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鄉
漫步在阿克陶的大道上，吳娥當然預感到爸媽會著急。“手機探親”的時間早就到了，而女兒手機一直打不通，媽媽肯定會發瘋。離家的時候，媽媽就反複叮囑，手機一定要保持暢通。這是媽媽同意吳娥支教援疆提出的第一個條件。
吳娥要遠離，媽媽隻能通過手機把女兒抓在手上。但從某種程度上，就是媽媽把吳娥抓得太緊，吳娥才決定離鄉遠去。
吳娥是獨生女。吳娥在河南上大學的時候，媽媽就教導說，不準在大學談戀愛，尤其不準跟北方的男孩子談戀愛，而且畢業後要回江西工作。吳娥填報河南的大學，其實就是受不了媽媽的管控。但去了河南，吳娥才感受到親人的溫暖。那一年國慶假期，同學們都回家或旅遊去了，剛剛進大學校門的吳娥一個人守著一個宿舍，孤單得無比想家。
但“手機探親”的時候，吳娥強忍著內心的煎熬，沒事一樣對爸媽說，我很好，不用擔心。丟下電話，吳娥就哭得一塌糊塗。後來，吳娥認識了一個北方的男孩，偷偷談了幾年，畢業時就分手回到了南方，聽從爸媽的指導，考進了一家幼兒園。工作幾年後，媽媽又著急催婚。但是，吳娥一直沒有遇到自己喜歡的對象，這婚事就像一場未知結局的馬拉鬆，把爸媽的心拖成像一匹可憐的老馬。
後來，爸爸為吳娥介紹了一位文青，叫柯克紙，是一個文化單位的臨聘人員。媽媽開始不同意。自從吳娥回到小城工作，媽媽加上了小城所有的婚介抖音號，天天從抖音裏聽婚介信息。媽媽發現，相親信息顯示，男女的年齡段越來越大，媽媽從中分析出小城婚事的困難局麵，於是更加著急地催吳娥前往相親。
吳娥不勝其煩，說，你們當初不是叫我專心讀書、專心備考、專心工作嗎？怎麽如今又反過來催我了呢？媽媽說，此一時彼一時，在什麽時候說什麽事，到了婚嫁年齡不談婚戀，就是不務正業，你看，這婚介所裏的信息，八零後都還有一大堆，你想落進他們的隊伍中去嗎？你如今考上工作了，你們年輕人說的，這是上了岸，上了岸就得講岸上的事情。
吳娥無語，隻好說，問題是你們介紹的人沒一個對眼啊！媽媽說，你不要設定自己，眼光不要太高！如今我和你爸不談任何條件，隻要是個男生就行！吳娥聽得出來，媽媽隨著自己的年齡增長在一步步退卻。原來，媽媽決意要為吳娥找一個有工作的男孩，如今連這點要求也放棄了。就在這時，爸爸的同事介紹了一個臨聘幹部，媽媽隻好同意了。
柯克紙戴著一副近視眼鏡，高高的，瘦瘦的，有些書卷氣。吳娥跟柯克紙見了麵，還算談得攏，就確定了戀愛關係。吳娥發現，柯克紙至所以考不上正式工作，就是有些不切實際，平時老在做作家夢。柯克紙喜歡看書，喜歡寫網文，喜歡跟吳娥談論旅行，談論新疆和雲南。問起考工作的事情，柯克紙說，在準備著呢，長遠準備。
可是，小城積壓著大批備考的大學畢業生，一部分成為臨聘幹部，一邊上班一邊備考。一部分直接在家，重新過上了寒窗生活，似乎隻有公務員或事業單位才是他們理想的崗位。但積壓的大學生越來越多，於是考試季顯示的崗位報考比例越來越大。柯克紙似乎並不為越來越嚴峻的局麵擔心，還是沉醉在沒日沒夜的讀書和寫作上。
那一天，吳娥發現了柯克紙跟一位網友談得火熱。這位網名叫“帕米爾的風”，看來是一位援疆幹部，不時跟柯克紙發來新疆的圖片，雲朵啊，雪山啊，河流啊。當然，最要命的是兩人慢慢談起了人生和理想。吳娥問柯克紙是不是網戀了，柯克紙一口否定，說就是網友而已，是同一家網站的作者。如今這網友突然身價大漲，網文的收入大大超過了工資幾倍，隨時準備辭去工作專事寫作。
“帕米爾的風”。吳娥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心裏生出隱憂。
