波流轉,低笑輕言的模樣,許仙隻覺得半邊身子都酥麻了,訥訥地跟著他走了:“去哪呢?”
“當然是喝酒。”
小白在好幾百年前,終於修煉出人的模樣來,學人說話,學人做事,山那頭的那隻狐狸精跟他說,要學做人,最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喝酒。
開心了要喝酒,不開心了也要喝酒;越是歡喜的時候,人喝酒喝得愈多,便更歡喜;越是煩惱的時候,人喝酒喝得愈多,便又更加煩惱起來,真是咄咄怪事。
小白也愛喝酒,酒量不好,卻也不差。
許仙跟著小白一路走,卻是走到了一處極不起眼的酒肆,他納悶道:“就是這裏?”這裏既不華麗也不熱鬧,門庭冷落,路上的行人走著,也不會多看幾眼。
小白知道他在想什麽,便嗤笑:“你別小看這裏,換了你一個人,他也不會讓你進來。”說完便掀了簾子,朝裏麵喊:“螢辰,螢辰,我來喝酒了。”
坐在一張椅子上叼著銅煙管的螢辰抬起眼皮,緩緩地道:“剛才就瞧見了。”
小白嗔怪道:“既然知道我來了,也不出來。”
螢辰道:“既然你來了,那肯定是來喝酒的;既然你一定會走進來,我又何必迎出來,怪累的。”說完,低聲咳嗽了起來,等慢慢平複了,他才問:“這又是誰呢?你跟楊衍書一樣,自己來也就算了,還要帶別人來。”
小白知他生性冷淡,臉上時常半點表情也無,且素來不喜外人,於是道:“這是許仙,是我們船上的大夫。”
螢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窗外,今晚上是七夕,外麵的熱鬧雖與他無關,但喜慶的氣氛總是容易感染人的,他的心情不算太壞,於是給小白上了一壇子女兒紅,小白驚喜道:“楊衍書上次還怪你小氣呢。”一定是楊衍書自己摸了別人逆鱗還不知道。
睨了一眼許仙,螢辰道:“不想喝我拿走就是了。”
小白忙按住他的手道:“別,算我錯了。”
螢辰冷笑,轉身走人,也不管生意不生意,掀了簾子自己進屋裏去了。滿室亮堂堂的,隻有小白跟許仙兩個人。
小白敲開泥封,抱著壇子陶醉:“這麽好的酒……”馥鬱酒香,從方才打開壇子的時候就覺得醉人了。
說著倒了兩碗酒出來,許仙道:“這麽喝,隻怕醉得快。”
小白斜眼:“醉?我可沒醉過。”
許仙隻好任他去,今晚身上沒帶解酒的丹藥,還好這裏的老板似乎是熟人,大概醉一晚上也不要緊。
一般來說,自己沒有的東西,人都喜歡去刻意強調,比如水桶狀的芙蓉姐姐,經常說自己是S型身材……咳,所以說,小白說自己沒醉過,那純粹是在吹牛。
酒是好酒,不止是那香醉人,轉眼一壇子就隻剩點底,許仙跟小白倆也醉得差不多了。
小白一隻手攬著壇子,兩頰緋紅,醉眼迷蒙地道:“不給你喝了……剩下的都是我的……”說著一仰頭,把最後一點酒喝了個幹幹淨淨,然後把空壇子丟進許仙的懷裏。許仙兩隻眼睛死死盯住壇底,又抓起壇子晃了幾晃,聽不見聲響:“哎呀,真的沒了……”
小白湊過去道:“還有呢。”說著嘻嘻笑著把手指頭伸進去,果然還有兩滴,他把手指伸過去,衝著許仙笑:“我說還有吧。”
看著那沾了酒汁的指尖伸到自己的眼前,許仙的眼神迷迷蒙蒙地,張開嘴然後含住,然後把那指尖上的酒汁舔了個幹淨,小白抽回了手道:“做什麽……都不給我留一滴……”語氣好抱怨。
許仙訕訕地笑著不說話,兩個人都伏在桌上,傻愣愣地笑著,小白道:“這樣沒趣,我們來說故事。”
“我可沒故事……”許仙道。
他是這世上最平凡普通的一個,跟別人一樣出生長大,那些故事啊,傳奇啊,跟他可沒什麽關係。
但小白就不一樣了,人生得這麽美,本身就算是傳奇了。
許仙把兩隻眼睛死死地盯住小白,小白似渾然不覺地道:“你沒有……可我有啊……”哎呀呀,好多的故事,都不知道該講什麽:“你想聽什麽故事……”
看他那樣略帶撒嬌的表情,許仙恍恍惚惚地覺得眼前的不是小白了,那嬌俏的下巴,跟細長的眼角,真的有些像小青:“小青……”
小白又笑了:“哎呀,就講他吧……”說著揪著許仙的耳朵:“要聽麽?”
許仙喝得醉了,也不覺得疼,隻傻笑著點了點頭。
“小青麽……”他原來才不是小青呢,小白道:“我第一次見他……他就穿一件天青色的羅緞衫子……我那時候還小呢,多得他救了我一命……”那時候他還隻是條小水蛇,被個酒肉和尚抓在手裏。
那和尚的臉,他都記不清了,隻記得他高大身材,蜜色肌膚……笑起來也是極漂亮的臉……大約是吧……他那時候說什麽呢?
哦,他好像是說,阿青,抓到一條小蛇,咱們烤來吃。
“那時候他可不叫小青……他們都叫他青公子……”
青公子啊,真是漂亮啊,就連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也極漂亮,他額上有條細細的青線,咬著下唇坐在樹梢上,長長的黑發落在肩後和樹梢上,他用一隻手遮了光,板著臉對和尚說,放了它吧,你要烤還不如烤我呢。
說完指尖一彈,和尚的手就鬆開了,它立刻掉在了地上。
小白看得分明,坐在樹上的也是蛇妖,是他的同族,那美麗又陰兀的神情,不屑的眼神,冷淡得好看。
那和尚連忙笑著安慰道,罷了,你別生氣,我放它走就是了。
就是從那時候,小白就決定了,以後我也要做那樣的妖怪。
又美麗,又冷傲,令人畏懼。
“後來再見他,我那時候才隻得……嗯,這般高……”小白說著,比了個高度,隻比桌子高三四寸,然後又笑了:“我站在他麵前,那時候我想,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呢……”天青色的衫,綠色的湖水,豔陽高照,他那麽高,站在他麵前,隻覺得麵前的光都被擋住了,整個人籠在他的陰影之下。
許仙嘀咕了一句:“其實……你也好看的……”
小白根本沒聽進耳內,他繼續自顧自地道:“那時候他對我說,哎呀,原來是你……”
他開心死了,沒想到這樣的人也記得他,那時候他身後還是跟著那和尚,和尚也走過來,蹲下身摸他的頭,誇讚道,哎呀,好勤奮的小蛇。
“我沒想到,他那樣的人也會笑……哎,他笑起來竟然更好看呢……”
是啊,他聽到那和尚說的話,竟然也笑了笑,表情跟那年看到他的時候,變柔和了許多。
妖怪化身成人的模樣,不止會受法力高低的束縛,還會受環境的影響。
和尚說,阿青你瞧,這孩子有點像你呢。說著說著,一隻手就不停拉扯他的臉皮,小白氣壞了,把和尚的手抓下來放在嘴裏狠狠地咬。
“我鼓著勇氣跟他說……公子,讓我跟你著你吧……”
妖怪有不同的族類,修行了這麽多年,他知道蛇妖當中,法力最高強,模樣最美豔的便是棲霞山腳下的青蛇精,大家都叫他“青公子”。
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也不知道自己能對那人有什麽用,總而言之,他就是想跟著那個人。
“可是他不讓……他說他也在逃難呢,可不帶我這個拖油瓶……不過他說我很聰明,他喜歡聰明孩子……”
小白說著說著,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心口也開始疼了起來。
聰明孩子,不哭也不鬧,難怪他喜歡。
“我說,那你等等,且等等……我就長大了;那時候我想著等我長大了,變得好厲害了,就可以跟著他了吧?”
青公子不讓他跟著,不過給了他一樣東西。那和尚給他的,一顆朱紅色的丹藥青公子捏在手心裏,說乖孩子,張嘴。
他就傻愣愣地把嘴張開,然後把喂進他嘴裏藥吞了下去。反正他也不知道一顆丹藥抵得上一百年的功力,隻覺得藥甜津津的好吃。
“他說……你好好修煉,等趕明有空了,再來找我,等你有我那麽高的時候,我請你喝酒。”
啊啊,那時候他也變得跟人一樣了,喜歡喝酒。
“後來呢?”許仙聽得迷迷糊糊,順口問道。
小白從桌上爬起來,攏了攏垂散在鬢邊的發,眼神迷蒙地道:“他騙我呢,他喜歡那個和尚,妖怪怎麽能喜歡人呢……他們的命那麽短……我想,他那麽聰明又厲害的妖怪怎麽會知道?我就去找他……”
回到山中再修煉了五百年,再出來的時候,別的山頭的妖怪們都極放肆地嘲笑說,再別提什麽青公子了,甘願帶了個和尚,如今四處躲藏不敢出頭;若是別的和尚,玩死一百個也便罷了,偏偏那還是個極厲害的和尚;現在可好,那和尚棄了修行,如今人不人,妖不妖,仙不仙地在世間耗著,隻怕命不久矣。
“我找到他了,他跟以前不一樣了,憔悴得厲害,可他還是認出我來了……他跟我說,原來是你啊……然後又笑著說你去幫我看看那個人在做什麽呢?總說等他好了才肯來找我,你去看看,就去看看,別的什麽都不要做……”
哎呀,這掉在的手背上的是什麽?酒麽?小白用指尖抹了抹,再放在嘴裏一舔,鹹鹹的,大概是眼淚吧。
一點一點從眼睛裏掉出來,心裏酸酸的。
許仙的一隻手在他眼角處一抹,把眼淚水抹掉了,卻沒說話。
小白又道:“我要不去就好了,我不想殺他的……”
說完,他又伏在桌上,失聲痛哭起來。
許仙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邊坐下,然後拍他的背,輕聲嘀咕著安撫:“別……別哭了……”
小白抬起頭,淚水糊了臉,道:“為什麽不哭,我偏要哭——”
多少年沒哭過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今腦子裏亂糟糟的,更是算不出來,反正一定是很多年,很多年了。
他記不清那和尚曾經有過的英俊麵目,隻記得去見他的時候,在山間一間破廟的草席上臥著,再不是當和尚時候光溜溜的腦袋,頭發已經變得很長了,已經花白;幹枯的手指自床上抬了抬也很費力,卻看著他笑道,罷了,你跟他有一點點像,見了你我就當見了他。
小白驚駭不已,青公子明明說過的,說和尚去修行了,卻不要我跟著去,說等他好了,就再回來。
和尚說,你來得正好,你殺了我吧。
小白問,為什麽?