又到了報考的時節，談了兩年的吳娥失去了耐心。吳娥在一家奶茶店裏，約了柯克紙見麵。音樂響著一首老歌，《我的未來不是夢》。吳娥在黃色的燈暈邊問，今年考試有沒有把握？爸媽可在催婚了，如果沒有上岸，我媽可不會同意結婚，她需要讓女兒有個穩定的家庭。
柯克紙不急不慢地說，在準備著。吳娥說，你這個回答我可是聽了一年多了，你這是在唱少先隊隊歌啊，時刻準備著，到底還要準備多久呢？少先隊員究竟也要成長的吧？柯克紙仍然不急不慢地說，人生的意義，就是有太多的不確定性，否則這世界的活成一個模子，那多沒有意思啊！
吳娥生氣了，說，是不是“帕米爾的風”，讓你習慣了這樣漂著？你是故意不上岸的嗎？柯克紙說，“帕米爾的風”，確實走的是一條不錯的路，對我有很大的啟發，如果你願意聽聽，如果你還願意相信我，我說給你聽吧！
帕米爾的風，真名叫艾米麗，是個“疆二代”，父親是上海的援疆幹部，母親是新疆醫生。那一天，柯克紙跟艾米麗聊起她的當紅作品《白山之戀》。這部爆得大名的網絡小說裏，大量的醫學知識成為重要線索和故事支點。柯克紙問，你是醫學院畢業的嗎？艾米麗發來一串大笑的表情包。
過了一會兒，艾米麗才說，我出身在上海的一個醫學世家。柯克紙聽了非常吃驚，說，你家境殷實，出生在大上海，怎麽跑到帕米爾支教去了呢？艾米麗歎了口氣，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原來，艾米麗在新疆喀什出生後，三歲起就送回上海，陪著爺爺長大。艾米麗自小家境優越，在物質上便沒有吃過什麽苦。艾米麗在上海成長，孩童時她就是家裏的驕傲，還在四五歲的時候就能背誦許多古文經典，特別是中醫藥類的古文。一次，有一位親戚帶著年齡相仿的孩子，到家中請身為中醫名家的祖父診病。這孩子個子不高，麵黃肌瘦的，讓人見著不免心疼。
祖父為孩子把過脈，提筆開方子。這時候，艾米麗一板一眼地背起了藥方。“歸脾湯用術參芪，歸草茯神遠誌齊，酸棗木香龍眼肉，兼加薑棗益心脾”。六歲的艾米麗背完著名的《歸脾湯》，把親戚驚呆了，讚歎以後肯定有大出息。祖父笑盈盈地放下筆，慈愛地看著艾米麗，對親戚說，別看她是女娃，可聰明了，中醫藥方跟她稍微一說，她竟然都能背下來，將來定是濟世良醫啊！
爺爺的自豪，讓親戚的病孩子，把頭埋得更深了。艾米麗後來知道，這個親戚的孩子，跟自己一樣大的孩子，叫新荷。
上學之後，艾米麗如家人所願，成了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成績門門優秀，特別是語文，作文寫得極好，時常作為範文在同學中傳閱。新荷跟艾米麗同在一所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親戚坐在一起。老師誇讚艾米麗的話，都帶回到新荷耳邊。走親戚的時候，新荷的父母不斷重複，我家新荷，要是有麗麗一半的優秀，我就心滿意足了。新荷知道自己的成績遠不如米麗，為此聽到父母的誇讚，總是不出聲。
有一次宴席時，新荷的爸爸喝下一口燒酒說，對新荷說，你看看人家麗麗，學習成績好，還這麽聽話！親戚夾了一口菜，放嘴裏嚼著繼續說道，你再看看你，成績不如人家麗麗，還經常鬧病，害了爹媽多少錢啊！新荷一言不發，隻是埋頭吃飯，但依稀中可以看出她在較勁。
這樣的局麵最終被改變。初三以後，艾米麗除了語文成績還勉強可以外，其它功課成績幾乎一落千丈。祖父不久去世，艾米麗暫時寄居在親戚家裏，跟萍萍一起讀書。艾米麗是跟著爺爺長大的孩子，爺爺走後就失去了人生導師，很快沉迷在網絡小說中。艾米麗的父母都在新疆工作，聽到到艾米麗成績下降，爸媽也很著急，但是正處於事業上升期，他們無暇顧及，除了寄回金錢。
當然，就算爸媽有時間管教，米麗也不會聽話。她正處在青春叛逆期。她爸媽送給她的電腦，正好成了艾米麗網戀的工具。而一直被親戚看成“醜小鴨”的新荷，這時成績卻在不斷上升之中。應了笨鳥先飛這句話，新荷憑著沉穩的努力，考上了重點中學。可惜，新荷的爺爺也已經作古，要不然新荷會在他麵前表達一下揚眉吐氣的自豪之感。