和尚說,我累了,也沒力氣動彈,哪怕喝口水也要喘十分的氣呢。
小白說,青公子等你回去呢,你不能死。
和尚說,我回不去了,你可告訴他,我又找了個標誌又漂亮的妖精,一路去南下……
一下說這麽多話,他似乎是一口氣上不來,歇了很久才道,你告訴他,我不要他了。
小白看著他,他的確是已經沒了生氣。
不知道為何,突然間眼睛裏都是淚水,模模糊糊地似乎看見和尚又是當年年輕的模樣。
小白又道,你這是在害我,你好自私。
和尚笑道,我當年給你那顆丹藥,值一百年的功力,你也未曾謝過我呢。
心髒如遇重錘狠擊,碎成爛泥。小白的眼淚掉下來,道,我才不管呢,我隻承他的情。
說歸說,但長長的指尖刺破他頸間皮膚的那一瞬,小白看著滲出來的殷紅血珠,又頓下手,說,不行,他會傷心的。
和尚笑了,說,你不殺了我,就是他來見我,然後殺了我,自己也去死。
他說完這句,小白尖利的五指一瞬戳穿他的喉嚨,頓時鮮血四濺,和尚最後的一點氣息都消失了,自己手上臉上都是血水。他被這景象給嚇得跌在床邊,淚流滿麵,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可這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聽到破廟的門口傳來的細碎的腳步,是最好的緞鞋踩在秋葉上的簌簌聲。
“我坐在地上,一回過頭,看見他扶著門柱,戴著青色的麵紗,他揭開來,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
“他……說了什麽?”許仙快要撐不住了,眼皮子發沉,昏昏欲睡。
小白長籲了一聲。
“他看著我,說,小白,你……”
啊,那時候他似乎是頓了非常非常久,一手握著麵紗掩住了嘴唇,低低地咳嗽著,血在青色的紗布上浸染開來,好似盛放的血花。
他的咳嗽聲漸漸止住,好半晌才問出口一句完整的話來。
他問小白,你……在做什麽呢?
四周一片寂靜,再沒人說話,小白也說不出話來,隻是流淚,隻聽身旁“撲通”一聲,原來許仙撐不住,先睡過去了。
小白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
討厭啊,人這樣的玩意,最討厭了。
明明隻有那麽短的壽命,卻拚命折騰,偏去追尋那些綺麗好看的情情愛愛,害人……害妖不淺。
一雙眼哭得腫了痛了,他也困了,倒在桌上睡了過去。
店裏的燭火一瞬熄滅,螢辰掀了簾子,摸黑走到小白與許仙身邊,將許仙往地上一掀,然後搖了搖小白,見他不醒,便歎著氣,把小白抱起來,放到自己屋中的床上,端了水,給他擦臉,讓他睡得好些。
小白這一覺睡到了天亮,起來看見自己睡在螢辰屋中,而螢辰似乎是若有所思地坐在窗邊,正在喝早茶。
“早。”見他醒了,螢辰轉過臉。
“哎呀,我怎麽睡到這裏了?”小白翻身下床,打了個嗬欠,屋裏已經有預備好的青鹽與水,他隨意洗漱了下,坐下來跟螢辰一起喝茶。
“你昨晚上醉了,說了好些胡話。”螢辰責備他。
小白笑道:“我也不怕,人人都為了自己私心活著,也未必聽得進幾句別人的閑事。”
知道他不聽勸,螢辰也不再說,這些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