為了艾米麗，爸媽結束了援疆工作，回到了大上海。父母為米麗交了一筆擇校費，同樣進入了重點中學。兩個童年時就開始拿來比較的親戚，又成了同班同學，隻是兩人的地位已經易位，新荷成了學習的榜樣，目標都是些重點大學。家長會上，新荷的爸爸會對親戚說，要是你家米麗能像新荷專心，成績肯定會超過新荷。這份炫耀性質的誇讚，讓米麗的爸爸大為惱火。當這話傳到艾米麗耳邊時，米麗雖然惱火，但從沒與爸媽發生過爭吵。她知道，自己的青春已經留下過錯，但過了的錯是無法彌補的，隻有在以後的人生中尋找機會補回來。
艾米麗成績不如意，隻有做一個乖乖女。但在填報誌願的那一天，卻跟父母鬧僵了。爸爸對米麗說，你幹嘛不報醫學院呢？就你現在的成績，報醫學院我們還能幫到你一點。看過女兒填報的誌願，爸爸有些生氣，又有些無奈。艾米麗填報的是師範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
艾米麗解釋說，我想當作家！我從小就有成為作家的夢想！以前我什麽都聽你的，但這個誌願我得聽從自己的，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艾米麗不容商量的口吻，讓爸爸大為生氣。他沒法反駁，隻能勉強地教導說，當作家？當作家能有出息？能有我們治病救人的醫生這麽偉大？父親沒等女兒說完，便粗暴地插話，全然沒有了麵對病人時的彬彬有禮。爸爸氣急敗壞，隻能找出作家的各種“短處”來說事。你看看，你也是讀過書的人，你看看那些所謂的作家，不是窮就是酸，還有就是憤世嫉俗，能有幾人過得好的？！
媽媽接過爸爸的話，說，孩子，聽媽一句勸，當作家真不是你該走的路，你看我們家世代為醫，治病救人，受人尊敬。停頓了一下，媽媽和風細雨地說，你看啊，往大處來說，為人民服務還是醫生更有價值，往小處來說，你爸說的沒有錯，你愛好文學應該知道的，莫言都是頂級作家了，獲得的諾貝爾文學獎獎金在北京都買不到一套房。你不知道吧，我那些在作協的高中同學，為了搞什麽文學創作，到現在還是光棍一個！
艾米麗沒有吭聲。米麗知道爸媽為自己好，他們所說的也都有道理，雖然不是世間全部的道理，但說的都是事實。爸爸看到緩和了緊張情緒，接著說起話來，米麗，我的好孩子，你愛好文學爸爸支持你，你這是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但精神生活是不確定的東西，精神世界需要建立在物質生活的基礎上，當作家之前你需要有穩定的飯碗，否則爸媽以後離開人世，怎麽能夠放心啊！你當醫生之後，有了穩定的生活後，仍然可以繼續追求你的作家夢！許多作家都是當醫生的！現在就想當作家，我們不能支持你！
爸媽一番動情的勸導，讓艾米麗差點動搖。但不久，艾米麗又鼓起勇氣說，學醫？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爸，媽，我從來沒逆著您的意思做過事，但這次請允許我自己選一回。盡管這些年成績不理想，但女兒總體上還是一個乖乖女，從來沒有做過反抗。這次卻把爸爸氣得直跺腳，顫抖地吼道，我不管了，你愛咋地就咋地吧！
爸爸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把門摔得震天響。媽媽仍然不想放棄，繼續勸說，我的寶貝，你小時候不是喜歡跟著爺爺背湯藥歌的嗎？像爺爺一樣懸壺濟世，這不是你小時候的夢想嗎？怎麽如今又變了呢？艾米麗說，如今的社會沒有懸壺的人了，你們當醫生的都忙得天天在醫院裏，連兒女的都顧不上嗎？媽媽被嗆得無可應答。
最終，因為高考分數不夠，艾米麗沒能如願讀上漢語言文學專業，而是在父母的努力下進了醫學院，就讀臨床專業。在大學裏，艾米麗並沒有放下作家夢，而是加入了校報記者團，繼續著夢想。通過五年醫學院學習，艾米麗有了更加成熟的思想，更加深厚的文學底蘊，隨著一篇篇作品變成鉛字，成為小有名氣的校園作家。當然，她也更能體諒父母的良苦用心了。
畢業後，在父母的幫助下，艾米麗進入了父母工作的那個醫院，成為了一名受人尊敬的白衣天使。然而，艾業麗仍然不喜歡從事醫生工作，隻是不想讓父母失望才勉強而為之，所以工作狀態可想而知的糟糕。她把心思仍然在作家夢。她成為科室裏請假最多的一個。
艾米麗請假，是參加文學沙龍，參加作家采風。醫生的工作，稍有不慎就容易導致醫療事故，於是她幹脆辭了工作，每天在家專注寫作。父母看出來了，女兒不是當醫生的料，也就由著她去。本來孩子就不多，孩子健康快樂就是父母最大的願望。沒有了工作的牽製，艾米麗用大量的時間來寫長篇小說。
但是，一個新人要發長篇小說談何容易，這些小說成為時間的容器，隻能擱置在自己的抽屜裏。寫小文章，又不是艾米麗的目標。艾米麗的作家夢，遇到了瓶頸。有一天，爸媽回到家裏，憂心地對女兒說，今年我們參加了新荷的婚禮，這個童年的醜小鴨，如今成為了白天鵝，過上了親戚們羨慕的生活，而你，成為了他們嘴裏的笑談，什麽好好醫生不幹，什麽搞什麽文學創作，什麽老大不小連男朋友都還沒有。
艾米麗看到媽媽搖頭歎息，安慰道，媽你放心吧！人有不同的活法，我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會努力活得好好的！媽媽說，難道你要像那個新疆女作家，不結婚，隻寫書？！寫再多的書，都抵不上有一個孩子，抵不上一個家庭啊！艾米麗知道媽媽說的是誰，說，你看我還年輕呢，我有你們鋪就的路，跟那個作家完全不同的，不出五年，我一定能成為知名作家！
艾米麗為此更加努力了，寫作起來廢寢忘食，常常黑白顛倒。實在文思枯竭之時，便會去郊外走走。但一旦靈感乍現，她便不顧身處何處，都狂奔著往家跑。這樣一來，在親朋眼裏艾米麗更像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了。女兒這樣的生活，可愁壞了媽媽急壞了爸爸，又非常無奈。媽媽擔心女兒的身體會累垮，爸爸則擔心女兒一輩子就這樣被毀了。
然而，艾米麗似乎對這樣的生活樂此不疲，繼續參加文學沙龍，參加各種采風活動。由於家境殷實出手大方，艾米麗成了文學活動爭相邀請的對象。艾米爾在活動中成就感爆棚，甚至超越了創作帶來的成就感。隻是，三年一晃又過去了，離理想中的作家夢還相差甚遠。她夢想中的作家，應該是像村上春樹，像莫言，像張愛玲。
艾米麗感覺自己進退兩難，上不去下不來，要命的是越寫越覺得離夢想越來越遠了。後來，有朋友給她推薦了三毛，她很快就被撒哈拉大沙漠吸引了，希望也能像三毛一樣做個自由的人。有一次參加文學活動，艾米麗向一位來自北京的知名作家詢問成功之路。這位導師看了艾米麗的作品，說，你寫不出好作品，不是文字功底的問題，而是磨礪還不夠，也就是生活體驗還不夠，需要到邊遠、窮困、條件惡劣的地方去，到人民群眾中去。
就這樣，艾米麗變成了“帕米爾的風”，來到了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邊緣的小城烏恰縣當起了援疆的醫生。援疆到期後幹脆不走了，參加當地老師的招考，留了下來。
在小城的奶茶店裏，柯克紙充滿向往的神情，讓吳娥最終明白了，是“帕米爾的風”吹走了柯克紙的心。柯克紙的人生，與艾米麗有驚人的相似，難怪兩人聊得如此熱烈。正是柯克紙的講述，讓吳娥主動提出了兩人分開一段時間。不久之後，吳娥聽到援疆的消息後，立即申請了支教。